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渡者,终须自渡

眉山灵秀,蜀江水淙淙而流,孕育无数英华。

苏轼,生于斯,长于斯,自是人中豪杰。少小有志,以范滂为榜样,甘为忠义赴汤蹈火。任溪山烟云散尽,寒暑易节,壮志在胸,丝毫不敢懈怠。

稍长,苏轼娶王家女。家既成,自当立业,遂去京都求仕。一朝跃进龙门,不料竟是渡劫的开端。

凡尘浑浊,从不缺英才,然纵是千里马,无伯乐赏识也是枉然。仕途,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偏偏王安石这个革新派将帝王的心思紧紧拿捏,党派之争霍然而起。苏轼忠勇上谏,进言无果,便自请外任。

如何将失意的人生过得积极?这是个极大的哲学问题,亦是贯穿苏轼一生的人生课题。

闲居杭州,他泛舟西湖,登楼酣饮,于浩瀚辽阔中感悟大境界。

他也曾寻访寺僧,听晨钟暮鼓,置身其中,松阴处有鸟鸣,轩榭处有水流,青山隐隐,茂林修竹,与僧人畅谈,听一言便解一丝阴郁。

除此,苏轼本有的超旷助他暂获欢愉,然那颗有为之心始终骚动难安,更何况民生艰难,又如何袖手旁观!

在任上,他尽心解决蝗灾、调查水利问题,凡朝廷所要求的,无不从,这却非他心中真正想实现的鸿鹄之志。

此时,一切作乐又有几分出自真心?大有寄情山水、排遣愁郁之嫌。

自请移至密州,又赴徐州,苏轼依旧吟诗作赋,依旧一心为民。不同的是,他有了些狂气,亦多了些许魄力,竟亲率军民筑堤防洪。日子清贫又无聊,他摘野菊与枸杞自食,建超然台,与友在黄楼聚会。

此时的他,以身外人观世间事,无乐造乐,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身陷“乌台诗案”,谪居黄州,饱尝众叛亲离之苦,苏轼成了孤绝的可怜人。此时的他,身兼闲职,生活窘迫,活下去都很困难,何谈抱负。

所幸,苏轼省吃俭用,脱去长衫,自号“东坡”,开始拿起锄头躬耕田园。

他还自制猪肉,游赤壁,依旧心外无物,快意潇洒。

朝堂风云忽变,先被召回京师,又遭贬谪。自此,他离皇城越来越远,去瘴气弥漫的惠州,赴九死一生的儋州。

然而,正是在这生死考验的地方,苏轼渐渐地做到了超脱,找到了快乐。

谪居惠州,无医自成医,食不果腹,买羊脊骨亲制自食。他还买了块儿地,在田圃自给自足,也自酿桂花酒,施药于民,炼丹修仙。

这时的苏轼,安贫乐道,不辞作岭南人,偶然也会寄托于道术寻求解脱。

到了儋州这个蛮荒之地,苏轼食着野菜,还有闲情作《老饕赋》,画饼充饥,遍数人间美味。临至春日,以他乡为吾乡,盛赞儋州的春景。可实际上,这里风苦寒、水有毒,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又何来好春光!

放弃求仙问道,和陶诗时,他从陶渊明身上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亲造屋舍,片瓦、草木皆出自他之手。

由此,他安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长留此地。这份气概,来自历尽苦难后的豁然开悟:渡者,须自渡。人生要幸福,须有悦纳、自我治愈的能力,不能求之于外。

人生如梦,几度秋凉?唯有历经祸患,才有升级打怪的能力。在不断地升级中,唯有诚挚地接纳,才能自洽,继而做到安贫乐道、随遇而安,最终变得超然。

苏轼临死之际,有人让他想想极乐净土。他气息奄奄,轻声道:“即便有,或许存在吧,不过空想又有何用呢?”另有一人再劝,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勉强为之,便是错了。”最终,他拒绝了虚无,坚定地归于自然,那是因为他深知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罢了。

苏轼是一个在政治黑暗之时企图有所作为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不会见风使舵的正人君子,一个不合时宜的失意大臣。

从京城显贵沦落成外城闲官,他摇身一变,成为饱经贬谪之苦却依然勤政爱民的大善人、躬耕劳作的农民、顶级的美食爱好者、造屋能手、词之大家、宅心仁厚的医生、名动四方的文化传播者……

从寄情山水、置身事外、寄托道术疗伤,到坦然面对现实,悦纳命运赠予的一切,他随遇而安,真正做到了以他乡作吾乡的超逸洒脱。

他最终发现,与其寻求外界的疗愈,终究不如返归自然,安守本心,自我治愈。

评话中说苏轼“浩如河汉”“雄视百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说:“东坡之旷在神。”

以上,绝非虚言。

依我看来,苏轼最终能渡劫成功,真正做到超脱的根源除了本性使然,或因为爱。

他拥有令人艳羡的爱情。王弗包容他的一切,闰之愿为他做一切,朝云懂他的一切。

他还拥有令人感动的亲情。身陷囹圄时,弟弟苏辙为他照顾家眷,与他同进退,甚至以身家性命换他平安。而他的幼子,陪他赴蛮荒之地,一直不离不弃。

除此之外,他还拥有让人羡慕的友情、师生情……

心中有爱,人方有机能,生命才能鲜活。苏轼,正是如此。

人生在世,福祸难料,若大祸将至,如苏轼这般,倒不失为一种幸运。

言诗语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