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凤是想造反吗?准确来说,他是有些迷惘的。
南京使团的突然出现,却让茫然的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历史进程在稳步推进着,而自己就置身在这历史大潮中。
“纵使江山更易,百姓却是更苦。”他恍惚间想起那日在州衙,左懋第的那一句话。
不论是为公也好,为私利也罢,至少未来要发生的事已经眼睁睁的摆在他面前了——再有半年,李自成就要兵败潼关,到时的清军就会大举南下。
这不是简单的改旗易帜,这是一个民族对另外一个民族的血腥屠杀!
大明是一辆油门踩到底的大巴车,已经即将行驶至悬崖边上。
自己能做的只有做好提前下车的准备,还有叫醒更多的乘客。
而夏完淳此刻,捧着李昭凤书写的那张纸页,爱不释手。
“先生所作,真乃千古雄文!”
这篇文章实际乃顾炎武所作,成书于清康熙九年,如今被李昭凤提前抄来运用。
亡国与亡天下论,且不说立意如何。
其中的核心,就成为了引领后世人的信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原先思绪如堕烟海的夏完淳,将天下与国家的概念剥离开后,现在则是一下子清明了。
李昭凤笑道:“我不过一介南逃流民,无功名、无名望,如果你非要学,这就是我能教给你的学问。”
……
之后的几日,夏完淳不再去翻阅古典子集,而是时常跑出去,观察百姓的日常生活,每日的行货物价。
但他毕竟在松江府声名显赫,纵使徐州大多都是没见过他的本地学子,却依旧被某一外府游学的学子认了出来。
“夏完淳在徐州!”
霎时间,徐州城中的士子与州学学子皆沸腾起来。
李昭凤的门前被黑压压的人群挤住,人人都想争相一睹这传说中的夏家神童。
在这个年代,“好古博学”的夏完淳父子几乎等同于红透江南半边天的流量明星。
当然,其实众学子也只是想凑个热闹。
毕竟王安石的《伤仲永》已是过去,他们皆想看看这夏完淳是真有料,还是翻版的方仲永。
张宝抵在门后,随着外面人群的不断推挤,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有些慌乱:“凤哥儿,这怎么办?!”
夏完淳有些惭愧,道:“先生,皆是我引来的祸事,若是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就不会出现现在这个情况了。”
李昭凤则是很淡定:“这有什么,倘若被人围观就怕了,难道还能把你一辈子关在房间里不成?”
张宝逐渐要顶不住了,焦急道:“凤哥儿,那要给他们放进来吗?”
李昭凤脸色一变,忙道:“不行!好三弟,你再顶一会!这么多人给他们放进来,这院子都得给我踏平不可!”
嘭嘭嘭!
嘭嘭嘭!
接着不断传来砸门声,然后从门缝中传来张松龄的声音。
“开门啊!李…哎呦!挤死我了!开门!”
李昭凤只能无奈道:“开门吧,三弟。别给咱张大少爷挤瘦了。”
张宝一个闪身,门一下打开。
张松龄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立马回过身去怒吼:“是哪个腌臜推的我?!”
众学子屏息沉气,看都不看他,被推挤着涌进门来。
要不是他们穿衣打扮,只看这莽撞行为,完全不似读书人。
堂屋前,夏完淳姿仪俊美,略有稚气,翩翩立于右侧。李昭凤五官倒能看出英气非常,但毕竟都没过上两天好日子,还是一副瘦弱模样。
“这就是夏瑷公之子?果然一表人才!”
“鄙人早有耳闻,今日见此麒麟儿,果然气质不凡。”
“他旁边的那人是谁?弱不胜衣,莫不是夏完淳的家奴?”
李昭凤脸色一黑,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我尼玛站着不动也挨枪?
夏完淳急忙斥道:“此乃吾师,汝等怎可这般无礼!”
李昭凤、张松龄同时惊愕地看向夏完淳。
前者心中所想:我什么时候成你师傅了?
后者心中惊讶:我不在的日子,你们都成这种关系了?
众士子一片哗然。
这除了相貌尚可,其余一概不起眼的男子,竟然能是神童夏完淳的老师?
但夏完淳的师长不是陈子龙么?这可是江南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老师?
紧接着,一名萧县生员站了出来:“夏完淳,在场诸位皆比你年长,我等所来又没有恶意。你这样讲话,恐怕无礼的是你才对吧?”
夏完淳冷声道:“你们凭白无故闯到人家里来,张口诋毁,此为无德。尊师重道,此乃礼法,你我相比,谁才是无礼的那个?”
张松龄击掌道:“说的不错!你们皆是无德之人!”
他本就对这些读书人没什么好感,逮到能损他们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此话一出,院中士子扪心自问,似乎是很有道理。
好像自己等人,有些失礼了?
于是这些人又你推我攘的退出门去。
然后商量半天,推举他们中地位最高的一名士子站了出来
——此人是徐州的秀才,名叫萧玉良,寒门出身,在当地也算略有名气。既然你非要扯礼节,那大家就正儿八经的来吧!
而后夏完淳神色严肃,双手合抱,俯身推手。
萧玉良则双手同样合抱,稍稍俯身,便是还礼了。
“我们皆是本地生员,有复社中人,亦有心向几社的学子。”萧玉良直接开口道:“我等前来,本是为探讨古学。但方才听你所言,旁边这位,乃是令师?”
夏完淳正色道:“完淳见过诸位,回这位生员的话,此人正是吾师。”
萧玉良道:“你师从海士公(陈子龙自号)门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又做此言,莫非是改换门庭了不成?”
此言可谓赦事诛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明里暗里指责他背叛师门。
夏完淳则是没有掉进圈套,而是解释道:“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陈师乃我传道之师;李师乃我解惑之师。此事有何不可么?”
“传道、授业、解惑,弟之所言倒没错。”萧玉良又看向李昭凤,拱手道:“那这位仁兄想必便是有大才了。”
李昭凤摆摆手,说:“别叫我仁兄,你年纪看着都快赶上我两个大了。”
萧玉良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不知这位……贤弟,所修本经是哪一本?”
李昭凤皱眉道:“我不修本经。”
“哦?”萧玉良转而嗤笑道:“既然不修经典,又如何为人解惑。我看这位贤弟,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吧,你可莫要带坏了夏家麒麟儿。”
“为何教人学问就一定要学习经典?”李昭凤讥讽道:“既然如此,你修的是哪一本经?”
萧玉良自豪道:“在下修《礼记》。”
李昭凤问道:“那《礼记》里可告诉你闯贼为何造反么?”
“这……”萧玉良面露难色:他知道,但却不能说。
“那《礼记》里又告诉过你如何平定建虏了么?”
“正如……道邻公所言,如今反贼作乱,乃是国事,需以平寇为先。至于建虏,蛮夷也,故才野蛮任性,对他施以礼法便是,日积月累,他们受到教化,懂得荣辱廉耻……。”
“停!”李昭凤打断道:“照你所说,建虏现在占我汉人土地,我们还应对他加倍好才是?你现在真应该去那杭州府,把那秦桧跪像换下,由你上去跪!”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李昭凤此言一出,人群哄笑起来。
萧玉良涨红了脸,刚要开口反驳。
而后就隐隐听到主张联清的学子,和主张拒清的学子爆发争吵。
也不乏有人认为萧玉良说的很有道理,毕竟朝廷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逐渐的,这群人里面衍变成一阵骚动。
突然间,一名眼中满是血丝的青年,不等众人反应,猛的挤出人群,一拳捣在了萧玉良的脸上。
“老杀才,放你娘的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