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柳宗悦与朝鲜

爱是理解,理解是出发。

——柳宗悦

柳宗悦对朝鲜半岛,尤其是李朝器物的审美发现和申述,去今已一百多年。作为中国读者,我们熟悉他的民艺理论。但关于触发和影响其提出“民艺”的朝鲜(1)之物,柳宗悦的相关论述至今未有独立的翻译出版。另一方面,如今日本以及朝鲜半岛的读者从这些文字中受益的,更多在于其开创性的历史意义和作者的思想气质,对我们来说则不仅于此,它们所讨论的问题本身,于今天的我们仍充满教益。起意编译这本书,便是基于这两个原因。

这些文章不免涉及当时的历史细节和柳宗悦的个人经历,故我略述其背景,以供读者参考。

我们大抵听过那个故事:1914年9月,一位在京城府(现韩国首尔)当教员,怀揣雕塑梦想的青年为亲睹罗丹的真作,拜访了柳宗悦位于千叶县我孙子的家宅。(2)作为见面礼,这位青年随身带了一件李朝时代的秋草纹倒角青花罐(3),“由此正式结下了我与李朝烧物的不解之缘”(4)——柳宗悦如此回忆。

那一年柳宗悦二十五岁,刚新婚不久,人生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威廉·布莱克》即将付梓。(5)作为影响了日本近代文化思潮的文艺杂志《白桦》中最年少却最活跃的创刊成员,他笔耕不辍,布莱克之外,还先后在杂志上介绍了画家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海因里希·沃格勒(Heinrich Vogeler)、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诗人沃尔特·惠特曼,以及雕塑家罗丹。

醉心于艺术之前,在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哲学科进修心理学的柳宗悦,执于对“心灵”问题的探究。他曾受教于铃木大拙和西田几多郎两位日本近现代思想大家,又通过研读西方学者和科学家对这一现象的讨论,确认了心灵的实存,并由此在泛神论的思想上构筑了自身的信仰根基。在二十一岁那年发表的论文《新科学》中,他写道:“所谓的物象世界,只是假象,并非真实。对物象世界或美或丑的感受,是我们内心的投射。(中略)此世是宇宙灵意的表现,泛神论因而于我具有最深远的意义,也是宗教、哲学和科学三者相融合的唯一终点。”

这就不难理解,当柳宗悦把视线转向艺术时,其背后的宗教性。或者说,具有宗教性的艺术作品,更吸引他。“艺术是人格的投射。”伟大的作品则诞生于“自然与自我(个性)不分主客,知情意合一之时”(6)。这一主张不仅反映在他对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这些后印象派画家的欣赏,对罗丹雕塑中的自然神性的高度认同,对布莱克诗画中表现出的“泯灭自我”的指认,也贯穿了他对朝鲜之物倾注一生的爱。

开篇故事中那位登门的青年,便是后来被誉为“朝鲜古陶瓷之神”的浅川伯教(1884—1964)。他与胞弟浅川巧(1892—1931)两人,在柳宗悦此后与朝鲜的不解之缘中,扮演了不可欠缺的重要角色。

倘不算他高中时在古董店偶然买下的一件李朝牡丹纹青花罐(7),浅川伯教带来的这件秋草纹倒角青花罐,是柳宗悦的目光从西方艺术转向东方器物的一个重要契机,也是他从朝鲜之物第一次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美的触动。在那一年《白桦》的专栏上,他如此描述对这件器物的感受:

那是从瓷器中展现的形态之美(shape)。朝鲜陶器带来的这份启示,全然让我处于新鲜的惊愕之中。未曾想过,过去从未特别留意,乃至以其微不足道而轻慢对待的陶器,其形状能带给我洞见自然的巨大线索。对于“事物的形状乃无限”这一单纯的真理,过去清晰的认知,再次变得神秘。直至昨日,我做梦也未想过,从那表面寒凉的土器中,竟能让我读到人的温暖、高贵和庄严。(《来自我孙子的通信一》,《白桦》第五卷第十二号,1914年12月)

