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堂审案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九千岁终于脱身,找到了铁算盘父子和随后赶来的另一群东厂爪牙。众人回到衙门,立刻被满地狼藉惊呆了。魏十九和玉玲珑昏迷不醒,魔教教主秦雪嫣趁乱逃走。九千岁从桌上捏起一根被啃得干干净净,还沾着口水的鸡腿骨,再嗅嗅酒壶,嘿嘿冷笑一声。
“水挺深呀?”铁公鸡看到两个九千岁,立刻顿悟了。所谓穷凶极恶之人,担心仇家谋害,找替身是常事。他咋咋呼呼地说道,“地上的两人,难道有苟且之事?反了他们了,孩儿替干爹弄死这对奸夫淫妇!”
九千岁摇头:“看来我的这个替身终于还是抗拒不住诱惑……你别想歪了,魏十九定力极高,不会看中你的小妾。更何况,他年纪大了。”
铁公鸡腆着脸问道:“那么可否把她交给孩儿处置?”
铁算盘不满被晾在一边,插嘴骂道,“畜生!你色心不改,难道还想留着这个贱女人?本官是扬州知府,这一次要学包青天断案,查他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九千岁眼角微微皱起一丝涟漪,笑道:“是么?明天一早,咱家要看你升堂断案。这个替身我不要了,武艺再高也不能留下。只是他帮我度过数次难关,杀掉,有悖江湖道义,那就埋在后院,自生自灭去吧。”
铁公鸡问道:“干爹闯荡过江湖?”
铁算盘纠正道:“九千岁的话,重要的是后半句,前半句也就是客套。”
九千岁微微一笑,心想总算是遇到一个明白人了。他来到玉玲珑面前,仔细打量着这副美艳无双的面庞,登时一怔:“嗯……?玉玲珑?这是你的小妾?”
“对呀。”
“不对吧?”
“干爹,怎么了?”
“你俩床笫之欢的时候,你没觉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
“她沐浴的时候,不准你看,和你亲热的时候,不能点灯?”
“对呀,”铁公鸡的眉毛拧在一起,满腹狐疑问道,“我俩亲热的细节,干爹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手下的细作偷窥我们……东厂果真是无处不在,孩儿佩服。”
九千岁哈哈大笑起来,思忖,自己怎么遇到这么一个宝贝?可惜又不能揭穿,否则给对方一个颜面尽失也不好。他摇摇头,背起双手,头也不回地往如意阁去了。
九千岁走在早市上,本打算沿途欣赏风景,忽然看到许蜻蜓浑身是血,手里的刀也没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把行人吓得满街乱钻。九千岁说道:“不是叫你接应我和江陵王吗,怎么才进城?你这是杀了谁呀?”
“九千岁,您老人家没事呀?中原第一神捕反水了!奴才去找九千岁,结果被王虎的女跟班引进了昆仑血蚕的埋伏,弟兄们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了!”
王虎?
王虎是谁呀?
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九千岁怀疑,所谓的“王虎的女跟班”其实是唐小粥,但是,为了颜面,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哪怕是连累无辜。
“都怪铁算盘办事不利,且看他如何善后,要是他没本事,以后有他的好日子。东厂的大牢,只能进不能出。”九千岁回头一看,那群东厂爪牙一直在身后尾随,于是吩咐他们,去棺材铺弄棺材,活埋替身。
众人得了命令,立刻跑到棺材铺抢来一口棺材。棺材铺掌柜站在一旁陪着笑脸。临走前,众人互相递个眼色,一刀把掌柜砍死,丢进另一口棺材,临出门,还齐声笑嘻嘻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要客气!”
当天清晨,昏迷不醒的替身被塞进棺材,活埋进府衙后院,玉玲珑被关进大牢。
话分两头。
惊堂木响起,扬州知府开始升堂审案。江陵王兄妹躲在屏风后面听审,独独不见九千岁。
铁算盘喝道:“本官今天要严查昨天的案子,案犯唐小粥和王虎逃走,堂下百姓若有线索,快来府衙领赏!”
