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长安城内,有一辆马车驶出了务本坊,从务本坊到平康坊,只需要半炷香的功夫。
这马车理应是借用了某个帝都长安城的显贵人家的,马车的车帘上画着一条黑色的大蟒,大蟒无角,但只比长安城皇城内的金龙,差了半分威猛。
赶车的车夫,是一个年轻道士,道士抬手捏着酒葫芦,时不时会仰头,往口中灌上一口酒水。
酒水刺喉,但好在足够醇厚。
直到马车停在了醉仙楼外,赶车的道士脸侧,早已泛起点点红晕。
比不了那醉仙楼中的姑娘娇羞,但却多了几分男人的憨傻之气。
谢风流转头,是望向了醉仙楼内的深处。
当即有老妈妈喜娘瞧见马车迎了出来,可惜当看到了赶车的车夫,脸上的笑容就霎时间消散去了。
喜娘抖抖手中的丝巾,她撇撇嘴问道:“谢公子,您这是又唱的哪一出?咱们醉仙楼可不允许将姑娘们带到外头去作乐,就算是天子陛下,也只能遵守咱们这醉仙楼的规矩。”
“喜娘说笑了。”谢风流笑笑,收起了酒葫芦。
他打了个酒嗝,然后目光又往醉仙楼的深处瞥了几眼,他叹息一声道:“还请喜娘告知颜姑娘一声,就说我谢风流在这楼下等她一时半刻。”
“哦,知晓了。”喜娘说着干脆就转身,折身回到了醉仙楼内。
不经意间,谢风流还听到喜娘嘟囔一声:“真的是把咱们这醉仙楼,当成了什么?”
“不就是一个穷酸道士,攀上了宰相,呸,攀上了李楚河家的那祸害,还真当自己也是咱们帝都长安城内的独一号人物了。”
谢风流没有生气,随意摆摆手,将这话当成了耳旁风给放走了。
周围来往的行人不多,因为天穹上有雨,这雨都下了足足近十日了,却依旧没有消散的痕迹。
听闻城外而来的那些江湖游侠说,出城三里也就没了雨水,不知晓这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风流抬头,与这天穹上的沉沉乌云对望,便有雨珠落下,重重拍击在了他的脸颊上。
醉仙楼内走出来了一道人影,那女子身着第一次与谢风流相见之时的打扮,是一件黄蓝相间的长裙。
女子的身后有一个醉仙楼内的仆役,提着一大包的东西,不知晓是何等物什。
颜初谣撑开了手中的雨伞,也将头顶的帷帽扶正,她好似笑笑,向着马车款款而来。
见到醉仙楼前的女子到来,谢风流也就跃下了车沿,他帮着掀开了车帘,也接过了仆从手中提着的包袱,那包袱不是很沉,想来都是颜初谣平时所用的琐碎物品以及换洗的衣物。
“颜姑娘当心一些。”谢风流搀扶着颜初谣的手臂,护着她登上了马车。
扑鼻的香气,刺激得他喉结涌动数下,但谢风流深知有些东西,千万不能碰,容易惹火烧身啊!
“站住!”喜娘站在了醉仙楼的门口,抬手大声喝道。
“快走!”车厢内的颜初谣,也在同时轻声提醒道。
谢风流一笑,已然明白。
他转头对着那喜娘所在的方向拱拱手,下一刻就扬起了马鞭,“啪”的一声,马鞭重重落在了拉车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也就快速向着街巷的前头行去。
街巷上的行人极少,马车也就行驶的极快。
马车是行向了帝都长安城东侧三座城门正中的春明门,也是距离平康坊最近的城门。
马车之后的雨幕中,能听到喜娘不停地破口大骂。
通往春明门的一途,街巷上积水不算太多,但马车车辕压过,依旧如同小船行驶而过,能在路面上泛起道道波纹。
谢风流没有开口与车厢内的颜初谣交谈,颜初谣也没有开口,或是掀开车帘,瞧瞧这车厢外的人影。
这马车上的标记无人敢于作假,那毕竟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马车一路行来,偶尔遇到了几个南北衙门的捕快,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一直到了城门前方,才被几个守城的将士拦下。
如今叛军就要到来帝都长安城外,城内人心惶惶,单单这两日,悄悄收拾行囊出城的百姓,就有万余人之巨,这还不算那些达官显贵在内。
也就有了如今的新令,所有出城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就算是天子陛下或是后宫的贵妃娘娘,都必须要记录在册。
很快将守城的将士打发妥当,谢风流就又一扬马鞭,马车缓缓钻入到了城门洞内。
马车出城,又沿着官道,往东南方行驶三四里地。
天空上的阴云突然散尽,那道路的尽头,也出现了三辆马车,马车的两侧,都有一条黑蟒标记。
马车前方有四个江湖游侠,其中三男一女,穿着打扮倒是都与寻常人无异。
等瞧清楚了那远处的阵仗,谢风流赶着马车也就缓下来了一些。
马车行驶得慢了,车厢内的颜初谣也就当即明白了当前的局势。她终于还是抬手,掀开了车帘,只是一条很小的缝隙,仅仅能让她的眼眸瞧见车厢外的一方天地。
“颜姑娘,很快就要见到接应你的人了。”谢风流突然开口提醒道。
“嗯!”颜初谣才刚刚掀开了一条缝隙,就听到了谢风流此话入耳,她只当是谢风流瞧见了她的小举动。
