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对灾民如何处置都是让人头疼的头等大事,对于朱明政权来说,尤其如此。
《试论明代的流民问题》中,曾有过大致统计,明朝中期就有十分之一的在籍人口成为流民。
早在正统年间,就曾爆发过大规模的流民运动,断断续续直到崇祯年间,土地兼并达到了巅峰。
至于现在的弘光政权,更是别提,那是连丁点税都收不上来。
好的一面,大明丢了一半的江山,所以至少有一半的疆域都不需要自己去考虑赈济问题。
坏的一面,南明仅剩的江南地区是东林党士大夫的“自留地”,在他们掌握了朝中权力之后,自然不可能反过头来盘剥自己的家乡。
到头来,怎么赈灾,如何赈灾,还是逃不过国库没钱这个难题。
张士汲苦恼的也基本因为这个原因,他上任不久,徐州城内的士绅都不买他的账,这个月他已经数次号召捐银,也只有那几家掌管漕船的掌柜一人拿了十两银票,却是打发鬼呢。
要知道他们每一家,每年的利润都在数万两以上!
张士汲问:“你年纪轻轻,又未在朝为官过,能有什么见解?”
李昭凤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从山东逃难来的路上,曾听说萧县有一伙反贼聚众,请问府尊,此事是不是真的?”
张士汲点头道:“夹山寨确实有巨寇,去年贼首程继梦伏诛后,他的族兄程继孔扔不肯投降,裹挟十万乱民继续对抗朝廷。”
李昭凤笑笑,说:“我听说他们去年攻陷了萧县与徐州,甚至将丰县都洗劫了一空,如今一州两县都无粮可收,那贼首手中肯定有不少的余粮。府尊何不让两人打扮成饥民模样,在城外散播谣言,称程贼招兵买马,去了就有粮吃?”
“你怎知此贼会接纳这些百姓?他可是贼,又不是菩萨。万一百姓去了那里,贼首不愿分粮,反而围杀了他们呢?你这话说的不好,倒显得那贼人才是仁义之师,我们朝廷反而成了见死不救的了。”
“回府尊,其实不然。如今萧县与徐州又复回我手,反贼们聚集在山寨之中,肯定是惴惴不安,唯恐哪日天军诛恶。他们是挟民众起家,依附他们的乱民越多,他们也就越有对抗朝廷的底气,这个时候我们送去上万人,对他们而言说不定还会欢欣鼓舞。”
张士汲脸色有些不善:“那按你这个说法,我岂不是就在养贼?!岂不就是助贼为虐?!”
李昭凤问道:“朝廷可还有心思剿灭这伙乱贼么?”
“当然!”张士汲咬牙切齿道:“这程继孔不受招安,又距离我徐州城不过四十里远,也是我的一心头大患,只是苦于现在世局混乱,若有机会,我定是要请旨剿贼的!”
李昭凤这下放心了,笑道:“所以若是依在下所言,眼下城外饥民没有三万也有两万,就算只有一半人听从流言去了夹山,他们见这般多人投靠,定是欣然接受,但上万人每日消耗的米粮可不是个小数目,且夹山寨又不像我们有坚墙大炮……”
“妙!”张士汲眼前一亮,面色大喜,拍起手来:“若依此计,不但能大大缓解我徐州压力,而且还能消减贼众实力,若是他们放粮,日久便会将自己置于无米可食的境地。若是他们不愿开仓,那饥民暴乱他们也定会折些人马。我涨彼消,到时大军围剿也能少受损失!”
“好计,好计!没想到你如此年轻,就有这般见解。”
李昭凤则是拱手道:“非也,府尊最后的点评才是一针见血,想必府尊也早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借小子之口说出来罢了。”
“不错不错。”
张士汲满眼都是欣赏之情,看向吏目,又看向判官:“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啊!”
