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仙道

天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无论是正当差的仙官仙子,还是南天门守卫的神兵,更别提那些灵修之地终日修法百般无聊的仙家们,人人都捧着一个小水月镜,趁人不注意,脖子就弯得跟虾米似的,兴致索然地看着里面的情景。

天宫以灵气固之,以功德修行论品级。若要提高一个等级,便要做无数的努力为天宫多多注入灵气,提高自己的功德分。无论大小仙家,素来都是忙忙碌碌,急着去完成分内分外的工作。不知道这水月镜中何事如此令人着迷,两位优雅的女仙迎面走上廊桥,因低头看得入神,竟生生撞到一起,磕得脑门子上多了块红印子。

“哎哟……”白衣女仙扶着额头,发觉自己叫得太大声了,急急忙忙收了声音,抬眼一看对面的青衣女仙,竟也慌慌张张地跟自己没什么两样。两人看向对方手里的水月镜,眼神交错,心领神会,一时竟有些相惜之意。但两人立刻调整仪态,亭亭玉立地站好,点头问安。

“仙子好。”

“仙子好。”

仙家风范不可懈怠,众仙友见面虽是轻言慢语,仪态端庄,远远见到便浅笑颔首,近了更是互相问好,一派沉静祥和,实则着急得很,说不上两句便速速离去。两位女仙并不熟悉,本该就此擦肩而过。但白衣女仙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仙子觉得,她是天级仙,还是地级仙?”

女仙口中的“她”,引得众仙高度关注的水月镜中人,正是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小少女。

镜子中的少女头发凌乱,脸上像是多年没有洗过似的,灰扑扑能拍下土块来,衣裙若不是打了无数个补丁,恐怕是要碎成布条子了。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姿势也颇为不雅,伸着脖子打着哈欠,一手叉着腰,一手停在自己后脑勺上,眉毛拧成了一条绳。若不是穿着一袭可辨是一身女装,还有那双极亮的大眼睛,怕是众仙还要猜她究竟是姑娘还是小子。此刻她正瞪着那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莲花池塘,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

“我觉得她一定是地级仙。”廊桥上的两位女仙早已移步到了亭子里坐了下来,言语间亲近了不少,一同看着手里的水月镜。白衣女仙率先分析道:“这神仙道乃是彭祖上神为了挑选人间有功德或神赋的凡人,使其脱泥胎得仙道的地方。但上了神仙道也不一定能做神仙,首先得分出个天赋一般的地级仙,和天赋较好的天级仙来,请仙师们因材施教。然后还得试炼个百八十年的方可择优受封仙官。这说明啊,来的人未必都是秀玉良才。这女子行为粗鄙,神色愚钝……我猜可能是祖上积了什么德才被选上来的?”

青衣女仙摇摇头,纤纤玉指轻轻往水月镜上一戳:“仙子一定是没看到这个。”

那水月镜原本是法力化形,表面光滑如水,散发盈盈月光,青衣女仙手指一触,镜面竟真的如水面荡漾开去。待镜面再次恢复平静,那破衣灰脸少女的头顶上,赫然出现金光四溢的两个大字:林默。

“金光提名!”白衣女仙差点又没控制住自己的大嗓门子,她好努力才令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大惊失色。

青衣女仙颇有些得意:“仙子应该也知道,这极山洞府是彭祖上神一手建造,虽是为了给凡人升仙建造的实习试炼之地,可这些年也有不少仙家神族把自己还未有官职的族人后裔推荐来一同实习。越是修行高的仙家推荐来的实习天神,其提名等级就越高……”

白衣女仙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急忙打断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金光可是等级最高的提名,只有那些已达上神之境的神仙,再或者像龙族这样的上古神族才有资格推荐。虽为天级仙,却可是为了三品以上的上神来做储备的。可……可……”她又看了看水月镜中的那位,只见少女竟然姿态极为不雅地蹲在了路边,愣着眼看着前方池塘,还伸手抓着自己的额角的碎发,本就松散的发辫被她抓得更乱了,活活像一个鸟窝扣在头上。白衣女仙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仙子要说她是什么上神贵族后裔,我可真难相信!”

“人不可貌相。”青衣女仙眼珠子转得贼溜快,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这才又低声说道:“如今天帝闭关修行,天宫事务一概由三品之上的上神们打理。要知道彭祖天神本就是凡人修仙的第一人,对这实习天神之事自是更为上心。往年的佼佼者,多半都能受彭祖上神甚至天帝的亲自教导,这对于各大神族来说可是无上的殊荣啊……只是每一届那么多实习天神,上神哪认得过来,这位顶着金光提名闹这么一出,你猜彭祖上神会不会已经记住她了?”

