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干干净净,毫无杂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让天鸣发愣,这刹那间竟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
他可真是个干净的人啊。对着这样的眼睛,她生出一阵少有的羞赧,又自觉只是一场梦罢了,忙低下头,掩饰般地去拉起老汉,想询问他们死前可曾遇过什么诡谲之事,又为何会失去神志云云?
这些问题她都曾问过,可前些日子入梦也没探出个究竟来。此番旧事重提,也只是想帮帮朱蓝山再看看有无疏漏。
可她正想开口时,却见那倒在地上哎呦哎呦的三个醉鬼,身体竟然渐渐塌瘪,转而成了三股雄浑有力的冲天黑气!三股哀嚎乱叫的黑气里,还挂着那三位老汉满是色相的脸皮!
正是他们那丢失的神志聚形而成的!
这黑气是人们积怨已久、在梦境中无法自控的戾气!
哪怕是习惯入梦的王天鸣,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让占梦官不适的浊气!
而这股滔天之气,竟然迅速朝青衫男子聚拢,天鸣想伸手将他从其内拉出,可在触碰到男子手指的瞬间,便被男子清瘦指节上爆发出的一股力道急急推出了戾气之外。
他很强。
这是天鸣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情势急迫,男子几乎毫不犹豫地,拍碎了那三张可恶的脸皮,黑气也渐渐随着他们的溃散而渐渐散去。
天鸣一愣....他刚刚拍碎的,可是这仨老汉的神志?
她望向他,只见烟雾散去的刹那,男子跪立在地,额头浮出一层虚汗,腕间与脸颊全是血痕,雪白金贵的大氅早被戾气吞噬撕碎。
她忙去扶他。
“劳驾,”他抬眸吃力地对她说,“.....占梦房该怎么走?”
王天鸣扶住他的臂膀,只见在她手掌附在他身上的瞬间,一层白色银光从她体内流转而出,徐徐进入他的体内,不消片刻,他身上流血的伤口便复原成细小伤痕,犹如她与他初见时一般。
天鸣一惊,怎会这样?
虽然梦境会使人生病,但她还从未听过梦境中受伤,现实中也会受伤的,“你是谁,去占梦房做什么?”
“为了....一份差事。”
“差事?”
他费力喘着气,从怀里拿出一份牒文,递给她验明身份,“我从京城来,隶属太卜署。”
王天鸣忙接过翻看,想不到面前这人竟与太卜令一般,属从七品官员?!
可她从未听说太卜署何时换了大人。
似乎看出了天鸣的疑问,他旋即轻声道,“太卜署并未更换掌事大人,我有此官制,只为行事方便。”
“所以你究竟是谁?”王天鸣再次发出来深深的疑问。
“林清越。”男人报上名讳,似乎再支持不住,“我是来给人治病的....”
天鸣闻言,又是一惊,合着面前这人,正是她修书数封,催促京城数日才要来的大夫?!
可只是一个大夫,何须给七品官职?
她这会想不了太多,又身处梦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诶?
就在她心里涌出无数念头的时候,林清越的手,竟然悄悄握住了天鸣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天鸣面色一凛,又对上了他那双凄凄艾艾,幽怨不已的眼,她甩开他,怒斥道,“就算这是梦中,就算你比我官职高,也不代表你可以轻薄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刚刚生出的好感立马消散殆尽了。
王天鸣还想骂人,却又瞥到林清越那副欲说还休、无奈至极、哀怨颇深、但因越来越虚弱竟无力发声的脸,她下意识想问他没事吧,可几乎在她甩开他的瞬间,林清越也与那股戾气一般,凭空消失了。
天鸣呆呆看着这一幕,再回眸看向整条街巷,只有孤零零的一轮圆月,与孤零零的她自己。
这啥梦啊?梦主想啥呢?咋这会儿啥都没了?
她不甘心,转而去了县公署。可那里也与城中街巷一样,一个人影都没有,朱蓝山也不知去处。
梦境是现实的部分映射,是人们心中幻想欲望、心事秘密的集合。
可在梦里,却没有占梦房,所以她现在也就无处可去。
不知是何原因,初代占梦官好像用了什么秘法,将占梦房在梦境中的位置隐去了。梦里什么都有,但独独找不到他们这种人。
王天鸣看着县公署里结成冰的池塘,想了又想,等了又等,可梦主的梦境却好像停滞了一般。她在池塘边来回踱步,终是无奈,咬咬牙,便一头扎向冰面,只听咔嚓一声,天鸣便犹如青葱一般,直挺挺插在了冰面上。
真他娘的操蛋.....
