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理解,为什么过往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磨损,反而像手指上取不出的木刺,一碰就疼。
被风吹散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荡、消失,雨云从东天边涌来。
风吹弄着卡洛菲的头发,吹干了她满脸的泪痕,吹得平日里穿的、肥大的紫色裙子在腿边乱缠。
在这黑云遮去半边天,大雨将至的田野上,卡洛菲眼前的色彩模糊了。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立,脸像死人一样煞白。
家人、童年、信仰和幻想,纷杂的思维淹没了她。
“救火啊!”
“快来人啊!快来!”
嘶声裂肺的叫喊将卡洛菲从回忆中唤出。
她定神望去,竟发现二楼的书房冒出了阵阵浓烟。
西德公爵大叫一声,赶忙小跑过去。
卡洛菲和老妇人紧随其后。
火烧着木头,噼里啪啦的。
黑烟顺着窗户和冲向天空,遮住天空的视线。
透过四楼的窗户,两位小姐
痛—窒息——
秋尔疯了一样的挣扎,绳索在她的手腕摩擦出血痕。
眼睛被黑烟刺痛,泪水和眩晕模糊了思维。
胸腔在衣服下哆嗦··不对了,不对了,姐姐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她从来不会对家里人下手。
可是现在,这场火,燃烧了她的侥幸。
胸口里就像有一口钟在撞击,心跳声撞击在耳膜上。
她知道姐姐早就沉迷于魔法的应用上,
一次次的欺瞒,一次次的失败。
可珍珠土中的魔力就像是冰一样,拿在手里就会慢慢消散。
菲纳奥平静的目光中倒影着秋尔惊恐的脸。
她将手放在了妹妹的脸上,“我们很像。”
“眼睛——”
“嘴巴——”
“尤其是你笑的时候····”
秋尔狠狠的盯着她,腿上的血流了一地。
“别那种眼神看我,你不懂·····”
菲纳奥的五官僵住了,“你不懂那种在死亡线上挣扎痛苦。”
“我想活着····但是她来了。”
小巧的银匕首像一把玩具,懒散的搭在秋尔的锁骨上。
菲纳奥将刀柄的尾端一掰,火苗就落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心的,在这之前,我先帮你闭上眼睛吧。”
菲纳奥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不慎熟练的安慰着满脸泪水的妹妹。
“我不忍心看你难过。”
火光冲天,悲切的哭声从菲纳奥的胸腔里冲撞,但泪水却像是被烧干了一样,眼眶是干涩的。
她那两片笑盈盈的嘴唇仿佛忽略了眼前的浓烟。
匕首狠狠的刺了进去。
突然,一阵清凉的风透过了她的身体,力量和魔力的源头消失了。
卡洛菲冲进书房里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鲜血顺着匕首流淌在地上,浸湿了菲纳奥的衣裙。
心里的裂缝撕开,周边的声音远去了,她想要努力的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却最终倒下。
“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呢,卡洛菲,你孱弱的身体已经连恐惧都难以抵抗了。”
声音从暗处传来,幽深难测。
卡洛菲的眼神从迷蒙到清醒。
潘继续说道:“二十五年前,我借给你一块红石。”
“作为交换,你需要把你的珍宝带给我。”
古老的神用语言的力量,将诺言化作恐惧,暗伏于梦中。
卡洛菲摇着头,惊慌的说道:“我已经把西德公爵带给你了,他地位显赫,财宝无数……”
“我知道,但西德公爵并不是你的珍宝。”
“它早就离开我的身体了,为什么要我付出代价……”
话语戛然而止,潘的一双手透过了她的身体,光点漂浮在她的眼睛里。
“不是因为这个,自以为是的人类,难不成你以为它是为你而死的吗?”