白衣女仙张着嘴听完她说话,愣了好半晌。突然起身后退两步,端着直直的腰板冷语道:“仙子自重,天宫之中皆为修行得道之士,万年来兢兢业业潜心修功德分以划品级,当为三界表率,怎会有这样的凡俗腌臜心思。”

“啊对,对,”青衣女仙脸一红,自知失言,赶紧找补回来,“我也就是瞎猜。哎,她一定是有些天赋异禀之处,这才,这才得高人推荐你说对吧!”

白衣女仙脸色已经极冷:“小仙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不打扰仙子清修了。”

两人作揖拜别,青衣女仙看着白衣女仙傲然离去的背影,拍了下自己的嘴:“哎!修行千年,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我!”

那位金光提名的少女林默,腿蹲麻了。

她啪地站起来,哎哟一下又蹲回去半截。林默可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万千天宫小仙注视着,皱着脸,倒吸着冷气揉着发麻的大腿。她跳着往前走,踉跄着不知触碰了什么,池塘上竟陡然出现了一座精雕玉砌的浮桥,桥身洁白通透,又被白雾笼罩看不出前方景象。林默低头一瞧,浮桥边还有一座精致的小玉碑,赫然书写着“神仙道”三个大字。

她抖了抖酸麻的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大方方一脚踏了上去。

可没想到,那白玉浮桥似有意志一般,在林默踏上去的那一刻,竟生生变换了造型,从笔直的桥身变得迂回曲折,盘在池塘上好大一片。

“天级仙!天级仙!”早已回到仙居的白衣女仙,一改刚刚高冷的神色,将桌上堆得老高的书卷扒拉到一边,毕恭毕敬地将水月镜端正放好,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发现她有金光提名,幸亏遇到刚刚的仙子提点,不然我的九转玉露丸可要输给孟不归这个死兔子了!”

她口中的孟不归,是守在神仙道对岸,等待实习天神入极山洞府的小仙官。天宫众仙从水月镜里看到的景象,正是他偷偷施法传播的。

这神仙道是彭祖上神以法力化之,能检测实习天神们已有的天赋与修行的程度,当实习天神踏上这白玉浮桥,神仙道便会自动幻化道路将其引向天级仙入口,或者地级仙入口。每一届实习天神走神仙道,都是天宫明里暗里的盛事。明里,众仙讨论着这次又有哪些天赋异禀的奇人修仙,暗里,大家都在揣测谁会有上三品天神之资,这将来若是一朝封神,少不了多去走动走动。尤其是那些被各神族提名的,多半是一族的新锐力量。这提名分青光,赤光,金光提名,分别对应着五品,四品,三品以上的天神品级。要知道天神不过也就七个品级,三品以上便是至尊纯元的神尊,如太上老君,无量天尊等,再往上的天命帝尊,也只有天帝帝后两位而已。即便是像彭祖这样天赋异禀备受器重的上神,万年来也未突破三品仙籍。

自孟不归守神仙道起,总有各路小仙跟他打听新晋实习天神的情况。他也知道除了好奇八卦,其中不乏许多小仙是为急需人才的上神提供消息。他转念一想,与其让旁人赚了人情,何不自己开通这法阵直播。不管是小仙还是上神,多少会念及他的名号,说不定哪日便被什么上品神官看上,调任去做些功德分高的工作,不然一直做个小小的仙道看守,也不知何时才能从这最末级的七品仙官升品了。

没料到这次横空冒出一个如此奇特的金光提名林默,孟不归的直播量陡然上升了百倍。他自然知道机会千载难逢,趁着这热烈的讨论劲儿,偷偷在级别不高的小仙女,小仙官里开了赌盘。但孟不归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儿,他知道仙人们多好面子,加入直播赌局的小仙们都被匿了名号,除了他孟不归,谁也看不出其他人是谁。将后谁赢谁输,交易也从孟不归手里过,这庄家抽成自然也颇为可观。他倒不是爱财,实在是阶品太低,弄不来什么助修为的灵丹仙草的,想着趁这个机会捞上些,若能破境升品也是赚了。

此刻,匿名小仙们的赌注水涨船高,孟不归恐怕比谁都心系着神仙道会将林默带到哪个入口。

水月镜中,林默已经踏上了白玉浮桥。这桥不过是一个路,也不至于要走多久。往常只要实习天神们踏上来,孟不归就能看见桥身变幻到左边的天级仙,或者右边的地级仙入口了。可孟不归早已在赌盘直播中喊着“人已上桥,买断离手!”了,良久,池塘面上依然是莲花荷叶,袅袅白雾,哪有半点儿桥的影子?

