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战事如火如荼，城内的朱雀大街上，却很是寂静。
直到百骑从明德门外赶来，静静立到了皇城之前。
神策军今日未曾出城迎战，因为对于大唐而言，真正的根基永远都是在皇城之内，而不是作为外城的长安城城头。
但一旦长安城被破，皇城也就将走上末路。
神策军大统领曹蛮，亲自带着数百名神策军将士，迎向了白长卿所在。
天子陛下依旧有气息流转，但他的眼眸紧闭，呼吸也不再匀称。
白长卿身后的百余名梨花谷女弟子未曾下马，下马的只有白长卿一人。
他跃下了马背，也就将天子陛下带着一同立在了皇城之前的地面之上。御辇就在朱雀门前方停留，曹蛮赶忙往前几步，抬手将天子陛下拦腰扶在了身侧。
天子陛下好似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松开了白长卿的衣衫。
他睁开了眼眸，而后对着白长卿点点头，没有赞赏，没有多余的嘱咐。
但白长卿已然明白了天子陛下的意图，他对着天子陛下微微躬身，又重新越上了马背。
他抬手按在了腰际的长剑剑柄之上，对着曹蛮微微拱手道：“天子陛下白某已经安然送达，城外战事吃紧，白某不能久留，还请将军见谅。”
曹蛮点头算作应答，便在点头之后，又有数名神策军将士前来，护佑在了天子陛下的身侧。
白长卿调转马头，与百余名梨花谷女弟子，又向着朱雀大街而去。
曹蛮将天子陛下搀扶在了御辇之上，他从身后的脊背上摘下了长枪，又有手下的将士为他牵来了一匹烈马。
他跃上马背，对着身侧的将士下令道：“护送陛下入太极殿。”
身后的神策军将士，抬起御辇，四平八稳的走入到了朱雀门之内。
昂长的廊道之上，早就戒备森严，数不清的神策军将士来来往往，将整个皇城内的所有威胁全部排出在外。
有曹蛮亲自为天子陛下护佑在御辇之前，除非是天字号的大境界高手降临，若不然没有人能在此时，夺走天子陛下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命数。
早先就听闻了此事的太子殿下，带着新宰相卫梓玄与数位朝中大臣，早早地就停在了太极殿的百阶之下。
太子殿下的面容之上有些焦急，他的心中如何作想，没有人会知晓。
但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如今这般局势，估摸是用不了几日，天子陛下就会驾崩，太子殿下也将必然即位。
除了这些大臣和太子殿下之外，还有数名婢女护佑贵妃娘娘，从华清宫赶到了此处。
很快，曹蛮的烈马就停在了太极殿外的百阶之下。
御辇之后的数百名神策军，威严肃穆的护卫在了御辇左右两侧。
曹蛮跃下马背，先是与太子殿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点头，就将目光望向了众多神策军将士护佑在其内的御辇之上，他好似已经越过了珠帘，瞧见了那珠帘之后的一张苍白面容，也瞧见了那天子陛下龙袍之上的血迹斑斑。
他的喉结涌动几下，急忙问道：“曹统领，父皇如何了？”
那御辇之后传来了一声轻咳，让这站在原地的诸人，身躯皆是一震。
天子陛下的气息尚存，他们便不能触动威严。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叩见陛下！”
天子陛下好似对这些人都没有兴致，他竟然掀开了珠帘，也从御辇之上缓缓起身。
他用手中的君临剑拄地，才能勉强前行，他的目光在场中的诸多人影身上划过。他笑笑，这些人，都是平日与太子殿下走得极近的朝中大臣。
他调整了气息，竟然还能开口说道：“朕还没死呐！”
他的话音虽然有些微弱，但是他这天子陛下的养了数十年的威严，可不曾轻易散去。
那些跪倒在地的身影，更是诚惶诚恐。
天子陛下没有再看向这些身影，他转头，望向了静静立在殿前百阶之下另一侧的贵妃娘娘司寇莺钰。
他对着那个方向招招手，见到司寇莺钰举目望来，又笑着微微点头。
司寇莺钰不敢有懈怠，匆匆往前数十步，就立在了御辇之下。
天子陛下又只手落在了司寇莺钰的肩头之上，借着手中的君临剑支撑，天子陛下轻飘飘落在了地面之上。
周遭数个神策军将士想要往前搀扶，都被天子陛下抬手制止。
他对着贵妃娘娘笑笑，然后说道：“爱妃啊，朕这个时候才想到了你，你不会怪朕吧？”
贵妃娘娘司寇莺钰摇摇头，望着天子陛下身前的伤势，就忍不住掩嘴痛哭。她的哭声极为细微，却很是动听。
也对，如此美人儿，当然是连哭，都能让这天下的众生倾倒。
她对着天子陛下摇摇头，不能更不敢去计较天子陛下的不是，她没有那个胆量，也是因为，她知晓，这天底下唯一能护住她的天子陛下，就将要离去了。
别人不曾知晓，她怎么能不知晓，她可是立在了天子陛下的身侧。
所以她哭得越来越是伤心，也就越来越是痛苦。
天子陛下抬手，为她擦拭泪珠。
而后，天子陛下举目，望向了那殿前百阶之上。
他对着贵妃娘娘司寇莺钰说道：“他们都说朕与你，会在这百阶之后的太极殿内享乐，朕荒唐过了一次，还想再荒唐第二次。”
“那些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这大唐啊，始终都是朕的。”
“走走走，爱妃再陪朕疯上一回。”
司寇莺钰点点头，她就抬手，搀扶在了天子陛下的手臂之上，开始缓缓往前。
那跪倒在地的太子殿下与诸多群臣，都将脑袋压低，不敢在此时，抬头去看这个满满一生，都被光辉照耀的男人。