登闻鼓响了。
铁算盘狐疑起来,自己还没说赏银是多少呢,这个装大头蒜的是谁呀?于是摆摆手,吩咐把人领上来。不到一会儿,一个脸上干干净净,头上缠着头巾,身穿白色长衫的西域人上堂跪下:“知府老爷给我做主,有人偷我的驴子!”
“本官查的是衙门捕头违逆犯上的事情,不查什么驴子,你明天再来。”
“我的驴子就是被王虎偷走的。”
“谁?”
“王虎。”
“快点说,别卖关子。”铁算盘眼睛冒光,迫不及待地问道,“王虎偷驴子做什么?”
“我有一只驴子,但是我从来不骑……”
“你赶集去了吗?”
“没。”
“你不讲正经的,本官叫弟兄们用棍子招呼你。驴子是什么颜色,黑的还是灰的?”
“黑的,还常常用蹄子踢我。”
“谁没被黑驴蹄子踢过呢?我是问案子。”
“老爷做主!昨天我就被黑驴蹄子踢了,这时候王虎假装好心,说要帮我驯服驴子,趁我不备把我打昏,抢了我的衣服和头巾,还割掉了我的络腮胡子。我醒来之后,听说他打扮成我的模样,骑驴逃走了!我这辈子最喜欢我的络腮胡子,我可以没驴子,但是不能没胡子……”
“你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吗?”铁算盘都快晕头转向了,“明明说驴子,怎么又开始说胡子呢?”
铁算盘被西域人折磨蹂躏,暂且不提,单说九千岁来到了知府衙门的大牢。
玉玲珑已经醒来,坐在栅栏里面盘头发,只可惜没有胭脂水粉,此刻便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九千岁,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九千岁站在门外,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怅然地遐想道,“妙手阁主,你第一次被官府抓到是五十四年前的夏天,后来被你轻而易举地逃走;第二次被抓是三十六年前的夏天,也被你跑了……如今是第六次了,对么?”
“好记性,九千岁如此注意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我?”玉玲珑嗤嗤笑起来,两只肩膀微微颤动,等她再次扬起脸孔,却显出一副饱经沧桑的狡黠,令人顿生面目全非之感,“我上次被抓,曾经邀请你去我的妙手阁做客,可是你没去呀,究竟是不敢去,还是找不到呢?”
“妙手阁是江湖四大惯偷的藏身之处,也是江湖传说的一大禁地,咱家一向对其敬而远之。”
“是你没胆子。”玉玲珑鄙夷道,“妙手阁四大高手,都是擅长妙手空空,却不擅长武功,反正我们也不靠武功过活。老娘平生最爱盗窃驻颜丹药,再去勾引富家子弟,享受人间富贵。可是,怎么哪都有你?”
“咱家也没想到,你居然被我的干儿子纳为小妾,要是他知道你已经七十多岁,大概会上吊的?”
“那,你不就是我的公公……公公?雷公公?你在我这里真是名副其实了呀?”
“你的姿色,用倾国倾城来形容,毫不过分。”九千岁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几十年来,你给自己盗窃天下奇药,只为了这张脸。卿本佳人,何苦为贼?”
玉玲珑来到对方面前,凤眼轻挑,伸出一个勾引的手势,两人可以觉察到对方的鼻息:“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女人是吃青春饭的。我被这么一吓唬,就开始害怕变老。你知道我第一次偷的是什么吗?”
“什么?”
“胭脂。我偷胭脂的时候,只有七岁。”
“你也是个可怜人呢。”
“我看到邻居姐姐涂了胭脂,好香好香,我问她要,她不给,所以……”
“你杀了她?”
“妙手阁的规矩是我定的,第一条就是只谋财不害命。”
“那多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
“看客们喜欢杀人的故事,杀的越多越带劲,你不杀人,那没看头。”九千岁转身离去。
玉玲珑讲述身世,兴致正浓,看他要走,急忙喊道:“你别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呀?我刚说到七岁,十七岁的时候我还没说呢?就算我求你,要不我给你跪下……”
九千岁撇撇嘴,思忖,盗窃财物的鸡毛蒜皮案子,不归自己管,只是昨天的一记耳光,着实可恨!想到此处,登时脸颊燥热,牙根痒痒。冷不防,铁算盘跑来,和他撞了一个满怀:“九千岁,案子有眉目了,线索就是那头驴子。王虎偷盗驴子逃走,只要找到驴子,就能找到线索!”
