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草原蛮子军阵,寂静一片。
那蛟河城上或许看不真切,但在场的草原蛮子,可都看得明白。
那魔像上立着的女子,只要是一声令下,只怕魔像抬抬手,就能将整个王帐磨平。
擂鼓的那些粗犷汉子,此时都拔出了弯刀,与众多原本抬着王帐的蛮子们汇聚在了一起。
他们抬起了脑袋,死死盯着那巨大的魔像,但凡那魔像有什么轻举妄动,他们就要折身冲进王帐之内,拼了性命也要护住那王帐内的那人。
“铃~”铃铛还在不断摇曳,材青衣单手捏着折扇,指向了那王帐的方向。
她的声音很动听,脸上的表情也很容易蛊惑人心:“你们赶紧退兵吧,你们退了,我们就能放心地去昆仑虚,找尹无敌的晦气了。”
她说得很随意,那站在魔像脚下的众多草原蛮子,却后背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材青衣说的是我们,这包括那个站在魔像脚下,捏着剑指的年轻人。
刚才就是这个年轻人,用八柄飞剑汇聚而成的剑锋,直接劈开了草原蛮子的军阵,所以两个人此时才能站在此处。
若是他们直接出现在王帐之外,多半也就是让人心生警惕。
可他们在这之前,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向在场的所有草原蛮子证明,他们有实力,轻而易举地就将这草原王帐毁去。
王帐之内没有动静,材青衣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低头看向了脚边的谢风流,好似在询问,要不要动手。
谢风流现在心中就剩下震惊了,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么多东西。
这尊魔像对于旁人而言,充满了威严,充满了杀伐之气,但对他而言,是那魔像的模样,竟然与他一般无二。
他想了许久,才好似想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这尊魔像不是像他,而是像檀郎,那个只从材青衣嘴里说出过的那个名字。
“檀郎,你说要不要直接毁了这草原王帐?”材青衣说着,笑的眯起了眼睛。
若是在平时,周围的那些蛮子们,一定会好好欣赏这女子的笑意,但他们现在没有那个功夫去细细打量,已经有人想要冲进王帐,将他们的主子护在身后。
谢风流转头,目光看向了王帐方向,他摇了摇头。
八柄道剑汇聚而成的剑锋已然散去,但八柄飞剑还挂在他的头顶上方。
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帐前方的帘子上,毁了草原王帐可未必就会让这些蛮子退兵,万一激发了他们的怒意,他们用更快的速度,将蛟河城踩在脚下怎么办?
“我想与帐中叶护聊聊。”谢风流对着王帐微微躬身。
在草原上,凡有出征,立在王帐之内的人,都被尊称为叶护,这些人的身份几乎等同于大唐境内的亲王,或是权势极大的大公。
他想他如此言语,那王帐内的人,多少都应当给他一些面子吧?
现如今他们都杀到了王帐之前,若是那人依旧不管不顾,就不怕……
难道,这王帐只是一个摆设?
谢风流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他挺直了身躯,对着材青衣的方向招招手:“青衣丫头。”
巨大魔像佝偻起了身躯,他用粗壮的手臂,将肩头的材青衣放到了谢风流的身侧。
“若是聊不妥,还不是得杀了?”材青衣撇嘴,轻声呢喃道。
她的话音虽说不大,但却一字一句,都能落到身前这些蛮子的耳中。
她率先抬脚,向着王帐的方向开始走去。
站在她身后的谢风流微微停顿一下,也紧紧跟随了上去。
魔像没有跟随上来,但有谢风流身侧的八柄飞剑紧紧相随,就没有草原蛮子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他们才走到了一半,那帘子就被掀开了。
一条娇柔的手臂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等到有头顶的阳光落下,发现了昏暗的王帐,才慷慨地给予了一丝光泽。
光泽映射到了王帐之内,那王帐内的地面上,似乎有血迹在流淌。
材青衣停下了脚步,她手中的折扇没有继续摇曳,看向那王帐内的目光,出现了一抹呆滞。
谢风流抬头,也看清楚了那站在王帐前方的女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比跟材青衣年纪相仿的女人,长相却很温婉,她的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裙,看样式像是帝都长安城坊间常见的。
都说草原的女人,皮肤都是小麦色,可这个女人的皮肤,却与江南之下的女人一般剔透,洁白的脸颊两侧,泛着些微红晕。
在她的腰际上,没有挂着弯刀,也不是佩剑,而是挂着一把三尺余长的雨伞。
她躲在了帘子之后,没有走出来,但依旧让所有的人能感受到她的美。
因为看清楚了王帐内那女人的模样,谢风流也跟着停了下来。
“姐姐。”白书双的两个眸子眨动,她浅浅一笑,脸颊上露出了两个酒窝来。
但没有人会认为她一定是一个只能让人欺负的弱女子,因为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头颅,还有血迹滴滴落地。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看向的方向,是材青衣所在的方向。
那一声姐姐,自然也是称呼材青衣。
“阿白?”材青衣有些意外,她盯着瞧了半天,才终于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就是白书双,也是她口中的阿白。
在草原上,有一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年轻女人,她大概是十多年前,出现在了草原。
