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秉烛添香,执一卷书,在沉寂中与贤者话谈。流光入户,雨打芭蕉,窗外的风景或明或暗,全然不加理会。因为心在哪儿,阴晴就在哪儿。
往昔流落于指尖不堪回首,清风明月、老树昏鸦,窗前柳抑或是雨中的荷塘,如今细赏皆不似当时那般滋味。月明星稀,灯火处妻子程氏伏案分明略显疲惫,一双美目却亮如明珠,举手投足间温柔而利落。大河东流,星海辽阔,茫茫中漂泊已久,在爱的渡口暂且停泊,朝阳初升便是风动船行之时。
自成婚起,苏洵与程氏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二十六岁时生有一男,可惜无一幸免于夭折。二十七岁时,苏洵喜获幼女,名唤八娘。门楣的荣光,悉数系在男丁身上,面对长子的夭折,苏洵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某日,苏洵与夫人同游一家道观。往里走,只见观内一处卜卦的地方挂着一幅画像,卜卦者告知此人是“张仙”,所求皆可得,不妨买去日常供奉。听罢,立即以玉环交换买下,此后晨起虔心焚香祷告。或是上天开了眼,苏洵果然在二十八岁如愿,激动中特作《题张仙画像》聊表感激,文中云:“……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得轼,性嗜书。”
喜得贵子,苏洵内心欢喜异常。欢畅处,仍不忘闭户读书,穷究各家所学。
身为人夫,自当顶天立地;身为人父,自当以身作则。春花随风而逝,盛年不再重来,心有了牵绊,人才变得成熟。春和景明,雨雪霏霏,沏一壶茶,添一炉香,一字一句随烟云荡漾,于无形中一步步冲入云霄。
光阴似水,兀自向前静静流淌。觉醒的人心有所感,将春秋冬夏一一点染,转眼笔墨生花。小小的苏轼每日见父亲读书学习,耳濡目染,骨子里生就一股对书籍的痴狂。
眉州人杰地灵,又有青山绿水濡养,苏轼心思澄净,活泼敏捷。童年时,他和表弟程六众人于醴泉寺爬树摘橘柚,登上高耸的石头山采松果,快活自在,直至多年也明晰于心。在《送表弟程六知楚州》中,他回忆起当年与同伴童真的模样,那种骄傲自得跃然纸上。
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
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
醴泉寺古垂橘柚,石头山高暗松栎。
诸孙相逢万里外,一笑未解千忧积。
人生的故事,或明艳,或凄惶,来不及思量,点点滴滴被岁月一一封藏。多年后不经意的回眸,任日月蹉跎,过往多少是非恩仇,那些灿若星河的美妙回忆照旧在心底一隅悄然发着光。
陌上阳光点洒在花前,芳草萋萋,日子沿着山川绵延不息。红尘纷扰,变的是眼前万物的形态,亘古留存的终究是放不下的眷念。恋恋红尘,斗转星移,步步所经之处,潜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苏轼小小年纪就开始读书,对诗词非常敏感。或机缘巧合,或冥冥注定,他在七岁时遇到了一位九十多岁的朱姓老尼。所讲不知是真是假,他竟将其深埋于心多年。
那是一个炎热的酷暑,夜晚摩诃池上有一男一女在纳凉,男的是蜀主,女的是花蕊夫人。当日,二人相谈甚欢,蜀主当即作了一首词,开篇两句为“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白驹过隙,流年不经意偷换了容颜,数年后苏轼所记得的也只有这两句。暮色苍苍,水波微漾,日夜中百思不得词作之名。一腔痴念,几番寻索,经查找认定是《洞仙歌》中的首句,他立即起笔填补全词。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风乍起,暗香浮动,明月趁绣帘微开之际钻入了殿内。殿中人还未就寝,只见肤白晶莹剔透,斜枕在床榻,鬓发凌乱不堪。牵纤纤素手出殿,看河汉杳杳,疏星点点,此时月华浅淡,已然到了三更。
静谧处,暗自思忖西风何时归来,偏偏匆匆屈指间流年悄然溜走,韶华无声息地一去不复返了。
世间悲欢,恰如水中萍渐渐消弭无痕,可人还要继续迎着光,穿梭在迷雾重重的人间森林醉梦一场。
转眼到了八岁,苏轼入天庆观北极院师从张易简。在诸多学子中,唯他与同窗陈太初聪慧绝顶,大受师父称赞。可惜,陈太初志不在功名,起初也考了科举,后决然做了道士,晚年致力于飞升求仙。
书院是鸿儒汇聚之地,有位矮道士常来拜访。此人名叫李伯祥,是张易简的朋友,素日嗜好作诗,曾写“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一联断句。这人见了苏轼,连连夸赞说:“此郎君,贵人也!”面对突如其来的褒奖,苏轼一时摸不着头脑,自然不以为意。后来记起,他在《题李伯祥诗》中称其“好为诗,诗格亦不甚高,往往有奇语”。
庆历三年(1043年),宋仁宗重整朝纲,重用晏殊、韩琦、范仲淹、欧阳修及富弼等人,一时轰动京师,名士石介顺势作《庆历圣德诗》。不久,有人将此抄录后回蜀传阅讲习,苏轼适逢盛事,默默听闻。出于好奇,他问诗中颂赞的皆是何人,孰料遭了轻视,反倒被人白了一眼。
“童子何用知之?”