九千岁恼了:“你来做什么!”
铁算盘见他瞪眼,委屈道:“下官来向您禀报案情啊。”
“江陵王呢?”
“在屏风后面。”
“你没有向江陵王禀报案情?”
“跟他说什么?他就是一个摆设!”
九千岁都快气昏过去了:“咱家是皇家的奴才,权势再大也是奴才。奴才永远是奴才,永远不能成为主子,永远不可能成为皇帝,你不懂吗?”
一声清咳。
九千岁回头,看到江陵王和何铃铛循声而来,急忙作势下跪,当然只是装装样子。
江陵王急忙扶起他,笑道:“九千岁这是做什么?你是长辈,我是晚辈,你这一跪岂不是乱了规矩?”
九千岁道:“老奴该死,管教不严,以至于扬州知府犯上,老奴这就去掉这个无能之辈的乌纱帽,倘若找到案犯,就给这个伪君子留条命,他办不到,就关进东厂大牢,他也该享享清福了。”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一眼。
他的身后是铁算盘。
对方一口气没倒过来,傻在原地。
二 寻找黑驴蹄子
铁算盘趴在扬州知府衙门的桌案上,吸吮着笔尖,慢悠悠琢磨告示怎么写。实话实说是不可能的,九千岁的面子要紧,何不来一招移花接木?于是一边挥笔疾书,嘴里语速很快地念叨着:“扬州城外出现采花大盗一名,身穿白衣,头缠头巾,骑着黑色驴子,奸淫良家女子,老少胖瘦不忌。案犯尚有女帮凶一名,唤作唐小粥,扬州人氏,容貌秀丽,曾在衙门当差,略会拳脚。若有扬州百姓将两名案犯行踪报官,悬赏五两银子……嘿嘿,这么写才显功力,铁算盘的名号,舍我其谁?”
告示甫一张贴出去,一群看客立刻围起来骂街。他们不是骂别的,而是因为赏钱太少。
“五两银子也算钱?”
“这个老色鬼,没想到还是小气鬼。他有心思惦记儿媳妇,没空理会百姓疾苦?”
“咱们迟早砸了他的买卖!”
“动手的时候,叫我一声……”
铁算盘躲在门内偷听,既然大家嫌钱少,于是吩咐手下把告示收回来,大笔一挥,把五两赏银,改成五百两。新的告示张贴出去,看客们的眼睛都红了,众人纷纷笑道,看来知府老爷还是体谅民情的。既然父母官有难题,那么做子民的岂能袖手旁观?于是大家一起去找骑黑驴子的人。
扬州城内城外风生水起,追捕唐小粥。唐小粥上次栽赃了王虎之后,就躲进城外的山坳里,找了一个樵夫堆放柴草的窝棚栖身,昼伏夜出。她草木皆兵之际,看着天色暗沉,溜出窝棚找吃的,前面是一个馄饨摊子,急忙上前要了一碗馄饨充饥。她已经一文不名,铁了心吃霸王餐,在那里琢磨,如何等到食客散尽,如何耍赖装病,如何逃之夭夭。
馄饨摊上,还有四个白衣秀士,都是剑眉高耸,目若朗星,唇若涂脂,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她看到之后,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因为那是人称“扬州四鬼”的江湖杀手,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杀人不眨眼,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顿时不敢吭声,低下脑袋,几乎把脸埋进碗里。
“大哥,咱们为东厂办事,那个老乌龟分文不给,好像有点亏呀?”
“老三,钱的事情小,重要的是和老乌龟攀上交情,以后保管顺风顺水。”
“大哥,要是老乌龟忘恩负义呢?”
“不会吧?”
“老乌龟的老本行,不就是忘恩负义吗?”
“老三别急,东厂不给钱,咱们可以自己弄银子花,比方说扬州知府的悬赏告示,只要抓到骑黑驴子的王虎,还有女帮凶唐小粥,就可以得到五百两。可惜的是,不知道别人怎么理解的,反正看客们把寻找骑驴的人,传成了寻找黑色的驴子,后来直接传成了寻找黑驴蹄子。一时间,扬州附近的盗墓贼遭殃了。盗墓贼听说要找黑驴蹄子,以为官府禁止盗墓,要坏大家的饭碗。事情牵扯到饭碗,就更乱了。对了,我还得到了他们的画影图形,你们看,这就是王虎,这个丫头片子就是……咦?”
