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原委,万勿外传。我信得过你,亦信得过下属武士。但庭内尚有不少门客,鱼蛇混杂。身虽在鄑,心在何方,非可知也。”
复鄑君赞许了纪左更的豪气,又叮嘱了一句。
若只对中土内,此事外传与否,似乎区别不大。
就这么做了,就这么说了,难不成说出去后,岛夷众酋就不会因为瓜分岛屿部众而内斗?内斗之后,难道就因为知了消息便不为了立威服众而率众劫掠了?大规模劫掠时,国君难道知道了鄑城的小心思,就放任岛夷大举入寇而不出兵存续?
但在纪左更看来,这番叮嘱,别有滋味。
信任,秘密先告诉你、你莫要告诉别人。这种上级只言,总能收获下属远胜片语的感动。
“主君放心,其中轻重,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待后岁的大战一结束,你便退休,我亲自为主持你的传承仪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纪左更退下的时候,心满意足。
心满于复鄑君描绘的美好愿景,三年后他的子嗣将在一个相对和平安全的环境中完成武士的传承。
意足于自己勤恳半生,年老体衰之际,感受到了主君的信任,以及对自己的照顾。让自己家族,和看起来冉冉升起的新星,拉近关系。
《诗》或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天下皆王土、武士皆王臣,武士都是体制内的人。
可上级在分配任务的时候不公平,一些危险疲惫的劳务、下乡偏远的活计,总是让我来做,而其余同事却在城中坐着喝茶办公。
上级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还没老,真能做,做得好,真有能力,所以才让你去干这些事,锻炼锻炼你。我一听这话,便觉得充满活力,经营四方。
这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牢骚诗,在下级武士中传播甚广。
纪左更却没有对这首牢骚诗感同身受。
相反,他此时是真的觉得,其身未老、旅力方刚。
之后数日,知道了之后部属的纪左更,有了这么个基础,只觉得自己眼睛都有些不同。
平日里或觉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秘密、这双眼睛下,仿佛都能感觉出是在为下星期的出征做秘密准备,理所当然的寻常,已不寻常。
正值冬季,没有如守孝之类大事的武士,都安排好了村社的人,前往鄑城演武。
武士云集,麟兽齐备,倒也不用提前安排。
本来,冬季演武,就要武士做好万一开战的准备。
村社的事在秋收后,都必须安排好,才能前往主君的城邑。包括随军出征的侍从、助战农兵,也要武士自备粮食,使之跟随。
邱村村社内,邱辰此时并不知晓复鄑君的安排。
之前这些天,他和杏子已经处理了一些混沌邪祟事件,好在都不严重。
教科书上,都有标准的应对方式,照葫芦画瓢就是。
深冬后,邱辰明显感觉到混沌邪祟的出现几率减少了。
就像是,太阳舍弃了春的生机、夏的生长、秋的收获,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中,将原本用于生机生长的力量,用来压制那些混沌邪祟。
这些天正在神国接触因果逻辑和数学知识的杏子,如同手里拿着一个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
“邱辰哥哥,你说,诸侯征战,都选在冬季。而冬季,混沌邪祟出现的也少。出征之后,村社被邪祟入侵的可能就小。”
“那你说,到底是先有的这种规则,人们通过观察,得出经验后,选择了冬季征战?”
“还是说,当初圣王定制的时候,定下制度,冬季征战,不违农时,所以才让冬季的邪祟变少?”