在与浅川伯教初次会面两年后的1916年8月11日,柳宗悦初次踏上了朝鲜的国土。在釜山迎接他的人正是浅川伯教。13日抵达晋州时,他给《白桦》的同仁好友、文学家志贺直哉寄去明信片:“引我注意的是,几乎每户人家里都摆了十五乃至二十个罐子、瓮。”30日移步庆州,他为石窟庵中的佛像所动容。到京城府后,他又结识了同样热爱朝鲜工艺的浅川巧,在后者的陪同下走访市内各处,其中自然少不了古董店。随后他又北上至开城、新义州。结束历时一个多月的朝鲜之旅后,柳宗悦前往北京与伯纳德·里奇(Bernard Leach)会面,(8)最终于同年10月15日回国。

从朝鲜到中国,此行两个多月的游历,更直观、密集地接触东方美学的丰富产物,让他那双看惯了西方艺术的眼睛,得以重新审视“故乡的美”。

值得一提的是,柳宗悦从西方到东方的这一回视,不仅发生在艺术品上,也体现在他长期沉思的哲学与宗教问题上。在出发前一年(1915年)给里奇的英文信中,他向这位毕生的挚友吐露自己在二元论问题的探求上,从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出发,最终抵达禅宗的思想历程。

禅不失为东方的神秘主义。那是明确把握自己内部之真实,以及物之真实的方式。与其追慕遥远天国的神,不妨去深挖匿于自身内部的真理的水源。(中略)禅最终解放了二元性的问题,诚可谓把握自然界根源的不二手段。回归人类的原初之姿,回归自然人的姿态,正是禅的热切主张。(中略)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告诉我“何为爱”,东方的神秘主义则教给我“何为一”。而“何为一”的思想的最佳体现,正是臻于完备的禅的象征主义。(1915年11月)

目光的回视与思想的转身同步,似是一种必然,但若把这看成是柳宗悦审美的转向,就误读了他。其目光和思想的背后,实则有着一以贯之的底色:柳宗悦在东方寻觅的“美与真”,是“普遍意义上超越东西方之差异的对真理的理解”(9)

也正是这一底色,赋予他自由的眼,让他无视传统对艺术的“偏见”,开创性地将器物与绘画、雕塑置于同等高度。而相较于日本和中国,他对朝鲜之物,则可谓爱之也深,行之也笃(其一生共造访朝鲜二十一次)。究其原因,柳宗悦对朝鲜,尤其是李朝之物的偏爱,并不仅仅是审美上的——至少不是传统意义的“审美”上的。在美与真之外,他还从中看到了属人的温情和善意。

“爱是理解。理解是出发。”——在其大作《威廉·布莱克》序言中写下的这句话,也全然适用于他对朝鲜其民族、其品物挚爱一生的姿态。

1919年3月1日,在“大日本帝国”统治下的朝鲜人民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活动,遭到日本残酷的武力镇压,史称“三一运动”。同年5月,柳宗悦为此写下动情的长文《怀想朝鲜人》,这也是他首次发表关于朝鲜的论述。

当下,内心无法置身事外的情感促我写下这篇文章。事实上,就朝鲜披露我的心迹,是过去就有的愿望,如今发生这样的不幸,这份期许更推动我手中的笔。(中略)我虽然不是朝鲜方面的学者,然通过体察其艺术中所呈露的民族的心灵诉求,我对这个国家建立起了深情厚谊。我时常感到,一国人要理解他国,最深广的道路不是关乎科学、政治的知识,而是对其宗教、艺术方面的内在的理解。(《怀想朝鲜人》,1919年5月11日)

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批判,对朝鲜人民的同情,与柳宗悦对朝鲜艺术的思慕相表里,也是他脱出于一般美学家和收藏家的了不起之处。他心系朝鲜民族,又接连写下《致朝鲜友人之书》等多篇长文,为日本的暴行道歉,更为朝鲜尚无人着眼的艺术呼吁。在柳宗悦的笔下,被日本吞并而失去主权的朝鲜半岛,自始至终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他甚至用笔杆守护了光化门免于被毁的命运。(10)