“停,……停一下吧!”颜初谣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是从高处逐渐降低。
谢风流回头瞥了一眼,拉紧了马缰,马车很快停下。
头顶没有了雨幕落下,更没有了乌云滚滚,遮天蔽日。
一抹许久不曾好好打量过的日头有些刺眼地洒在了赶车的谢风流脸颊之上,让他有些陶醉地眯起了眼眸。
车帘终于被整个掀开,颜初谣直接走出了车厢。
她的身后还背着那把木琴,她是直立在了车沿上,能比谢风流看到更远处的地方,更高处的地方。她是看向了远处的一座凉亭,凉亭距离此处,刚过百步。
颜初谣抬手,指向了凉亭所在,她抿紧嘴唇,其后又深呼吸一口,说道:“谢公子,你能不能陪我去那边走走。”
谢风流回头,打量了颜初谣一眼,又沿着颜初谣的手指所向,看向了远处。
他点头应下:“好啊。”
两个人都走下了车沿,一前一后,谢风流双手负后在前,颜初谣双手搭在小腹在后。
这短暂的一途当中,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交谈。
直到立在了凉亭之下,凉亭内有一张方桌,三个石凳,想来还有一个,可惜不见了踪迹。
颜初谣坐在了石桌后方的石凳上,也在同时摘下了身后背负的木琴。
她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凉亭边缘,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了柱子上的谢风流,她笑笑,不似平日的笑容那般好看,起码不是很自然。
她开口问道:“谢公子,你说这人世间,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格外痴情,但偏偏那男子又有了家室,家中的妻子,要比女子出身高贵,要比女子长相更讨男人欢喜,那女子应当如何?”
谢风流抬手抓在了下巴上,轻轻摩挲数下,又转而眯起了双眸。
他没有在看向远处,但眼眸所落,却依旧是远处的天穹。
忽有这林木之间的动人鸟雀啼鸣声传来,谢风流面庞上浮现一丝笑意:“要我说,那女人就应当杀了那男子,一了百了。若是杀不掉,就转身走得远远地,永远都不要相见,总有一天会把这个男人忘记。”
“杀掉?忘掉?”颜初谣在谢风流的身后呢喃道。
到了此处,她像是刹那间想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低头开始调整木琴的琴弦。
还不知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谢风流说的:“那就忘掉他好了。”
“谢公子,奴家新谱了一首曲子,您要不要听听?”颜初谣紧接着问道。
谢风流终于回头,他望向了颜初谣所在,随即微微颔首应下:“好,颜姑娘谱的曲子,我当然要听下,万一以后当真就再也听不到了,那得是人生多大的憾事呐?”
“曲名《醉相思》!”颜初谣说着,手指不再拨弄琴弦,也在那一刻坐直了身躯。
她的眼眸瞪大,不是很吓人,是显得更加惊艳了几分。
颜初谣的手指,猛地落在了琴弦之上。
琴音响起,好似这山水之间,总是会突兀传来的鸟雀啼鸣之音。
这曲子的乐调不似那《陌上行》,这就是一首听上去很普通的小调,是当真普通到了再也不能普通的那一种。
但与这山水之间弹起,韵味却决然不是帝都长安城的烟柳巷一般浮躁不堪。
谢风流听着,低头望向了脚下的地面,皱着眉头陷入了奇怪的沉思当中。
这曲子又与《陌上行》极为相近,都是在数声颤音之后,曲调疾转。
曲调急转直上,颜初谣嘴唇微启,轻声唱道:“纤云碧水,月上心头。”
“点绛唇,梦昔楼。”
“英雄在那天边走,佳人卧看细水流。”
曲调之下,谢风流好似看到了那唱曲的女子。
那是一片白云碧水之间,女子望着心中深藏的几许忧愁,她手持唇脂,从其中独独拨弄出了醉仙楼内的那时过往。那时候,是他在往那远处不停前行,不曾回头,她很忧伤,于是只能看着长安城中的溪水东流。
还不等谢风流细细品味,颜初谣又唱到:“燕忙莺懒,日照桑柔。”
“水薄情,酒封喉。”
“最肯忘却共白首,不屑相思是离愁。”
曲调源远流长,与这山水为伴。
谢风流望着自己的脚下,他的心中不停颤动,他也是在此时,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开始细细查探,想要知晓究竟是明白了什么。
可惜,等他抓住了那飘飞的思绪,再昂首,望向了凉亭石桌之后,早已不见了那女子的踪迹。
他急忙走出了凉亭,透过遮掩目光的树丛,他瞧见了那道背着木琴,缓缓远去的背影。
她很孤独吧,也很心痛吧!
但她不能回头了,因为她没有机会了。
她立在了官道一侧,静静等待着那远处的马车前来。
或许,有一刻,她还在悄悄回首,等待那醒悟的家伙,能冲上来将她拦下。
只是事与愿违,一直到了颜初谣在那些江湖游侠的帮助下,登上了另外一辆南下的马车,那个年轻道士的身影,依旧没有能出现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