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处深山的一片幽幽翠竹林,竹身碧绿挺拔,高耸入云的竹尖随着微风轻摆。那风拂过竹林,山石,流水和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风中依稀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灵气流动,似乎提醒着人们这里并非寻常的人间景象。
那风也拂过一个隐蔽而简朴的茅草屋院。屋院形貌倒是和普通的山野人家没什么区别,只是院子里晒着许许多多的珍奇药材,院内的灶台上没有锅碗瓢盆,只有一排排药炉咕嘟咕嘟冒着微白的热气;一团一团五彩鸟儿蹲在茅草屋顶上休憩,却不做窝;围绕着茅草屋的竹林里,也还有一些珍奇异兽或闲适溜达,或就地躺卧,仔细一看狮子与梅花鹿也能卧在一起,仿佛这里没有弱肉强食的法则一般。
这竹林药屋的安静祥和,却被一声茶盏落下的声音微微打搅。
药屋之中,一个粗布素衣的男子,轻轻伸手扶正了滑落在桌上的茶盏。虽说这一瞧就是时常下地干活的药农打扮,但那伸出来的手,却骨骼分明,修长白嫩,也不知那些农活是怎么做的。
男子的面前也有一方小水月镜,正播放着林默站在桥上的画面。
他看着林默那惊人的伤痕,皱起了眉头,似乎在盘算着这样的伤痕是如何形成,又该如何医治。林默突然往池中一跳,这种药之人不禁手中一颤,这才将茶杯落到了桌上。
“胡闹!”男子一生最不能见的,就是这种毫不在意自己身体的病人了。
林默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地上,旁边都是那些从身上揪下来的柳叶。她脸上的尘土被池水洗去了些,露出精巧的五官和健康的肌肤,水珠还留在她的头发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太累了,倒不是因为刚刚与那些柳叶纠缠——她感觉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休息了,这里虽然奇奇怪怪的,身边还有一个突然炸成个白球的兔子,但她还是莫名觉得还算安全。
“这个沙子,有点像海边的沙滩,但是比一般的沙滩要更软更细。这天上的光不像是太阳,但是还挺暖和。”林默舒服地侧了个身,咬了一口孟不归给她的桃子,吃着吃着眼睛都快眯上了,感觉下一刻她便要啃着桃子睡着了。
她的面是一望无际的沙地,一张好似账房先生办公的桌案突兀地立在上面,孟不归宿在桌案后的椅子上,瞪着红红的眼睛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这桌案的两侧空中,凭空悬着两座鎏金描边的拱门,一座写着“天”,一座写着“地”。
孟不归努力地想让自己的白毛褪下去,默念了七八遍静心咒,可只要一抬头看见林默,就条件反射地心惊胆战,那是一种食物链底端对顶端的生理恐惧。
但孟不归毕竟已经是神仙了,他虽然一时褪不了毛,但外在状态倒也慢慢调整过来了。
“请这位仙子见谅,神仙道乃彭祖上神法力铸建,今日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令仙子困于池上。我已通报上神,但上神事务繁忙,恐需仙子在此等候片刻再做打算。”
林默半边儿神智已经去见周公了,迷迷糊糊问道:“兔子竟然会说话?”
孟不归自尊心被强烈地撞击了一下,作为一只兔子,他最讨厌人家说他不是人了。
“仙子有何疑问?”孟不归的语气里明显有些硬气了。
“算了,兔子会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林默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看看四周,“你叫我仙子,这里又是什么神仙道。所以这是天宫吗?”
孟不归想,能走神仙道的实习天神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但且不论什么来历,最起码知道自己是要来做神仙的吧。这林默问的什么鬼问题?耍自己呢?
他可爱的小毛脸一沉:“仙子贵为金光提名,背后自然有上神或大神族护佑,莫要跟我这个守门的小仙开玩笑了。”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林默揉着头左右瞅了瞅那两座门。门是悬空的,背后也没有屋子,看上去就好像两个门框浮在半空中。林默想了一下,自己大约是死了,除了胳膊腿上的伤,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脏腑还有更重的致命伤,那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程度。孟不归说的她也听明白了几分,这里是成为神仙要走的路,然后还有什么大神提名推荐她来的。
她想大概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死后才上了天宫,可惜这么伟大的事迹,自己竟然不记得了。
林默一骨碌爬起来,三两口把桃子啃了个干净,随手把桃核扔进了池塘。孟不归嘴角一抽,那荷花仙池是彭祖上神精心设计与种植,平时爱护有加,他们这些守门的小仙连个水珠子都不敢碰……但他转念一想,林默都已经一身泥血地在里面游了一遭了,荷花荷叶不知残了多少,还在意这么一个桃核么。这位主现在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了。
但他很快就打脸了。林默一把扛了桌案就往天级仙的大门走过去,边走边轻松地好像跟邻居串门似的说:“我进去看看啊!”
