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感觉似乎有一扇未知的大门为自己打开了。
但潜意识却告诉自己:这扇大门很危险。
“重起地基……再建房屋……”呢喃着,他猛然回头看向李昭凤的背影——讲完那句话后,这人就当做无事发生一样回去扒饭了。
此刻,李昭凤莫名为他蒙上了一层很神秘的色彩。
这夜,一人睡的香甜,一人却翻来覆去。
第二日,看着眼眶乌黑的夏完淳,李昭凤有些意外。
“端哥,你这是怎么了?”
夏完淳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看着眼前的瘦弱青年,心里嘀咕:到底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这李先生真就有“反贼”的心思?
他茫然道:“我没事啊,只是认床,昨日没有睡好。”
李昭凤点点头,招呼他坐下:“没事便好,快些坐下吃饭。”
望着桌上的陶碗,其中是稀拉拉的米粥,上面飘着几片菜叶。
夏完淳道:“先生,我不饿。”
“那正好,张宝,这碗粥留给你了。”李昭凤也不矫情,直接将碗推到张宝面前。
张宝抿起嘴角,看了眼凤哥儿,又看了眼夏完淳,没说什么。
待到食过早饭,本以为李昭凤要拿起书籍给自己讲学。
没想到李先生又搬着小凳坐到院中晒起太阳。
夏完淳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过了许久也不见先生跟自己搭话,于是主动开口问道:“先生,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李昭凤回道:“晒太阳啊,还能做什么?”
夏完淳又问:“我们难道不用翻读经典,研学修心吗?”
话落,他又有些不解:“先生,完淳是来找你学学问的,不是来晒太阳的。”
李昭凤笑道:“端哥,享受生活,活着本就是一门学问。”
“活着是学问?”夏完淳一愣,而后有些生气,双拳不自觉的握紧。
活着都能成学问了,这李先生岂不是在戏耍自己么?
难道自己还要向别人学怎么活着?
自己是来找他学挽大厦将倾的才能的,不是来陪他晒太阳的!
他愤慨道:“先生,你若是觉得完淳愚笨,大可以直说,没必要这样羞辱!”
李昭凤莫名其妙,这小孩怎么还急了?
“如果活着不是一门学问,我问你,你可知现在粮价作几何?”
夏完淳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出身绍兴夏氏,乃是当地的望族,到了父亲这一辈迁居松江府。
虽荣光不复以往,但毕竟有一个做京官的父亲。
饿了吃饭便是,冷了添衣便是,他哪里知道现在粮价是多少钱?
“这跟做学问有什么关系?难道做学问要知道粮价吗?”
李昭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你做学问的目的是什么?”
夏完淳果断回答:“当然是济世安民,治世太平!”
李昭凤又问:“百姓要不要吃粮?当兵要不要吃饷?你连现在的粮价都不知道,连百姓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济世?怎么安民?”
夏完淳嘴硬道:“那难道先生你就知道吗?”
李昭凤扬起嘴角,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叫出张宝,吩咐他若是张家少爷来寻,便说自己二人出去逛街去了。
而后,他牵上夏完淳的手,说道:“今日就带你看看活着的学问。”
夏完淳有些兴奋,他倒要看看这李先生怎么还能从这里面搞出学问来!
若是学不到有用的东西,那就证明李先生的道理是错的。
就证明昨日听到的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也未必都是真的。
不就能侧面证明几社的思想,并没有走上歪路子么?
他此刻仿佛即将溺亡的人,在即将沉入未知的大海中,抓到了一片名为“复古”的木板。
………
这两日被官差收拢起来的乞丐,在左懋第离开后便一股脑放了出来。
夏完淳进城时,所见到的还是祥和的徐州。
今日跟着李昭凤走在街上,却突然有些怀疑,自己莫非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先生,为何这一夜之间,就多了这么多食不果腹的乞儿呢?”
李昭凤道:“为何你认为是突然多出来的?你可知为了给你们入城时留下好印象,这些衙役几乎是从早到晚的在街上搜捕叫花子,哪怕是身上有几个补丁,都要被抓到牢房关着去?”
夏完淳沉默,几息后摇了摇头:“粉饰太平!”