林默这端也恼火得很。

她在这曲里拐弯的浮桥上转悠半天了,原以为可以通的道路,走过去又变换了方向。

更烦人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什么有一堆的伤,走两步就火辣辣地疼。脑子里也稀里糊涂的,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浆糊一样的意识,跟这浮桥一样无序地转圈。

林默又晕又痛,越看面前这浮桥池塘越生气。

孟不归调整好法阵,终于令自己和众仙看到池塘浮桥上的景象时,林默正怒目圆瞪地站在浮桥一侧,撸起了袖子和裤管,那细弱的胳膊和腿上触目惊心的都是伤疤,新伤叠着旧伤,黑色的结痂又被鲜红的新口子破开,那斑驳脏污的伤痕与通透洁净的白玉浮桥成了极鲜明而又刺目的对比。众仙冷不丁地看到这么一幕,皆是哎呀一声,那弯成虾米的脖子咔一下又后仰了过去。

孟不归擦了擦汗,他原本是不周山上的一只兔子,因缘际会吸食了天宫的灵气,这才修了仙道终列仙班,可修行却总是一般般,骨子里还有些做兔子时本能的胆怯。他看到林默那发着狠的眼睛,绷得直直的腿和吓人的伤疤,似想起远古的记忆中,他躲在石头缝里瑟瑟发抖地看一只受了伤的独狼,虽然她没有看向自己,可孟不归的腿肚子已经有点儿抽筋了。

“孟不归!这桥是怎么回事啊?”

赌盘里的匿名仙友终于憋不住了,这浮桥绕成了一团麻,根本看不到指向方向嘛。

孟不归回了回神,心想我能做什么啊,这桥是彭祖上神造的,难不成他一个守门的小仙官还能修不成。他刚想回复“小仙莫急,此境恐乃上天之意,我等静观其变”,突然一阵阵惊呼再次充塞了直播法阵。

林默扑通一下跳进了荷花仙池。

林默跳下池塘的一刻,觉得自己身上的伤疤被池水这么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她再也不想走那条没完没了的破浮桥了。

这种感觉似乎有点熟悉,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是在水中如此爽快,自在,似乎那就是她应该做的事情。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岸,也没多想,扭头朝着对岸游了过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普通的小女孩,有家人,有村子,还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但那些记忆又非常模糊,非常安静,像遥远无声的一个梦。她见到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幻的浮桥,心中似乎也没有十分惊恐诧异,好像她本来就能理解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一样。

她扒拉开池塘里的莲花与荷叶。那些莲花开得极其完美,每一片花瓣都完完整整没有一点缺口,荷叶也是浑圆碧绿,连一丝虫咬的印记都找不到。

但这水中却似乎有一些东西围了过来,丝丝缕缕地扎得她周身痒痒。林默一开始以为是这池塘里的小鱼,但刺痒越来越密,她便觉得有些烦了,停下来扑打了几下水面,这才发现水中密密麻麻的,竟然是一片片细长的柳叶。

那柳叶又尖又薄,初始不过是轻轻碰到皮肤,刺得痒痒。而后速度越来越快,竟一下划破了她的胳膊。林默低头一看,无数的柳叶争先恐后地从水里涌过来,数量之多,倒不像在水里,而是在这柳叶堆里游泳了。

“孟不归!这画面啥也看不到了啊!”

仙友们在水月镜里只能瞧到一片白雾,纷纷焦急地催促着。

孟不归抓着耳朵,这仙子从桥上跳了下来,水月镜的照射范围也说不过去啊。比起这个,他更担心自己这个守门小官,竟弄丢了一个金光提名的仙子,若这仙子在池塘中有个三长两短,她背后的高阶上神又怎会饶了自己。

孟不归正蹲在池塘边思来想去,不知怎么是好,那隐藏在白雾下的池水突然起了涟漪,浅浪一层一层地扑向岸边,池水之中似乎还透着些金光。

一团绿油油的东西突然从水里探了出来,一把抓住孟不归的脚腕。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蹬腿往后退,可那绿团里似乎长了个铁钳子一般,压根挣脱不开。

接下来,他看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景象,一个浑身上下沾满了柳叶的绿人儿,从水里滴滴答答地爬了出来。那绿人儿见了他,竟动也不动,虽分不清五官何在,却似有一双阴森森的目光盯得他浑身发冷。

“啊!!”孟不归跌坐在地上,膨得现了原形,炸出一身兔子毛,白乎乎圆钝钝的把软甲都撑胖了一圈。

那绷紧的绿团突然放松下来,凭空裂开一张嘴笑起来,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一闪一闪的,嘴里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嘿嘿嘿!原来是个兔子啊!还挺可爱的!”

林默揪着脸上的柳叶,眼睛微微一眯,说了一句令孟不归做了许久噩梦的话。

“……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