此时两人正在当初邱辰醒来的墓穴旁的密室中,按照当初醒来时的部属,一个非常抽象的祭祀已经快要准备好。
杏子问这番话的时候,正在将用刍草编织好的一些抽象祭品,摆放在木雕前。
邱辰也在忙于检查上角的一大四小灯烛的油脂。
虽然杏子的问题,或是无心,只是手拿锤子到处找钉子的一种表现。
可听者有意。
邱辰想了想,觉得这问题没法回答。
若是先有混沌而非完全随机的规则,再有冬征的规矩,那圣王最多也就是个强大的人。总结规律,利用规律。
可若不是人,而是神。那么,就真的是因为要有冬征的规矩,所以混沌邪祟才要在冬季减少了。
想着自己之前关于灵露、人籍的思考,邱辰笑道:“我倒希望是后者。要是那样,圣王或许只是碍于眼界,无法想象没见过的事物,所以只能定下来一个于当时很合适的规矩礼法。”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去准备你的祭祀吧。我在外面守着。”
杏子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若是这样,那么说不定圣王看到神国的一切,开拓了眼界,说不准就能好心一起让神国降世,改改规矩呢。
摇摇小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弃。
待邱辰离开了密室,她便用她掌握的第一门法术,擦然了一根火柴。
但这一次,她没有透过火柴的光影,去幻想擦燃火柴后想看到的景象。而是点燃了上角的油灯。
随后,虔诚地站在摆放好的木雕前,半闭着眼睛,思考着当日的愿景。
上角的油灯,再一次在无风的情况下闪烁如星。
神国内。
邱辰感觉到旧日碎片的颤动。
杏子的祈求低语,真的和旧日的碎片形成了某种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共振。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内心不禁有些惊讶。
随后,这些共振的碎片,扭曲破碎,化作道道光华。
那些被定格的素材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
道道光华,径直飞入台阶上的黑箱中。
这一切,都未经过邱辰的操作。
就像是,这些旧日碎片的光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主动选择了祈求的杏子。
有那么一瞬,邱辰隐隐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失落。
从进入神国开始,邱辰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很特殊。
虽未必真有当神的想法,可却隐隐把神国的一切,当成了某种他的私产。
一种掌控感。
在这里,仿佛,他就是神。
一个很好的神。
可以通过自己的遴选,赐福给那些祈求者。
可以通过自己的上位俯视,用极低的代价,获得别人的敬重。
然而,随着这些光华的流动,这种于“信徒”全知的掌控感,一下子被击碎了。
之前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杏子通过祈求,看看是否会引发神国内旧日碎片的共振。
这种共振,更类似于某种“关键词检索”,方便他找寻。
哪怕,主动飞入黑箱,扭曲规则而降世。
最终,还是要通过他的“神之一手”,完成最后的操作。
某种程度上,他以为自己有最终的决定权,甚至理论上他可以选择在最后一刻,不予赐福。
可现在,并不是这样。
在这场祭祀仪式中,自己似是个可有可无的“神国之主”。
除了刚才一开始要负责响应祈求外。
在选择响应后,旧日碎片的破碎光华,自发流动。
仿佛,有他五八、没他四十。
邱辰愕然地看了许久,隐隐失落之余,哑然失笑。
心说只看这事,与其说自己是神国之主,倒不如说自己是神国的总秘书、书记员。
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那段长长的台阶,自己只走了两层。
或许,和他梦眠灌注给杏子太多他固有的三观。
亦或许,神国内的规则,自己以为掌握了,实则只是冰山一角。
现状如此,失笑之余,也只能从神国退出。
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看到虚弱至极的杏子推开了密门。
脸色苍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又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魔幻。
唯一没有虚弱的,便是那双纯真的眼睛,忽闪间似多了某种坚定。
邱辰赶忙掏出一瓶灵露,杏子却努力摇了摇头。
“邱辰哥哥,不必了。我只是……只是神魂太疲惫,并不是耗损了灵力。”
“那……”
邱辰想问问杏子,她的祈求,是否得以回应。
杏子也不等邱辰问,便在门前的一处木墩上坐下来,深深呼吸了几次,似多了些精神。
“邱辰哥哥,我要你帮一些忙。神国给了我一个预示般的幻象,我祈求的法术,需要一样东西。但我并不知道这东西在哪。”
邱辰皱眉思考了片刻,他也不知道神国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着刚才的古怪失落,出谋划策。
“或许,你并不知道这东西在哪,本身,也是一种预示。意思是,在你知道的时候、你的能力能够知道的时候,才该去寻找?你并不知道这东西在哪,象征着你此时并没有可以寻找的实力?”
杏子猛然抬起眼,似乎在回味刚才幻象中的种种场景,眼神坚定无比。
“但是,这很重要。我觉得,这是可以筑造神国在人间基础的东西。我不知道,但你应该可以知道。我……我读的书还是太少,但你在修行之前,就读过很多书。或有线索。”
邱辰恍然,这意思是某种贵族教育体系内的东西?
包括杏子在内,非贵族武士的修行者,很多都是此方世界贵族教育体系内的文盲、半文盲。
尤其是这方世界的贵族语言,充斥着很多专有名词。
最简单来说,黑马不叫黑马,而是有专门的词;白马不叫白马,也有专门的词。
这些词,有点像是后世一些语言里,猪和猪肉,根本看不出其中的联系。
除了这些专有名词,还有天文、地理、算术、星辰、历法,种种,这些都不是没受过贵族教育的修行者,能在短时间内掌握的。
“你看到了什么?”