潘好心的解释到:“红石的力量延续到了你的女儿身体上。”
“在没有魔力的阿卡狄亚,她只能以生命为食。”
作为胎儿的菲纳奥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是那个红石自己的选择,凭借着对生的渴望,在难产中挣扎的胎儿成功唤醒了红石中的魔力。
它的罪恶在无知中成长,渐渐变成扭曲的样子。
卡洛菲早就感觉到了自己女儿的异样,她央求过,默许过……
“菲纳奥有魔法天赋,但是她被红石影响了,我想把她送到外面去,那里有足够的魔力支撑她成长。”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卡洛菲扑到潘身上,抓住她的胳膊,“她根本出不去阿卡狄亚,她被困在这里。”
“你骗我,你根本没有达成我的愿望!”
卡洛菲的手很用力,就像二十五年她抓着手里的刀一样,那双悲伤的眼睛,透过时间,重合在一起。
不同于现在的敏感脆弱,二十五年前的卡洛菲倔强而热烈。
她给潘说:“杀了他们,让我回家。”
潘伸手抱住卡洛菲,轻拍着她的背,潘哼着轻缓的旋律,安抚着她发抖的身体:“嗯,好孩子,天亮了。”
时间的概念被消磨了,一觉醒来,卡洛菲先是望进一双关切的眼,而后就是她甩起的棕色辫子。
女仆赶忙推门出去,叫道:“医生!夫人醒了!”
先进来的不是熟悉的医生,而是一红一白。
后面的人都被柒号无情的拦在了门外,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女仆,在一边站着。
“大人……”
女仆低声招呼道:“夫人需要休息……”
嘘——
柒号俏皮的眨了眨眼,将手指放到了嘴边。
女孩脸上火辣辣的,硬着头皮说道嘛:“大人,这不合规矩·····”
“没事,你在这边守着就行,我们就是向夫人请教些事情。”
床帘后的卡洛菲面容模糊,绪林克斯迟疑了一下,问道:“夫人,您遇到什么了?”
卡洛菲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仆人:“庄园没什么事情吧?”
绪林克斯和柒号听从那个魔族的建议,守在了西德庄园的门口,等卡洛菲夫人回来,就将她带到教堂,将问题尽快解决。
却没想那魔族直接将卡洛菲走了,庄园里的人忙了一夜,才在黎明前找到了睡梦中的卡洛菲。
那个半羊人把夫人带入了幻境。
“一切正常,夫人。”
卡洛菲松了一口气,她打量了一下依然如故的房屋,试图驱散心中的恐惧。
绪林克斯严肃地重复道:“夫人,您刚刚遇到了什么?”
那个该死的魔族,把她害惨了。她已经找到了方法,等过了丰收节,她就带着秋尔离开这个鬼地方。
“夫人,等魔力潮过去,秘境就会再次关闭,您不用顾虑什么,您把事情说出来,魔法塔会保护每一个受到魔族迫害的人。”
魔族与人类的交易受到自然的限制,其得失都被控制在天平之下。但也有少数的人类和魔族,会由于各种因素,受到蒙蔽,而看不出其中因果得失。”
卡洛菲恢复了往常的悠闲:“老毛病罢了,刚刚就和做梦似得。”
“菲纳奥小姐至今还在昏迷中,而魔力潮已经在消退了,如果您想保证小姐的安全,还是说清楚为妙。“
卡洛夫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大女儿往日的笑颜,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从出生起那个孩子就没有自己的灵魂,那脆弱的生命,只不过是一颗石头支撑起来的。
卡洛菲忧郁的眼睛带着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东西,她的睫毛像是被风吹了似得,哆嗦了几下,“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柒号耸耸肩,对这种回答并不意外。
西德公爵推开了门,身后是一个头发半白的医者。
那老医生绕过绪林克斯,走到窗前,开始检查。
“夫人最近好好休息就行,没有大碍。”
公爵这才放下心来:“还好夫人的身体没有大碍,”他顿了顿,疑惑的说道:“不过·····秋尔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一直没看见她?”
众人回过神来。
屋内的仆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吱声。
卡洛菲的心被揪起来了,鲜血的颜色顺着梦境,蒙住了她的双眼。
她猛地坐起身,不顾众人眼光,跑到了四楼。
木制的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手腕上的勒痕,地上蜿蜒的血迹······
这是梦·····梦罢了。
魔族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
砰————
卡洛菲猛地推开书房门。
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菲纳奥·西德。
她细嫩的脸上还残存着夕阳的余晖,脸颊两边是粉嫩的红。
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仆,身体壮实,黑色的辫子盘在头上。
“夫人,大小姐怎么都叫不醒,已经睡了一上午了。”
“秋尔呢?”
