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流细细品味着乾景天的话语,也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他明白了乾景天话语当中意思,却不愿意去选择接受那些话。
不是因为乾景天将想法强加于他,是因为乾景天凭什么可以不征得他的同意,就将自己的命数与毕生修为,用来为他重塑体魄?
哪怕就算是乾景天当真开口询问了,他也必然不能够答应。
所以,他的面露不喜,不是讨厌,是如同寻常面对家中的长辈安排,明明知晓是对自己有好处,却偏偏不愿意去接受。
修为没了,可以想其他的办法,但若是命都没了,可就当真是一切化为虚无了。
乾景天好似依旧不在乎,他终于从那远处的乌云当中收回了眼眸。
他这转身,就是又与谢风流对视。
他们还在这深坑之内,不知晓是在等待尹昌云的到来,还是乾景天有些东西,依旧不能够放下。
乾景天看到了谢风流的面露不喜,也就知晓了谢风流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
那些经历过了世事的老家伙们,哪一个不是你心中念头才起,就将你的心思抽丝剥茧般的一一呈现在了眼前。
这见到了谢风流的如此模样,乾景天也不气。
他又往前数步,距离谢风流也就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了。
他摇摇头,轻声呢喃道:“乖徒儿啊,你往后要多多照顾一下你的师妹了。”
“师父不在,这世间能对你们师兄妹真心的人,就又少了一些。”
“哪怕以前也不多,但多数人还是会看在为师的面子上,不敢多有造次,等这消息传开了,嘶……你还必须得去一次道门看看你师妹。”
“不单单是担心你师妹的安危,关键啊,是为了为师我能葬身在龙虎山之上,是要在那五方道庙中的武门大殿后方。”
谢风流点点头,但可能心情极差,就导致他又咬着牙摇摇头。
他抬头,像是有什么东西,依旧不能在心中放下,要与师父乾景天再辩论一次。
但乾景天抬手,打断了他的思绪,也就让他的话语不能说出口。
乾景天抖抖衣袖,双手放在了身前。
他眨眨眼珠子,露出了一脸的古怪神色。
其后,是向着当空一抓,两柄道剑就立在了他的身前。
他抬手轻轻弹在了两柄道剑之上,剑身颤鸣之音,如同天地之间的绝响。
乾景天很满意地点头,他又一挥衣袖,那两柄道剑就好似找准了主人一般,直接冲着谢风流的身前而去。
是漂浮而去,倒悬在了谢风流的身前。
“这是为师近些年来,闲来无事,又为你新铸就的两柄飞剑。”乾景天收回手掌,缓缓解释道。
“这两柄飞剑,是为师游历了这世间山河之后,有感而铸。”
“那一柄名为九州,这一柄名为汉关。两柄飞剑,与你那养剑葫中的八柄飞剑,皆是同源,想来你用起来,也能得心应手。”
乾景天笑笑,好像对于自己的这最新两柄飞剑,很是满意。
谢风流抬手,轻轻握在了剑柄之上,他的眼眸这才出现了几丝温煦。
而后,谢风流摘下了腰际上倒挂的酒葫芦,拔开酒塞,那两柄飞剑就好似找到了栖身立命之所,一头扎入到了酒葫芦之内。
伴随着谢风流的轻轻摇曳,酒葫芦中想起了更为繁杂的兵器交戈之音。
他仰头灌下了一口酒水,以此用来平复心神。
谢风流抿紧嘴唇,对着乾景天所在,深深躬身,是对于家中长辈的行礼。
乾景天往前数步,他的身躯很矮,但头顶的道冠很高,竟也能与谢风流齐头。他抬手,轻拍在了谢风流的肩头上。
乾景天这才没有开口说话,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师父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谢风流说道。
他说完也依旧没有举目,而是对着乾景天继续说道:“弟子不会忘记了师父的遗愿,希望那一天,您还能看到。”
“为师已经看到了啊!”乾景天笑着回道。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可能他确实看到过了,那是在曾经不知晓多少年之前,或是更久之前就已经看到过了。
“不要太有负担,要是实在打不过,你就等到尹老怪老死,然后去昆仑虚欺负他的弟子。”
“尹老怪这个人吧,再怎么厉害,眼光也确实差了很多,他这些年来,就收了一个弟子,老道很久以前就见过,资质不如你,脾性也不如你,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这般话语之后,乾景天竟然又回头往那穹顶的乌云之上瞧了一眼。
他刚才的一脸精彩神色都尽数收回,也在同时,在脸颊上露出了一丝忧虑。
他对着谢风流说道:“乖徒儿啊,再多的大道理,师父也不能说出口,只希望啊,以后这百年之内,师父在九泉之下,还能看到这天下,依旧是大唐的天下。”
“打不过尹无敌可以,但这一点,为师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应下。”
谢风流点点头,应声道:“师父放心,此后大唐,就放心交到弟子的手中。只要弟子还在世一日,这大唐的盛景就由弟子来守护。”
得到了谢风流的应允之后,乾景天就重新转身,彻底不再理会谢风流的所在。
他捏起剑指,指向了那头顶的云霄之上,大声骂道:“老王八,你怎么不知羞耻,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那滚滚乌云之内,无有应答。
乾景天也就随之一怒,双袖高高扬起,他做了一个手托巨物的姿态,就有一口瓷罐被他捧在了掌心之内。
他将瓷罐丢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对着那云层当中讥讽一笑道:“是不是以为,老道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就不能耐你如何?”