吏目恭敬上前道:“此计甚妙,亦是府台贤举之功。”
张士汲微笑看向吏目:“你这几日……不,你今晚,就挑几个信得过的,乔装打扮混出城去,并依计行事,切记要找几个体瘦的。”
吏目应和称是。
阮文裕有些意外,心道莫非这落难少爷还是个人才不成?早知如此应该带去徐州大营举荐给李总兵,也不该先带来见张士汲。
这徐州判官与张士汲向来不和,徐州城内只有知州而没有同知,李成栋许了他今年补缺,但张知州却一直压着不发,两人渐生嫌隙。
越想越有些郁闷,阮文裕言称还要主持城外发粮事宜,借口离开了州署衙门。
“你献计有功,有功就要赏赐,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士汲看着眼前站着的李昭凤,越发满意,心中更是认定了其身份的真实性,若不是书香门第,将门虎子,心思哪能有这么活泛?
李昭凤故作惶恐道:“回府尊,能赏我二十两银子让我与弟弟在这徐州城内落脚,已是感激不尽了,岂敢再讨赏赐。”
张知州反而心里有些愧疚了,眼神在堂下不断扫视。
“你心计深,又懂为人处事,但这不是好事,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你不要财货,还想要什么?”
李昭凤这才退后一步,作揖答道:“我兄弟二人入城,虽得府尊救济,但银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没有进项,亦没有安家立锥之地,只求府尊赏个差事做!”
“此事好办,不过你没有功名,这衙门里的入流你却是补不得。但我能先予你一处安身之地,你带你兄弟先去我宅中住下罢,待有好的差事,我以你为先。”
“我落难二人,府尊这样厚爱,岂不是叨扰了府尊家中亲眷?”
张士汲哈哈大笑道:“非是让你住进衙署后庭,而是……”
一番话下来,李昭凤听明白了。
好嘛,原来因为“官不修衙”一说,地方长官都是住在公署里面的,而现供给自己落脚的宅子,其实是靠近衙门不远处的一间院落。
主人前些年被杀进城的乱军抄了家,灭了满门,如今那里是个凶宅,被收公所有,但实际上被张士汲操作,弄到了自己名下。
像这样的房产,城中大小十几处,都被文武官使手段分了去。
“那小子就再谢过府尊了。”
张士汲说:“我让一小吏带你们前去。”
唤来一皂班差役,李昭凤、张宝二人小步跟随。
张宝小声道:“你是好人,带我进了城,出了公衙,我就不再跟着你了。”
李昭凤问:“你要去哪里?”
张宝默不作声,捏了捏衣角,估计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李昭凤有些恍悟,轻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况且我是孤身,你也与母亲离散,我二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二人相依为命不好么?以后也有个照应。”
见张宝还是不说话,他又道:“那这样吧,你先跟我一起,待找到了你娘,到时是走是留再由你做主。”
张宝终于露出笑容,道:“好。”
皂班在前疑惑道:“两位公子说什么呢?”
自己方才在大堂内骗了张府,与张宝不是兄弟的事情肯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谁知这皂班会不会直接去找张士汲去打小报告?
于是李昭凤赶紧跟上,说:“落难子弟担不起公子之名,方才舍弟思父,我安慰了他一阵。”
皂班笑道:“二位公子莫伤感,这世道,谁家不是丧亲亡妻的。”
说完,他扭头看向了身后畏畏缩缩跟着的张宝,有些疑惑:这年长的看着不卑不亢,懂礼数,也看得出是落难少爷,可这张宝长相与兄长完全不像,两臂修长,黝黑无比,看着就像庄稼汉的儿子。
皂班问道:“还不知公子大名。”
李昭凤答:“在下姓李名昭凤,尚无表字。这是舍弟李宝,乃我三弟。”
皂班疑虑:“既是亲兄弟,为何兄有字辈,弟弟却只唤个‘宝’字?”
这话问的在场二人有些沉默,李昭凤完全忘记了这时候有家世的子弟取名都有辈分一说,没想到在这里漏了马脚让人抓住。
还是张宝率先开口:“俺……俺是捡来的。”
皂班哈哈大笑,也没再多问,心想这应当也是李家以收“义子”为名纳的奴仆,倒是这李大公子,不舍不弃,也真是个好心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