哪怕此时的他，身上的所有光辉，都已经散尽。
神策军大统领曹蛮，也没有选择跟上来，因为不需要，此时的天子陛下身前，有贵妃娘娘已经足够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两道身影，开始踏上了这殿前百阶。
天子陛下抬头，是望向了那百阶之上。
贵妃娘娘司寇莺钰抬头，是看到了那一日，她动摇了天子陛下杀死耶律明捷的决心。
如果当初不是她跪在了这太极殿内，说不定耶律明捷就该死在了那一日的朱雀大街之上。
不是因为她，宰相李楚河也不会成为那件事情的替罪羊，最后导致这大唐的盛世，落幕如此的仓促。
此后的大唐盛世？若是连帝都长安城都已然沦陷，那大唐还能有什么样的盛世？
没有人拦在两人身前，他们也就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立在了太极殿之外。
天子陛下丢掉了手中用来拄地的君临剑，他抬手，在贵妃娘娘司寇莺钰的手背上轻拍两下。
他轻声说道：“朕一直以为，朕是这天底下，最令人敬仰的英雄。”
“可现在啊，朕不这么认为了，朕就是一个失心疯的老家伙，一个该遭到众人唾弃的老家伙。”
司寇莺钰摇摇头，轻呼一声：“陛下。”
她又在其后将牙齿紧咬，她深呼吸一口，继续呢喃道：“陛下永远都是妾心中的英雄。”
“啊？那就够了啊！”天子陛下爽朗一笑，原本想要豪迈的挥舞龙袍大袖，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势，吃痛之下，只能作罢。
司寇莺钰赶忙搀扶，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是浓郁。
天子陛下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还是不肯服输。
他对着司寇莺钰说道：“爱妃，不如再为朕来一曲，这天底下最夺人眼球的《雨昭泱泱》！”
“喏。”司寇莺钰松开了搀扶着天子陛下的手掌，天子陛下转身，笑着望向了她的身躯所在。
此时帝都长安城的天穹之上没有雨幕，但想来暴风雨就要到来了。
司寇莺钰立在了那殿前百阶之上，立在了太极殿之外，开始为天子陛下舞起一曲《雨昭泱泱》！
曾经，此曲意图用作在大唐的庆功宴上，为诸多大唐将士助兴。
现在，此曲是用作了天子陛下最后的享乐。
天子陛下看得很是认真，也很是出神。
贵妃娘娘司寇莺钰在天子殿外轻舞，天子陛下坐在了太极殿的门槛之上，笑着望向了自己的爱妃，笑着注视着这此生最爱的女子。
天子陛下此时的心中，没有多余的遐想，他只是静静的观赏着司寇莺钰的舞曲。
他的嘴角带着笑，此时的他，应当会感觉到，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了吧？
不用再为这天下的琐事操心，不用再为了这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提心吊胆，更不用为了这天底下的诸多祸事，想着再热血上头一次。
此时的他，就是一个老顽固，是一个临死之前，依旧能看着自己最爱女子陪在身侧的老家伙。
他开始轻声哼唱，如同那日一般。
他的哼唱，此时只有他与贵妃娘娘司寇莺钰能够入耳。
那太极殿下的诸人，可是当真没有眼福，更没有耳福了！
司寇莺钰的舞姿极美，天子陛下的轻哼，也很是悠长。
直到，这一曲落幕，天子陛下的眼神，望向了头顶的苍穹之上，望向了百年之前的那一个大唐。
如果可以，当初他不要这天底下的滔天权势有多好？
“陛下！”司寇莺钰的声音在这太极殿前响起，天子陛下能够听到，但他却不能给予司寇莺钰任何的回应。
其后，天子陛下好像又曾看到，在那殿前百阶之下，太子殿下终于敢起身，那宰相卫梓玄终于如愿以偿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子陛下不去理会这些人了，后人怎么闹腾，他管不着了。
他的眼眸终于闭合，整个呼吸也开始逐渐消散。
贵妃娘娘司寇莺钰就蹲在了天子陛下的身前，她抬手，将天子陛下拥抱在怀。
她深深嗅着天子陛下身上的气息，是这生命最后的气息。
她的眼眸当中，有眼泪，止不住流淌而下。
天子陛下太狠心了，他对旁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心。可他就这么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要这么办呀？
司寇莺钰想要开口问问，但这必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转身，望向了身后的殿前百阶之下，她瞧见了那些露出了笑意的脸庞，她知道，她往后的命运，将依旧会是那金笼之中的鸟雀，且一定不会比现如今的日子更好过。
因为现在，有天子陛下爱慕于他，往后，她还能依靠什么？
依靠城外那个喊她姑姑的人吗？
司寇莺钰自嘲笑笑，她用尽了力气，将天子陛下拥抱在怀。
她拖着天下陛下的身躯，一步步往前，立在了那殿前百阶之上。
她用自己的笑脸，去与那台阶之下的诸多笑脸相迎。就在诸多目光注视之下，贵妃娘娘司寇莺钰，转头用深沉目光与天子陛下早已闭合的眼眸对望。
她也缓缓闭上了眼眸，身躯向着那殿前百阶之下倾倒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