听罢,苏轼反驳道:“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也许是被这惊人的气魄折服,那人随即态度谦和,娓娓道出诗中人物的来历。听闻韩琦、富弼、范仲淹及欧阳修都是当世之英才,苏轼面容不改,心底早已翻江倒海不能自已。
前世今生,无迹窥察。冥冥中的因缘,恰如三月柳絮翻飞,六月草木葳蕤,秋收冬藏,寒来暑往,悄然中息息相关。多年后,当苏轼步入朝堂,不知又会带给他怎样的体悟。
庆历五年(1045年)春,苏洵外出游历,先登岷山、峨眉山,再经夔州、巫州至三峡,然后抵达湖北襄阳。一路青峰绵延,水流湍急,险象环生,涤荡了心灵,别有一番趣味。看遍山河后,终改陆道行至京都赴试。
自父亲远离,苏轼便被接回家由母亲程氏亲自教导。一天,程氏教他读《后汉书·范滂传》,书中记载后汉朝纲混乱,不少清正之士和太学生弹劾奸佞之臣惨遭迫害。
当时有一人叫范滂,学识渊博,品行高洁,胸怀澄清天下之志。受任以来,他视察灾荒,纠弹不法官吏,雷厉风行,颇受百姓爱戴。在此次抗争中,他遭人构陷录入被捕名单,奉旨逮捕的督邮吴导念他为人正派,手执诏书伏床痛哭,迟迟不肯执行办案。
范滂听闻,自投入狱。县令郭揖大为惊骇,解印绶欲引其逃亡。范滂高呼:“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
这时,其母赶来与儿子诀别,口中道:“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范滂有志,母亲大义。读至此,苏轼不禁为之动容,顷刻间双目炯炯发亮,抬头望向母亲问道:“若我今后做范滂,您会答应吗?”程氏放下手中的书,以同样真诚的眼神回应道:“你如果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吗!”
年少无畏,任凭一腔热血便可上山下海。几经风霜,能心坚如初的却寥寥无几。白雪皑皑,大浪淘尽了英雄,留下的无一不是经历了凄惨的骇人噩梦。苏轼许过诺言,也将坚守初衷,在起落间奏响属于自己的歌。
苏洵在外赶考,仿佛受了诅咒般再次无果。而此时的苏轼,十岁便可写出些奇妙的文章,比如《黠鼠赋》。风云变幻无常,不可不谓奇异。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使童子执笔,记余之怍。
故事中,小老鼠被困而没法逃生,发出声音后装死来争取脱身。文章短小深刻,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动物的狡猾,也警醒人们不要被表象迷惑。
少时的苏轼敏捷活泼,一身正气,聪颖而又警策。闲暇时,他总和弟弟苏辙一同玩闹嬉戏,或掏鸟窝,或抟泥球,肆意酣畅。不过,程氏素来不喜残害生灵,特吩咐禁止众人捕鸟伤及幼卵。
于是每至春日,堂前落英缤纷,竹树环合,时而传来鸟雀婉转的哼鸣。巢穴建在高处,幼雏常遭天上飞禽攫食。幸而苏家仁德,鸟雀此后一概将巢建在低枝处,任苏家儿童、大人看管投喂,一有风吹草动,也可免遭毒害。
据说,苏家园子里常飞来一只美丽的桐花凤,每次飞来,接连数日久久不去。世间珍禽,本就罕见,邻里听闻后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山波浩渺,前路遥远,万物生灵足以怡情悦性。可泛舟湖上,亦可在阳光下撒滚逐乐。
陌上葱茏,芳香四溢,三两同伴,沿岁月长河缓缓向前。
红尘如诗,年华如烟,用脚步丈量心的方向,踏遍山川江河。
月出沧海,星汉灿烂,光芒已然初显,那便追星逐月寻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