“那你可瞧清楚了,老道这大唐第一的名头,不是你一个自称无敌的老王八想装看不到,就装看不到的。”
依旧没人回答乾景天的话语,但他的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震骇的人,不是那滚滚云层,而是立在了乾景天身后的谢风流,因为他是立在了乾景天的身后,也就能看到乾景天脚下,突然升腾的焰火。
那火势很是汹涌,从谢风流发现,到他想要阻拦之时,火势已经燃烧到了乾景天的腰际。
又等到谢风流近到乾景天之前所在,他的师父乾景天,已经彻底化为了一团飞灰。
那飞灰尽数落在了瓷罐之内,又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盖在了瓷罐之上。
但紧接着,谢风流就见到那瓷罐之上,漂浮着他的师父乾景天的身躯。
那身躯不是实质,是虚无一片。
但那身躯很是高大,那身躯抬手,就冲向了头顶的滚滚云层之上。那是乾景天最后的执念,他要与云层之上的尹无敌,再斗一场。
谢风流没有去看向那云层之内的争斗,他是望向了身前的瓷罐。
他咽下一口唾沫之后,就将身上的道衫脱下,又用道衫将瓷罐牢牢束缚,绑缚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他的手掌在衣衫之下摩挲两下,口中念念有词。
他声音细碎,听不真切。
但想来,应当是在牢记师父乾景天嘱咐与他的三件事情。
第一件是要看到谢风流将尹无敌踩在脚下,第二件事情是要他死后,能被安葬在道门的五方道庙武门大殿之后。
第三件事情,又是要谢风流保证,他在九泉之下,还能瞧见这天下依旧叫做大唐。
谢风流都曾应允,现在他就要去做这些事情了。但离去之前,他还要问问那云层之上的人,可曾会允诺他离去。那人若是不允,他如何走出这眼前的深坑,如何能走出长安城。
所以,当谢风流将脊背上被道衫束缚的瓷罐又紧了紧之后,就与之前的乾景天一般,抬头望向了云层之上。
那里又有两道身影在云层之内翻滚,不是一前一后的追逐,是面对面而战。
“轰隆!”一声巨响如同响彻在耳畔的雷鸣,雷鸣久久回荡。
在那一声雷鸣之后,整个乌云归于了一片静寂。
但谢风流能望见,那云层之内还有一道身影静静立着,或许也在俯瞰向他的所立之处。
双方对望许久之后,那人影终于是开口说话了:“他当真死了?”
谢风流点点头,对着那云层问道:“前辈不也是亲眼所见?”
那云层之中传来了一声长叹,似乎心中很是不甘心,所以,他再次对谢风流道:“他将所有的希望寄在了你的身上?”
“我看出来了,他是当真想用你来坏我大事。”
这话谢风流听不太明白,但不代表,他就不懂其中的意思。
那云层剥开了一条缝隙,尹昌云就从云层当中露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走下云层,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他是对着谢风流嘱咐道:“那你要快一些,别让我在昆仑虚之上寂静得太久了。”
“一定!”谢风流应道。
这短暂的交谈之后,双方都陷入到了沉寂之内。
云层又重新合拢,尹昌云也彻底消散在了云层正当中。
谢风流却依旧立在原地许久之后,才有重新跪倒在地,对着那个方向重重磕头道:“师父,您的弟子谢风流会如您所愿的,您且瞧着。”
他又起身,找准了方向,开始向着深坑之外走去,他的脑中突然映射出了关于师父乾景天的那些记忆。
那不是他的记忆,却被深藏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记得,乾景天说过,他是如今这天底下,第二个与天一般高的人,他的这辈子都不会死,因为与天齐高的,就是这天地之间的活神仙啊。
谢风流付诸一笑,轻声嘟囔道:“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
“你不是这天底下的活神仙吗?若当真是啊,你就当着弟子的面,站起来啊。”
“你倒是,……站起来啊!”
他说着,一手沉沉拍在了身后的瓷罐之上。
瓷罐当中无有应答,只有沉闷的拍击之音传来,或许,这就是乾景天的回应吧。
谢风流走出了深坑,他拍拍双手,也将身上的灰尘想要掸尽。
但这天穹之上,偏偏不如他所愿,竟然在那之前的滚滚乌云当中,露出了一颗颗豆大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