好在剧烈且真实的痛感让她猛然从梦中醒来。一歪头,只见身边的杜大姐还睡得深沉。天鸣松口气,旋即气呼呼哐当推开门,守门的文照一见她出来,有无数问题,可都被天鸣囫囵不清的敷衍,他跟着她的脚步,几步到了林清越所在的厢房。
按天鸣的习惯,当然是踹门进去的。
可一进门,眼前的一幕便让天鸣骂出声:
朱蓝山正抱着刚刚苏醒、面色青白的林清越呜呜咽咽地哭?
俩大老爷们这副样子不是有病吗!
她麻木地轻轻关上门,而后重新踹门进去,朱蓝山自然还没哭完,但被踹门声震住了,眼神幽怨地回眸,终究抵不住天鸣气势太盛,于是乖乖退到一边坐好。
她稳步到了床前,猛地一把拎起来林清越的衣领子,毫无悬念地将他的衣衫半遮,改为了衣衫无遮。
他饱满的胸膛露在人前,但无人回避,都在直直打量他前胸上面无数细小结痂的伤痕,又见他头发散落在一边,挡住半边深沉的脸,此番忽然被天鸣拽起,气息急促了几分。
郭文照和朱蓝山心里不约而同地感叹,哎呦哎呦,瞧瞧他这美惨美惨的样子!这副讨人怜的表情,怕不是做给他们看呢吧!啧啧啧!
“鸣儿,稳重些,”朱蓝山跪坐在一边,想拦又不敢,看着天鸣要打人的架势,轻轻劝着。
“你闭嘴!”
她一吼,朱蓝山立即噤声。
只见她与林清越四目相对,都紧盯着对方的脸。
天鸣终于开口,“林清越?太卜署派来的?从七品?”
林清越虚弱的点点头。朱蓝山看向林清越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
“你刚刚可有梦到我?”
林清越略想了下,“不曾。”
“可我刚刚进入了....一个梦里,那里面有你,我因此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还....”她顿了下,看向朱蓝山,“他与那三位死者,有点关联。”
朱蓝山刷地坐直,眼神炯炯,静待下文。
林清越轻叹口气,斯文地拨开天鸣拎着自己衣襟的手,在她的注视下,懒洋洋靠在床边,紧紧衣襟,好像刚刚被她轻薄了一般,“你就是王天鸣?这里的占梦官?”
“正是。”
“谁是你要治疗的病患?”
“.....被你在梦里打死了。”
“我没有打死他们,我只是毁了他们的神志。”
朱蓝山眼睛一瞪,“他们疯了全是你做的?林林林林——”县令大人支吾半天,好一会也没叫出他的全名来,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们要杀我。”林清越满脸淡然。
天鸣急不可待地开口,“梦里如何杀人?你又如何能毁人心智?我从未听过这种事。”
“你没有听过,是因为你年岁尚小。”林清越老者般说出此话,其余三人立即狠狠打量他,任谁都看不出他比他们大了多少。
林清越也懒得解释过多,只简言意赅,“你们听过控梦师吗?”
朱蓝山当然没听过,以郭文照的官阶也很难听过。
但其实王天鸣也没听过,三个人的沉默让林清越的深沉显得轻飘飘的。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寻梦生,占梦官,都是大家知道的捕梦差,但其实再更久之前,在其之上,还有个控梦师。简单说,就是我能改写人的梦。”
“啊?!”王天鸣与郭文照同时发出一阵惊呼。
林清越随意点点头,“控梦师已经消失多年,这才有了我一个,品类相当稀少,稀少到整个大齐如今都只有我。我能改梦,与梦境真实触碰,所以我会受伤,但你们这样的占梦官不会,梦主们也不会记得你们出现过。与梦相关的病者,寻常大夫治不了,但我能治,所以太卜署派我过来,但我若是在梦里受了伤,谁都治不了。”
房内静了片刻,大家都在思考。
片刻后,朱蓝山率先看向天鸣:“他是不是在吹牛。”
是不是在吹牛天鸣不确定。
但看林清越能如此从容地夸耀自己,她已经开始佩服了,但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非常不满地问,“你改过谁的梦?”
林清越挑挑眉,“那三个死者的。”
所以任你王天鸣如何入梦窥探,都不会知道,是谁,让他们一夜疯癫的。
“你这么做,合规矩吗?”天鸣不信太卜署可放任控梦师如此作为。
“当然合规矩。”他轻轻回应,好像根本不在乎王天鸣的惊讶,“我若出了事,梦境便会出事。”
天鸣一时哑然。
“你现在只是个小小占梦官,当然不会懂,有朝一日....也许你会明白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