陆万嫌大大咧咧往桌前一坐,对着榻上的缪临摆了几下手,诚恳道:“不敢,是真的不敢,缪大人恪守礼教,我可不敢碰,生怕碰你一根毫毛,你就会摁住我的狗头拉我去拜堂成亲。”
“不会。”
“嗯,你确定?”她眉头微皱,语气里带着些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转性了?”
缪临道:“直接成亲不合礼法,要纳采、纳吉、纳征、亲迎,一步都不能少,之间还要互换生辰贴,最后才能押你拜堂。”
陆万嫌简直无力吐槽:“……您可真是太会抓重点,太懂礼数了。”
说话的语气虽是玩笑,但陆万嫌敢对天发誓,字字出自肺腑。她真的不敢碰缪临。
别人不懂其中缘故,但她陆万嫌是吃过一堑的人,绝不会在缪临身上犯第二次错。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得彻底,这间房就点了两盏灯,灯罩还是绿色,光线透出来,说不出的奇怪与旖旎。
灯光下,缪临开口说道:“翟不缚说,那坛富阳春是你的嫁妆,你要带你日后的夫君来尝,是吗?”
怎么突然又提起富阳春的事儿了,不提她都忘了,一提她就很肉痛的好吗?!
“是视作嫁妆,”陆万嫌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纠正道,“但没关系,你俩喝了便喝了,我有的是钱,还能再买。”
一个成年人,就是要学会将自己的心碎伪装成不动声色,万万不可叫他人了解了真正的你,不然隐患就来了。
“酒不错。”他称赞道。
“你很有品位。”陆万嫌客套回赞。
有一些往事浮入脑海,就快要占据她的思维,但陆万嫌攥了攥拳,抵挡住了那混乱的思绪。
往事不可追。
过去的日子,现在再拎出来咂摸,也咂摸不出什么新鲜的味道来,所以她已经与缪临划清了界限。
她最擅长的,莫过于跨过障碍,跨不过的,她就粉饰障碍,假装障碍不存在。
既然人已经醒了,再继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一定会感觉很不适。
陆万嫌有心替缪临着想,起身准备离开,可才将将迈出一步,就被缪临叫住了:“且慢。”
陆万嫌顿步回首,摸了摸鼻梁:“缪大人还有何事?”
缪临下了床,穿上了鞋,由于酒意还遗留一些,所以他的脚步很不稳,快走到陆万嫌身前时,他还微晃了一下。陆万嫌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生怕沾染一丝他的气息。
她的后退有些伤人,显得他们的关系格外生疏,缪临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去忽略这一点。
他坐在了桌前:“我们聊聊。”
聊聊?
这两个字可真是稀奇。他跟她有什么可聊的?
心里如此想,但陆万嫌还是坐了回去,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提起了桌上的茶壶,冷静地斟了一杯,推到缪临面前:“缪大人,你该不会是想跟我聊聊风月,要自荐枕席吧?我已经表过态了,我可不敢碰你。”
缪临没有喝茶醒酒,他垂眸盯着桌面,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这副样子简直是要逼死好奇心很重的陆万嫌,她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何不直言?”
缪临这才抬眸直视她:“好,那缪某便直言了。近日汴梁出现了一篇文章,笔墨大胆,竟是在为屈夫子鸣不平,陆典簿可有读过那文章?”
陆万嫌果断道:“没有。”
缪临又道:“屈夫子前些时日就关在廷尉司,枢密院亲自出面过问,将他的案子定了性,他是北荣来的细作,一直在大岐潜伏,传送情报。”
陆万嫌点头:“此事我知道啊,廷尉司的刑讯手段你应该有所耳闻,那个北荣细作已经凉了,孟婆汤都不知道喝了几碗,骨灰也都能开花结果了。”她顿了一下,“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原以为是聊风月,聊往昔,甚至是聊聊翟不缚那家伙今夜会不会喝醉了又抱着别人的大腿喊娘。
但万万没想到,缪临在跟她聊正事。
她真想夸他一句:缪大人你的事业心好棒棒哦。
缪临显然不觉得气氛有什么问题,微微醉意让他的语速变得缓慢了些,语调也没那么僵硬严肃,仿佛是在聊家常、聊聊菜市场的菜价是否正常。
“据我方暗探上报,屈夫子藏有一枚印鉴,那印鉴能调动北荣三十万骑武军,事关紧要,可几番查找都一无所得。”
“哦?”
“陆典簿,你在廷尉司,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和屈夫子接触过?”