杏子苍白的脸庞,在听到这话后,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恐惧。
但这种恐惧又很快消散,眼神再度坚定。
刚才的幻象,很多。
但有些,杏子并不希望邱辰知道,那是要她自己决定的事。
抛开那些需要自己决定的幻象,杏子将她希望邱辰和她一起承受的,娓娓道来。
在之前半梦半醒的迷幻间,她看到了一张白纸。
那张规规矩矩的白纸上,演绎着无数画面。
这些画面上的人,或是厮杀、或是征战、或是生、或是死。
白纸上的小人,经历了无数次的生老病死的循环,战斗厮杀的技艺也越发强盛。
杏子看到,有强者逐日而行,欲求看看太阳落山的地方。
这样的强者,甚至将这张白纸扭曲,宛如折纸,从纸的这一角,直接来到了纸的另一角。
但最终,还是在纸上。
有的强者,似乎自己也有了作画线条的笔触,用这样的笔触画出了方正的规矩,将自己困在期间。
在自画的规矩方格里,点睛绘物,但却不敢离开规矩的方格。
更有的强者,仿佛自悟了一种不该存在的技巧,就像是神国美术课上的立体素描。
在杏子眼中,栩栩如生、立体阴影。在白纸上的小人看来,就奇怪至极,不成模样。
可最终,笔触之下的物体,依旧没有离开这张纸。
直到某一刻,杏子看到,一道阴影,笼罩在纸上。
这不是绘笔画出的阴影,而是那种阳光照射下投射到纸上的很寻常的阴影。
那阴影一闪而过。
随阴影闪过的,还有几滴血,突兀地殷红了纸。
当纸被血殷红的瞬间,杏子的神魂便遭受了剧烈的激荡。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她所能看到的,只剩一片虚无。而在虚无中,有一滴光华在星辰的照耀下,一闪而过。
留在杏子脑海中的最后光华,背景是茫茫大海上的迷雾,以及一场诡异的天象。
两座笔直如剑的山峰,耸立在这片迷雾笼罩的大海中,高不可攀,仿佛直插天空。
原本炙热的太阳,正是中午挂在正空。但却在一瞬间,无人注意的短暂里被遮蔽了光芒。
定格抽帧的瞬间,铭刻在杏子的神魂中,星辰闪烁。
在光华闪耀的地方,目视那两座高耸入云笔直如剑的山峰,两颗星辰恰在山尖上。
而两颗星辰的周围,是一团排列特殊的星象。
更之后的事,杏子并不想让邱辰知道,也暂时并不想再去回忆。
“我的道途,需要那滴血。邱辰哥哥,你知道那是在哪吗?”
脸色苍白地仰起头,满眼期待。
邱辰此时心中,只有一句话。
书到用时方恨少。
如剑的山、迷雾的海、短暂的遮蔽阳光、还有星辰的角度……
午阳被遮,星辰甫现?
可自己之前接受的教育里,除了圣王鼎定天下的那一战外,再没听说有日食啊。
他倒是没有被杏子诉说的白纸作画的场景惊住,这应该只是一种隐喻。
否则的话,那实在是有些脱裤子放屁了。神国里的旧日碎片都能存在,台阶阶梯仍有低语回响,真要是真相如此简单,实物必要搞成这种故弄玄虚的幻象。
之所以采用隐喻,或许是因为某种他还不知道的原因。
不敢把话说清楚,可能是担心被注视?
真相和隐喻,都不重要。
甚至,谁的血,都不重要。
或者,血,哪怕也只是一种隐喻,而是另指它物,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滴血在哪?
为了防止自己这个“神灵”的身份被揭穿,邱辰倒是早早就在神国给杏子打了补丁和预防针:世界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神国在凡间的基础,要靠你们自己。
打了这个补丁,就可以解读为:你们在人间的事,都是历练。所以人间的事,别烦我,我还得丰富神国,让神国更加壮阔呢。
来神国学知识,欢迎;来神国问凡间秘闻,不行。
倒不必担心杏子问自己不知道,跑到神国去问,结果神灵的逼格大降,回个俺也不知道。
看着杏子期待的眼神,邱辰低眉臊眼,讪讪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多看看书。”
“对了!鄑城的藏书室,那里的书很多。等孝期结束,我可以去看看天文地理、山海经传。或能有线索。”
他这声“对了”,既是对杏子说的,也是内心的写照。
自己之前“疯死”,就是因为举行了那样抽象的仪式。这个抽象的仪式,可绝不是之前的自己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邱九斤之前说,自己在守孝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派他去了鄑城的藏书室,借了一大车的书。
想来这套抽象的仪式,就是源自书中。
也正好,到时候去鄑城的藏书室看看,有什么线索。
倒不是怀疑鄑城的图书管理员是什么隐藏大佬,若如李聃。真要那样,迟早自己都会找到鄑城藏书室,真正的大佬实无必要这样脱裤子放屁、故弄玄虚。
而是想要从自己借阅的书目中,找到一些隐藏的东西。
也或许,里面就有和这滴血有关的内容。
杏子听邱辰也不知道,略微失望,嘟囔道:“或许,你说得对。我看不懂位置本身,也是一种启示。意味着我的实力还没资格触碰这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