唐小粥埋头吃馄饨,不敢吭声,明白好日子到头了。
那个扬州四鬼的老大,拿着告示走到她面前,问道:“这位妹妹,把脸抬起来?”
唐小粥低头道:“受风了,不能抬起来。”
老大冷笑道:“弟兄们帮她!”
四人齐上,唐小粥挣扎不得,被他们牢牢地架住,还掀眼皮、揪耳朵、检查牙口。
老大乐了:“这不是老天爷赏饭吗?弟兄们给她好吃好喝,别把这个妹妹饿死了,明天好去城里领赏。”
唐小粥叫道:“你们说话算数?”
“什么说话算数?”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别把我饿死了什么的。”
“你……饿了?”
“饿,非常饿!我想吃烧鸡、烤鸭、烤鹌鹑、烤乳鸽!”
“你以为这是请你当娘娘吗,还点菜?能有馄饨吃就不错了。”老大没好气。
“等一下!”馄饨摊的老板用围裙擦擦手,走过来,满脸羞涩地笑道,“几位好汉,小人曾是御厨,因为得罪东厂,这才隐姓埋名回到扬州老家,咱们认识了就是缘分……你们别上火,我是想说,其实她点的菜,我都会做。”
老大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光一闪,馄饨摊老板横尸当场。月光悠悠,微风吹来丝丝血腥味道。
“好大的威风!”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名黑衣乞丐躺在树荫里,大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叫花子三十岁出头,瘦的皮包骨,脸上满是雀斑,但是眼睛很亮,此刻坐起来骂道:“叫花子没钱吃馄饨,躲在这里闻闻味道,也能遇上麻烦?”
老大问道:“这不是丐帮的长老朱泥鳅吗?你闻味道能闻出什么来?”
“今天的馄饨,是用老鸭汤熬的,一天比一天老。”
“那,昨天的呢?”
“昨天的馄饨,是用老母鸡的鸡汤熬的。”
“那,前天的呢?”
“前天的馄饨,是用小嫩鸡的鸡汤熬的。”
“还有这讲究,果真是一天比一天老?卖馄饨的是奸商吗?算了,我也不再问了,再问下去,那么,大前天的馄饨说不定是小鸡雏的鸡汤熬的。”
“言归正传,你们想杀谁就杀谁,把丐帮当什么了?”
“我警告你,别管闲事!”
“我偏要管闲事。”叫花子拿出身后的一根破竹竿,舞出一个漂亮的棍花。
扬州四鬼不敢小觑丐帮中人,叫花子越穷,能耐越大,于是上前围殴,谁知道不到十招,他们的眼睛全被戳瞎。叫花子仰天长啸,显得十分尽兴。
唐小粥根本没兴趣观战,顺着山路狂奔。远处是一个红墙黑瓦的小院子,大门紧闭。唐小粥试着推门,大门立刻荡开,原来没有插门栓。
她站在院子里喘粗气。按照评书和昆腔里面比较老套的故事,这里应该住着一位中年壮汉,年过三巡,一脸虬髯,骄横不可一世,但是怜香惜玉,专门救助落难的无知少女,两人一见如故,于是喜结连理……想到此处,她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昆腔没劲,更何况,自己就是女侠。
一个身材窈窕的影子,手里提着红纸灯笼慢慢行来。唐小粥立刻整理一下脏兮兮的衣服,笑道:“兄长在上,小妹被人追杀,无处躲藏,求借一宿,明早就走?”
秦雪嫣站在对面,也有点莫名其妙。
唐小粥傻了,心想,评书和昆腔里面都是假的呀?虬髯客呢?那大胡子哪去了?急忙打招呼说道:“原来是秦师姐?”
秦雪嫣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灯笼,简直有一种想把灯笼扔在地上,再踩上几脚的怨气。
唐小粥继续套近乎:“秦师姐,你住在这里呀,你没住客栈呀,是不是隐居?”
秦雪嫣举着灯笼在她脸上仔细照来照去,露出崩溃的表情:“我哪儿招你惹你了?”