孟不归怂归怂,但毕竟还是个仙官。他白毛一闪,电光石火之间夺了林默肩上的桌子又回到原处,呼哧喘着气:“不可!”
林默看看空空的手,又看看孟不归:“厉害啊!兔子果然跑得快!怪不得兔腿肉又嫩又香……”
“你,你你别说了!”孟不归撑着桌子勉强不腿软,“你现在还不能进去!”
“难道不是走过这个门去做神仙吗!”
“是……不是,若仙子踏桥而来,自可直接入仙门,但从这荷花池游过来就……应该……”他自己突然也蒙了,他这所谓守门仙官的职责,不过是记录一下各位实习天神入极山洞府的顺序,被判定的品阶等等。仙家入哪个仙门是神仙道的事儿,这从水里游过来的自己要进门,他是该管还是不该管呢?
孟不归小毛手在桌上一拂,桌面上便出现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孟不归埋了进去:“仙子稍等,待小仙翻阅过往案例……”
“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啊!”林默苦恼地踢着沙子,突然她眼神一变,双手托着脸笑嘻嘻趴在孟不归面前,“小兔子,你天天守在这儿,肯定知道进哪个门更好……你告诉我呗?”
“这……这不合规矩……”孟不归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林默却不依不饶往前挪了两步,贼笑着摸起孟不归毛茸茸的脑袋:“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嘛,你这么肥……咳咳,这么可爱又善良,一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孟不归浑身白毛都竖起来了。
“仙门重地!仙子自重啊!……我,我当班三天没合眼了!您可别再为难我了!”
就在林默朝孟不归伸着手追跑,孟不归喊叫着抱头鼠窜时,突然池塘上咔咔嚓嚓一阵响动,两人抬眼一看,是那白玉浮桥从池中冒了出来,像会生长似的慢慢延长到了岸边沙地上。一个唇红齿白,脖颈修长,头上一抹青色发丝,书童模样的小仙官从桥上缓缓现身。
小仙官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但仪态傲然,面色严肃清冷,倒看不出究竟几岁了。他走到两人面前,淡淡地说:“孟不归,你在干什么?”
“青鸾仙官见谅。”孟不归慌忙低下头看自己一身圆乎乎的白毛,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青鸾并没有理会他,转而面向林默:“你就是林默?”
“我叫林默吗?”林默转头一脸真诚地问孟不归。
孟不归眼泪都快飙出来了:“这位是彭祖上神座下弟子青鸾仙官,仙子可莫要再说笑了!”
林默也是一脸无辜:“我是真的不记得。”
“这就没错了。”青鸾并不吃惊,淡淡地说道,“实习天神档案册上除了林默这个名字以外,没有任何关于你的信息。这估计跟你的失忆有关系。”
“实习天神?”林默也跑累了,撇了撇嘴,“死后做个神仙还要这么麻烦?”
青鸾眯着眼微微昂首,显得脖子越发长了:“林默,若不是你失去记忆不知境况,今日这话便可将你贬回凡间了!”
林默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孟不归偷偷扯了扯衣袖。
青鸾突然又对林默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正式传话:“彭祖上神让小仙过来传话,神仙道年久不稳,但资质已判定,劳烦林默仙子入地级仙门。”
林默吃了一惊,这人刚刚凶巴巴,突然怎么恭敬起来。
不过她还没反应过来,青鸾马上又恢复了刚刚那副高傲的样子:“天宫重礼,以后入极山洞府修行,你可要多学着些!不然你尚未成仙,功德分恐怕就要被扣光了。”
他转头冲着孟不归斥道:“你私设法阵,本该受罚!彭祖上神念你及时通报,也算尽职,此次不予追究。日后断不可再行此阵,你那点功德分,再扣两回,便要贬回凡间做兔子了。”
孟不归点头如捣蒜,却忘了兔耳长在脑袋顶上,一颠一颠颇为好笑。
青鸾嫌弃地横了他一眼:“听说你想调去南天门做守将,你可知南天门是什么地方?难道让各方神族,仙家往来之时,见到这威严肃穆之地站了只白兔吗?!”