她进入草原,就被草原王帐里的可汗看中,所以,她成为了草原王帐中的女人。
半年前,可汗死了,新的可汗继位,新可汗是一个有着雄心伟略的人,他想要将父亲一辈子未曾实现的心愿完成。
在未曾踏足草原王帐之前,他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但听过她的事迹,他一直认为,父亲一定是死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那一天,他当着所有亲信部下的面,第一次走进了王帐。
白书双就是那个女人,她现在还活着,她依旧是草原王帐内的女人,不管是谁在做可汗。
白书双没有过于激动,她还是先将手中的头颅抛出了王帐,然后用带着血污的手掌,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她掏出了一枚令符,手掌又伸出到了王帐之外。
……
草原蛮子还没有到了蛟河城之前,就又如同溃散的潮水一般散去。
那两个冲入到了草原军阵之后的人影,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向着蛟河城的西北方而去。
自从到了龙虎山之后,宁艳涵就一直呆在五方道庙后方的一座宫殿之内。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是整个宫殿之内,只有她一个人,这里是龙虎山的武门。
道门的武门大法师是乾景天,但乾景天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到过龙虎山了,这武门之内,便只剩下了他离山之后所收的一名弟子。
宁艳涵将身上的道袍缓缓舒展,那之前一直被藏在身上的道剑射神车,如今堂而皇之地绑缚在了她的身后。
道门的大法师乾景天,从前是个剑修,所以他的弟子谢风流是剑修,材青衣自然也是剑修。
她托着腮帮子,在想着刚来到此处的时候,师姐李雨疏说过的那些话。
再结合山中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她相信那一切肯定都是在真的,师兄为了他,将这山上最优秀的一群弟子,都给教育了一番。
她笑了笑,用手指点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她是坐在了殿内的石阶上,低头,手指触摸到的地面,是宫殿内的地面。
笑着笑着,宁艳涵的脸色又陡然换了一个画风。
她变得愁眉苦脸,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微妙的感觉,她又开始为师兄担心了。
没办法取得师兄谢风流的此时境况,但她大致能猜得到。
掰着手指头算算,谢风流如今就要到了那昆仑山脚下了吧?
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师姐李雨疏能带着三千雁门卫,出现在师兄的身侧,她却很可能依旧在这宫殿内,什么都不曾知晓。
她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信笺,信笺内只有一张信纸,几行小字。
再有的,就是一把铜钱。
可自从到了这龙虎山,这铜钱就一个都没有花出去过。
吃喝都有山中的弟子悉心照拂,就算是偶尔想吃什么小物什,只要是她有心提及,就会有人为她到山下奔走。
可这种日子,她过得不是很开心。
她嘴唇微微嘟起,将手中的铜钱一个一个又数过去了一遍,这边对师兄谢风流的想念更深了。
“师兄,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师妹啊?”宁艳涵说着,将铜钱收回信笺内,眼中就浮现出了两抹泪花。
她的眼神迷离,像是透过这宫殿大门,望向了远处的云瘴之内,隐隐走出了师兄的身影。
那个身影对着她和煦笑笑,对她说:“别哭鼻子,再哭可就不美了。”
他从身后抽出了手掌,将山下买来的糖人,递到了她的面前。
“坏人。”宁艳涵抬手想要接过,可发现举手不过是大梦一场。
那身影就那么转身走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那么走了。
“你要去昆仑虚了,要去跟尹无敌掰手腕,师兄,你得跟我保证,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师妹以后都不能吃糖人了,因为那些都不是师兄送给我的!”
“师妹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她小声地呢喃着,不断地呢喃着。
很久很久以后,宁艳涵再次抬起了头,她又笑了笑,她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她的拳头握紧松开,又握紧,再次松开。
她想到了最好的结果,师兄登上了昆仑虚,又完好无损的走下了昆仑虚。
也想到了最差的结果,师兄谢风流被尹无敌击败,师兄最终血染昆仑虚之上。
师兄去昆仑虚,生还的几率有多大?
宁艳涵抬起了一根手指,只有一成,很渺茫。
她突然站起身来,她擦掉了所有的眼泪残痕,她的拳头越握越紧,她的目光目送着那道身影的离去。
直到那身影再也不曾看到,她才微微躬身,这是她的送别,也是她在心中默默为师兄谢风流立下的承诺。
若是师兄死在了昆仑虚,她将手执道剑,为师兄将这一条路,再走一次。
师兄走过的路,师妹要走,师兄没有走过的路,以后师妹都要替你走。
她细细想了想,又转身,快步跑到了宫殿内的书案前方,她执笔,在脑中将师兄早些年的心愿,一一划过。
她气韵流畅,奋笔疾书,一行行小字烙印在了绢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