他们来到一处米铺前,靠近门板处,摆放着几方竹筐。
铺子里面还放着个铜制的小米斗,意为讨个日进斗金的好彩头。
李昭凤开口问道:“店家,今日米价几何”
商贩看了眼李昭凤,瞧他穿的朴素,又看向夏完淳,看他锦衣华服。
心道:这难不成是哪家的贵少爷,带着自家奴仆出来买粮?
看这少爷年纪不大,应该是有的骗。
于是开口便是:“看客官是要买多少,若是买的少,便是一斗二两银子。若是买得多,便给你便宜些,十六两银子一石。”
李昭凤抓了一把稻米,放在手中揉搓了几下,道:“店家,你这可都是陈米啊,也卖这么贵?”
店家皱眉,不悦道:“陈米?有的陈米买都不错了,这年月上哪给你弄新米?”
李昭凤又拿起瓢,舀出一勺米,说:“不对啊,你这米里都生了虫了,这不都是坏米了么?”
店家勃然大怒,一把夺回,拧眉道:“哪里有坏米?你是来买粮的还是来消遣我的?我开米铺的,能卖给你坏米?!”
李昭凤讪讪笑道:“是来买米的,我再看看,再看看。”
说罢,他拉着夏完淳离开此处。
身后传来店家不断的叫骂声。
“端哥,你可知二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夏完淳沉默不言。
李昭凤又在路上拉住个脚夫,赤着膀子,皮肤黝黑。
徐州城旁有钞关,又紧挨黄河,漕运也较为兴盛,靠此为生者有许多。
李昭凤问:“这位老哥,你一日能赚多少铜板?”
脚夫警惕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昭凤笑道:“我家少爷有一船货物,要运往上元县,要雇几个力工帮着搬货。”
一听到是有工做,脚夫骤然换了张脸色,陪上笑脸,冲着周围一招手道:“弟兄们,有活干了!”
顿时,有十几个脚夫便一股脑围了过来。嘈杂道:
“东家,俺一日只要五十文!”
“我只要四十五文!”
李昭凤摇摇头,做出要离开的动作,叹息道:“不行,太多了。”
于是那脚夫又连忙哀求道:“东家,别走,四十文!一日四十文就成!”
李昭凤还是摇头,拉着夏完淳挤出人群。
身后那些脚夫步步紧随,卑躬屈膝,走了几百步外都不见李昭凤松口,才怏怏的回去。
“端哥,你可知一两银子是多少文钱?”
夏完淳犹豫道:“最近银价贵,或许……是两千文?”
“错!”李昭凤道:“是四千五百文!这还是已经降过一次的银价!”
“所以你发现问题了吗?农户种了一年的地,到头来却买不起自己种出的稻米!织工织了一年的布,最后却买不起自己亲手做出的衣服!士绅只需躺在家里,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进家来!那些商会掌柜从不出力,却能坐在床上数银子!”
最后,他开口问道:“端哥,你觉得这一切都合理吗?”
“可是……这……这……”夏完淳磕巴住了。
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吗?
心中一直想着,他连何时回到了住处都不知道。
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底层百姓,只以为官员不再党争,天子能够勤政,国家就能再次兴盛。
可今日所见,似乎这大明已经烂的一塌糊涂了啊?
一整日,他连饭都吃不下去,不断喃喃着:“这合理吗……这合理吗……”
李昭凤耳朵都要长出茧子了,心道这小孩该不是着了魔了吧?
自己当然对这大明没什么归属感,刚从河岸上醒来,他都要差点饿死。
但毕竟这个时代的孩童从小听的就是忠君爱国那一套,看来自己有必要在这关头推他一把。
他叹息道:“端哥,做学问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做官。是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贤者能被为官任用,鳏寡者能有所养。天下非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下百姓的天下。”
“大秦亡了,还有大汉;大隋亡了,还有大唐。如今大明腐朽,你想保住的,是南京朝廷的江山,还是天下人的江山?”
说罢,他翻出一张侧理纸,拿起毛笔挥挥洒洒,最后写下一段话来。
字迹虽比那些书法大家差的远,却让夏完淳看的振聋发聩: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赤裸裸的反贼言论,竟将天子与天下强行剥离开来!
但夏完淳虽有些恐惧,却又隐约有些兴奋:“先生,这是什么学问?它的名字就叫活着吗……?”
“这名字有点俗了,你若是想高雅些……”李昭凤沉吟片刻,道:“不如就叫新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