话到这里,陆万嫌就想笑了,他是在怀疑她,还是想利用她?
她是陆万嫌,如果能这么容易被套路,也就不配长这个脑子了。
“缪临,虽说你在枢密院任职,但也只不过是个副承旨,你们枢密使大人都没有来盘问我,你又是何出此言呢?”
“作为朋友,我只是跟你随便聊聊。”
陆万嫌笑笑,眉梢眼角俱是轻蔑:“好啊,那作为朋友,我也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虽在廷尉司日日点卯,但其实就是去混日子的,那里犯人太多了,我没有兴趣去一一关注,有那份精力,我还要留着找我的小郎君玩呢。”
缪临略一皱眉:“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
他本就眉目俊朗,一双眼睛很深邃,盯着人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严肃,更甚至,有些古板。此时此刻,恍惚间,陆万嫌觉得他的眼中好似闪过了一丝焦虑和烦心。
他在烦什么呢?
这并不是这个天之骄子该有的情绪。
陆万嫌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哪句是鬼话?有关屈夫子的?还是有关小郎君的?”
“全部,你现在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她听了有些不快:“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一些罢了。”
——唉,现在的男孩子,真是越来越难骗了。
陆万嫌索性耍起无赖,苦笑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的缪大人!在做事方面,我向来能偷懒便偷懒,在感情方面,我也向来是这么随便。你难不成没听过有关我的传闻?”
缪临却一脸坚定:“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传闻荒唐与否,我心自有明断。”
“随你如何明断吧,楼下花魁娘子要上场了,我就不陪缪大人闲话了。”说完,她便起身欲走。
可没想到,缪临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连语气都加重了些——
“陆万嫌!”
“不是说,你没有抓过女人的手吗?是我眼花?还是你觉得我不是女人?”
陆万嫌看着他,唇边浮过一丝坏笑,竟突然荒唐地带着他的手往自己胸部按:“要摸一下来鉴别吗?”
缪临立即挣脱,脸色煞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自重。”
陆万嫌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你抓我的手,倒叫我自重,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看你这动作自然又顺手的样子,真不敢相信这是你的第一次。”
从没抓过女人的手,这可不就是第一次。
但好像得到他的第一次,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陆万嫌又道:“缪大人,如果你有火,别找我发,让翟不缚把小娘子都让给你,你好好去泻泻火吧。”
“陆万嫌,你说话非得这么咄咄逼人吗?”
“缪大人,你非得管我在廷尉司的闲事吗?”
“我记得我们以前的关系不是这样的。”缪临的眼中似是流露着失望,又有几分痛苦几分为难,“就因为我拒绝过你的表白?”
陆万嫌:“……”
真是不想听什么,他偏偏提什么。精准踩雷,可能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她当时是怎么表白的呢,怕是再过上五十年,缪临也会记得那一幕。
当时下了一场雨,雨里有黄酒、青蟹,以及金线菊的香气。
她因课上睡觉被夫子留了堂,他落下了一本书,折回去取,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平日里若没有翟不缚在其中调和,他俩便很少单独说话,他一直觉得陆万嫌好像看不惯自己。这时碰上,不开口寒暄几句的话,又显得他冷漠无情,以后相处起来会更别扭。
他正在组织语言,想着如何打破沉默,这时便看见陆万嫌对他勾了勾手指。
“喂,你能不能别急着回去?”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些英气,与一般女儿家相比,洒脱利落得多。
“你想我留下?”缪临问。
“是。”她笑着点点头,“翟不缚没有义气地去给刘家小姐送蜜饯了,不愿意陪我,你陪我如何?”
她前日才带了赵家公子去踏青,昨天又和王氏子弟对弈到日落,再往前算,上个月,伴在她身侧的,是国公家的嫡长子。这些人都在太学中,也都与她脾性相投,一起无心向学,胡作非为。
她没个常性,和他并非同路人。他明明很清楚,可不知为何,却还是脱口而出了一个“好”字。
也许是看在翟不缚的面子上吧。他这样说服自己。
因为平素太过认真与正经,总是与大家格格不入,朋友几乎没有,是翟不缚向他伸出了手,毫不见外地拉着他一起玩,才驱散了他的孤寂。
她是翟不缚的挚友,那他理应待她好些。
缪临坐在了她身旁,正要拿起她面前的书册,想要给她讲一讲。
这时,她的胳膊突然就搭上了他的肩膀,他不解地侧头,毫无准备地,少女微弯了一下双眼,抬起下巴,贴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