1920年至1924年的四年间,他频繁地踏入被日本殖民的朝鲜半岛,为筹款举办演讲和妻子的音乐会,寻访窑址,购置古作——一个异乡人,要为邻邦建一个展示其民族艺术的美术馆。

在1921年1月发表的《关于朝鲜民族美术馆的设立》一文中,柳宗悦对此举的目的和规划了做了详尽的论述。

我深知,日本人有着对艺术敏锐的情感。我也深信,朝鲜民族那些秀逸的作品,终将润泽我们的心。身为其作者的民族,也终将成为我们的友。我所以设立“朝鲜民族美术馆”,便是为实现这一愿望和信念。

(中略)我愿借此机会,向人们传递朝鲜的美,唤醒作品中呈露的民族之人情,以期延续这行将消失的民族艺术,为其注入新的活力。数量本寥寥的朝鲜之作,恐怕再过十年便不可踪迹了。当今的朝鲜人则格于眼下的形势而无暇观赏它们。然若放任不顾,只能等来对它们悲伤的追忆。为避免此类不幸发生,建馆也是颇有必要的。若不抓紧,不仅丧失了良机,也必将葬送那民族固有的美。

深思熟虑之下,我决定将美术馆建于京城而非东京。与其民族和其自然紧密相连的朝鲜之作,理应被永远地留在朝鲜人的身边。(中略)

集合于此的作品,将以李朝之物为主。这并非因为新罗和高丽之作如今难觅,乃是为将那被遗忘的李朝之作的价值彰诸世人。(中略)这些品物在这五百年间,与其民族的生活水乳交融。从这些日常器具中,我们能真切感受到那一民族的特质及其中流淌的温暖血脉。它们直到最近都还投于制作和使用。若要通解当今的朝鲜,对其近代艺术确当的理解必不可少。集合于此的作品,今后定能为李朝之美博得其在人们心中应有的地位。

但我的目的不止于作品的收集陈列,更不忘其作为研究资料的价值。研究者也应充分利用这一美术馆。我期望它能在未来促成朝鲜民族美术史的编撰工作,并以美术馆的名义发行精选作品的照片复制。须意识到,这些资料和研究,会成为未来创作的动因。欧美物质文明的输入,使东方珍贵的手艺(handicraft)遭遇渐次泯灭的悲运。这一美术馆,并非只为予人过往的美好回忆,我更期望唤起这一民族对新作的刺激。(《关于朝鲜民族美术馆的设立》,《白桦》第十二卷第一号,1921年1月)

为日常使用的器物建立一座美术馆——在一百年前,此举的开创意义不言而喻。1924年3月,柳宗悦从朝鲜总督府那里拿到了景福宫内缉敬堂的使用许可。历时三年,这一夙愿终于达成。据柳宗悦的传记作者水尾比吕志称,总督府曾要求去掉馆名中的“民族”一词,被柳宗悦强硬地拒绝了。

这座美术馆如今已不复存在,(11)然而从上文柳宗悦的自述中,我们无法不把朝鲜民族美术馆与其日后所建的日本民艺馆联系起来,前者不失为后者的原型。

柳宗悦对朝鲜民族历史命运的悲悯,与他对朝鲜艺术的看法蔓牵而波连。尤在早期(20世纪20年代初),他将高句丽壁画、新罗佛像以及高丽青瓷上的曲线,与其民族受外寇侵略的悲惨历史相照应;将李朝陶瓷器上欠乏色彩的特征,与其人民对白服(丧服)的偏爱杂糅在一起,由此引出其“悲哀之美”的朝鲜艺术观。(12)这一观点在其身后一度为一些韩国学者所诟病。我们且不去讨论这些批判是否确当,唯须意识到,“悲哀之美”的论述,仅代表柳宗悦不断深化的朝鲜艺术观的一侧面。一如他影响后世的“民艺”思想,柳宗悦对物背后“无造作”“无执心”的制作心境的洞察,我以为才是其对朝鲜艺术所发的核心观点和真正价值。不妨引柳宗悦的原话:

一切器物之美,皆是匿藏于背后的不可见因素之表征。制作者的心灵状态左右了品物的性质。

……

朝鲜人胜过我们,借用禅语,他们是在“只么”的禅境中制作,不受韵味的牵引。朝鲜茶碗的“韵味”,并非刻意为之。我们比不过“才疏学薄”的朝鲜工匠们所做的杂器,究其原因,便回归到了心灵的问题。(《朝鲜茶碗》,1954年)

倘读者有心,会发现与之相类的论述错见于本书的篇目中。这些文章曾发表于不同时期,如此结集成一册集中浏览,不免有感于柳宗悦的苦口婆心,然当我们反观百年后的当下现状,又不觉感到柳宗悦的这份苦心何尝不是一种远见。他探寻工艺之本质的姿态既古老又新颖,与他素来执着于信仰问题的方式息息相关。而其思想能有如此深远的穿透力,正在于他以日用之物为手段,将普罗大众避而远之的玄言奥义通俗化、生活化、民主化,由此推动了整个社会的审美进步。作为东方文明的一古国,这份财富也可以属于我们。

最后是关于本书编译的一些说明。

柳宗悦针对朝鲜的论述,最初散缀于《工艺》等杂志,柳宗悦在世时及身后,陆续有单行本出版。选篇时,我以《柳宗悦全集》为底本参考,择其中体现其美学思想的篇目译出。唯《苹果》一篇,写的是人而非物,囊括进来,既是补充,也是为彰显柳宗悦思想背后独特的个性品质,即对人(民族)的同情与哀矜。

本书内封图片出自韩国摄影师具本昌之手。多年前,我就被他镜头下的李朝白瓷所触动。或许是因他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那些照片所具有的温暖质地,在别处不曾见到。我暗暗以为,唯有爱的目光才能拍出这样的作品。后来有幸与他本人接触,又欣喜地发现他身上谦和安静的气质,与其作品是相通的。封面这张具本昌在日本民艺馆拍摄的两只馆藏的李朝大白罐(俗称“满月罐”),是他个人尤其喜欢的一张,也让我第一眼就认定,要用它来与柳宗悦笔下的朝鲜相配。他欣然同意了。

本书收录的选品照片,均得到了日本民艺馆的授权,在此深致谢忱。

张逸雯

2022年新春


(1)本书中出现地名“朝鲜”时,均指朝鲜半岛。——译注。本书注释皆为译注。

(2)柳宗悦手边的罗丹雕塑为罗丹本人亲自寄赠,作为《白桦》杂志发表罗丹特辑(第一卷第八号,1910年11月)及寄赠三十枚浮世绘的回礼。

(3)据日本古陶瓷学者出川直树考证,这件作品实为草花纹葫芦形酒瓶(德利)的下半部(《民艺》,新潮社,1988年)。

(4)见本书篇目《李朝陶瓷之七大奇观》。

(5)这部超过750页的大作于当年9月初脱稿,12月付梓,是日本第一本介绍威廉·布莱克的著作。

(6)引自《革命的画家》,《白桦》第三卷第一号(1912年1月),收录于《柳宗悦全集》第一卷。

(7)见本书篇目《李朝陶瓷之七大奇观》。

(8)据柳宗悦在《我所知道的里奇》一文中的回忆,其时已在北京生活了两年的里奇带他游历了天坛、万寿山、孔庙和万里长城,也一同亲睹了宋瓷的美。

(9)引自《就此次插图的说明》,《白桦》第十卷第七号(1914年7月),收录于《柳宗悦全集》第一卷。

(10)1922年7月,柳宗悦为即将被拆毁的朝鲜历史建筑光化门写下长文《为了行将消失的朝鲜建筑》,并被翻译成朝鲜语在《东亚日报》连载,最终促使当时的日本殖民政府将拆毁改为迁址。

(11)朝鲜民族美术馆在日本战败之际,被归于民俗学家宋锡夏设立的民族博物馆。如今,其藏品由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永久收藏。

(12)参看本书篇目《朝鲜的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