卡洛菲失控的叫道:“她在哪里!?”
女仆吓得站起身来:“我听见书房里有动静,打开门看了一眼,就发现菲纳奥小姐倒在地上,秋尔小姐已经不在那里了。”
卡洛菲坐在床边四处看着,突然,她顿住了。
她沉默着走到桌边,蹲下。
捡起了一把匕首。
众人寻找的女孩儿,此时已经在山野间迷失了方向。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群鸟在盘旋,它们飞得很低,却足够俯瞰大地,俯瞰这座被魔力笼罩的秘境。
唯一能够指引方向的只有那个长着羊角的女孩。
她和姐姐一起在屋里看书,亲眼所见!
这个长着羊角女孩穿过了菲纳奥的身体并带走了一团东西。
她也不知道是啥,不过这一定是姐姐昏迷的原因。
秋尔皱着眉,不肯放过一点线索。
这种冒险就应当由她来做先行者。
四周的风好像都在涌向她,秋尔感觉身体无比的轻快,轻到可以在林中荡漾。
夕阳落了下去。
再抬头,却见前方空无一人。
身后一声轻微的呼吸声,潘将脑袋搁在秋尔·西德的肩膀上,低声的呢喃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再往前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小姐。”
秋尔身子一震,将放在她腰上的手拍掉:“你是阿森纳老师的书童,我记得你。”
秋尔转头看向那双黄眼睛,颇为镇定的说道:“你把我姐姐弄晕了。”
“你的胆子很大,至少比卡洛菲的大。”
潘有时会对人类的无知充满疲惫,很难去讲通吧,她还缠人。
“你不属于阿卡狄亚,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徘徊呢?”
秋尔被身后的羊角戳到了脸。
她突然意识到:这小羊人好矮哦。
无端的胜负欲驱逐了心中的恐惧。
“你才来庄园不过几日,为何要对我姐姐下手?”
她说完的那一瞬间,深林中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鸟儿的叫声也停顿了。
潘的笑声随后响起,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劲儿。
“快回去吧,我和墨丘利星的族人已经做了不少交易·····”她颇为轻佻的说道:“再说,小小姐,你愿意把眼睛给我吗?”
“那我可以考虑让你菲纳奥小姐说两句。”
四周充足的魔力提高了秋尔的感知,寒冷的气息从深林传来。
她乘着风游荡了太远,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类的踪迹,古老、原始的气息包围着她。
恐惧无端蔓延,她挣脱了潘的束缚。
两人都朝着密林深处看去。
一批黑色的马横冲直撞的奔驰到她们面前。
黑马的鬃毛上有霜与露落下。
“他叫赫利姆法克斯,用人族的话说就叫霜马,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弄到一匹。”
“毕竟霜马都在夜神诺特的手里,我在她白天睡觉的时候,偷来一匹,后来诸神之战落幕后,阿卡狄亚被分割,她就是想要,也要不回去了,”
潘嘿嘿一笑,骑上了马。
那霜马极为人性化的瞥了潘一眼,嫌弃的抖了抖身子。
霜气透过皮袍,刺得她一哆嗦。
“它可不好伺候,要不是为了送你姐姐一程,它可不会现身。”
潘手一晃,再张开时手心就多了一簇火苗。
那双碧绿的、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潘,仿佛苦难和悲伤都不曾灼伤过一样。
“让她带你回家吧。”
火苗落在了秋尔的手上,潘送她了一个飞吻:
“后会无期咯,小小姐。”
秋尔望着潘离开的方向,想追上去,但深林的面孔变得可怖起来。
来时路已经荒芜不堪,面前的小道也变成了荆棘。
秋尔用手捂着火苗,汲取温暖。
她茫然的跟着火苗的方向走去,没有疲惫,也没有喧闹。
一夜过去,墨丘利星一直在天空挂到黎明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