孟不归心中一凉,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小仙修行不精,定会……定会……”
青鸾没等他说完,只面对林默又问:“你既然记忆全失,是怎么知道跳下这池塘能破浮桥法阵的?”
林默挠挠头:“我不知道什么法阵不法阵的,只是走几步浮桥就胡乱变化,但这池塘里的荷花荷叶却没有变化。我想,走桥约是有些危险,这水里或许安全一些。”
青鸾仙官看了看地上的柳叶:“柳叶阵法,你又是怎么破的?”
“我什么也没做啊。”林默奇怪地看着她,“它们是有些缠人啦,但不过就是些叶子,割在身上有些疼罢了。与其在水里纠缠,还不如快点上岸呢。”
她暗暗打量了一番青鸾:“要我说,你们也太大意了,就这一动不动的池塘,几片叶子,怕是谁都能闯进来。”
青鸾这次没有气恼,反倒是认真思忖了一番,竟然露出了一丝欣赏:“你说得确实不错,但这神仙道本就不是为了防守而建。彭祖上神建这荷花池子,不过是好看罢了。至于那些叶子,本只是清理池水用的。”
林默心中一动,刚才她在水里钻了一圈,这池塘底怕是比普通人家洗脸水还干净,荷花根部缺了淤泥,本就靠着一股灵法维持着面貌,反又浪费这么一番法术去清理。这天宫之人闲着没事找事做吗?但她什么也没说,毕竟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儿。
青鸾走后,林默抚着孟不归毛茸茸的脑袋想了半天:“贵天宫还真够奇葩的。不过,听上去这都全自动选人了,要你守门干什么?”
孟不归失了南天门守将的机会,没好气地回答:“这不是有你这种突发事件吗!”
“哎?还有跟我一样让神仙道分不出阶品的奇才吗?”
“我查了几百年的卷宗,就只有你一个。”
“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仙子稍等,我要把门放下来了。”
孟不归煞有介事地走到地级仙门下方,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划了一个泛着青光的法阵,然后严肃认真地把毛茸茸的小兔子手掌对准了法阵的中心。
地级仙门震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往下降,直到稳稳地落到沙地之上。
原来那门中似有一股粉彩虹光的通道,像水波纹一般流动着。
“仙子请入仙门。跨过这道门,仙子则会以地级仙的身份入极山洞府进行实习试炼。愿仙子前程似锦,得封神官。”孟不归毕恭毕敬地行礼,实际心声是,快点走吧祖宗再别回来了!
林默却看着那门有些迟疑。
兔子——
小仙叫孟不归。
“我不太想当神仙。”
“仙子多虑了。”
“当神仙感觉麻烦事很多啊?”
“仙子是金光提名,通过试炼之后定然有一番大作为。”
“还有试炼?好不容易上天了就不能让我歇会儿吗?”
“小仙听不懂仙子深意。”
“哎呀,我能不能拖几天再去——”
……
“死都死了!来都来了!快点走吧!”孟不归急了,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林默噗地笑出声来,扯得她腹部一阵撕裂的痛,血水浸透了衣衫。
孟不归瞧见了,叹口气劝道:“仙子快进去吧,入了极山洞府,仙子才算正式从凡躯换了仙身。虽然这些伤疤还需要调养,但仙身由灵气滋养,好得快,也不会这么痛了。”
林默笑道:“我就说嘛,你还是挺可爱的。”
“死都死了!来都来了!”她重复着这两句转身就往门中大步走去,边走边絮叨:“小兔兔,有机会换个官职吧,守个门眼睛都熬红了多不值当的。这仙界平日里想来也没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儿,做小神仙嘛,悠闲点好!”
林默的声音越来越小,孟不归却怔怔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砰地收了白毛,变回十七八岁的白脸少年模样。他心中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在翻腾着,像是许多年前和兄弟姐妹父母一大家兔子窝在一个洞里,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其实也记不起来了。
“不归。”
不知何时,那粗布素衣的药农站在了孟不归的身后。
“啊,您来了。您好久没来看我了。您在药庐可好……”孟不归难得地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他亲昵地上前拉住药农的胳膊。但药农却轻柔地摁住他的手:“我在药庐的事,不要声张。”
孟不归乖乖作揖:“是,是。”
药农看向那地级仙门,林默的背影早已消失其中。
“她叫林默?”
“啊,您也注意到她了。这金光提名的仙子怪得很,什么也不记得,做事说话也不像个修行得道之人,不过……人还算不错。”
“嗯。”药农目光并没有从门中离开,他似乎对着孟不归,又似乎自言自语道:“她可能,是我认识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