“秦师姐,这么讲话,有点伤感情呀?”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为什么呀?”
“我想多活几天,不想给你气死。”
“秦师姐,你看这天色不早,这里就你家能住,总不能驱赶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呀?”
“你走投无路吗?你回到魔教,就是我的劲敌,教中有多少你大伯的老部下,说不定教主位置也会被你抢了去。要不这样,你开个价,然后离我远点?”
“怎么开价?”
“怎么开都可以,哪怕是杀猪价。”
“猪……”
“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我想离你远点。”
“我只麻烦你这一次,以后咱们各走各的,我言出必行,咱们击掌为誓。”
秦雪嫣毫不犹豫的和她击掌,而后,一脸嫌弃的在前面带路:“你给我记住了,我再帮你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明天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没问题呀。”
“院子里不光我住,还有我的一个师弟,他不是魔教的人,你千万别把我给卖了。”
“你师弟,不是魔教的……?”
“不是。”
“可以,当然可以。我想拜会你家师弟,可否引荐?”
秦雪嫣白他一眼,说道:“我正在打算教训我的师弟,他也没空理你,想见他得排队。”
唐小粥回答:“我愿意。”
三 卖艺的人
唐小粥素来不老实,酷爱抓猫逗狗,住下之后,一直在那里好奇,对方所谓的师弟,是个什么货色?于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只见一间宽大的房间,房门虚掩,油灯从纱窗上透出来,映出一男一女的两个影子。
“畜生,我忍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咱们是卖艺世家,你是我最得意的师弟,居然给看官戴绿帽子,而且不止一次?谁给你的底气招惹是非?”
“师姐,那是误会。单说今天的事情,那个龟儿子说我勾引他老婆,大家不知底细,都相信他。其实他也不照照镜子,眼歪嘴斜的,谁愿意跟他一辈子?”
“那你有没有勾引他老婆?”
“没有。”
“没有?前天夜里守在门口不走的年轻女子是谁,还说要追随于你,做个徒弟?”
“我最近参禅论道,她再喜欢我,我也不答应她。谁知道被黏皮糖缠上了呢?”
“还参禅论道?我这就揭穿你,你喜欢鸭蛋脸,那是三角脸!”
“师姐高明。”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管你叫小哥,又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我花钱收买她们的?”
“你知不知道,被你绿了脑袋的那几个孙子,放出狠话,要打断你一条腿?”
“师姐救我!其实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管不住自己媳妇,还怨我啦?”
“不行,不行……眼下风声对你很不利,要是对方真的使坏,打断你的狗腿怎么办?不如离开扬州,去杭州或京城,总有一碗饭吃。武林中的至尊秘籍是太极拳,太极图是圆的,圆的东西最擅长什么,你懂么?”
“滚?”
“你总算说对了,就是这个字。人家丈夫追杀你,大不了卷铺盖滚蛋。记住,该滚就得滚,不懂趋利避害,这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秦雪嫣的声音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慢悠悠起来,“姐姐我卖艺,这些年招惹的青年才俊,可谓数不胜数,姐姐我不是照样守身如玉的嘛?”
“师弟记住了。”
“那么,在你远走他乡之前,师姐必须对你小惩大诫。所谓家有家规,你别怪我。师姐昨天得到一把新铸的长剑……”
“二两三钱五厘买的那把?”
“钱的事,你管不着。剑得开光才行,江湖上的开光不是拜佛,是刀口舔血,让刀剑尝尝血腥味道,以后才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个开光的活儿,归你了!”
“你要我……杀人?师姐你未到耄耋之年,没糊涂呀,怎么说胡话?”
“杀人杀鬼随你便!只要剑上沾了血,就算你办成了。乖弟弟,师姐此中有深意,你自己领悟?”
“秦姑娘,你师弟没辙,我来助他一臂之力!”唐小粥一边偷笑,一边朗声道。
“又是你?”
唐小粥听到房间里的秦雪嫣发问,急忙拱手作揖,高声道:“是我是我,又是我。”
房门打开,只见秦雪嫣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哥,脑门子上画着一只乌龟,一副瘟头瘟脑的表情,带着一副贱相,让人见了就想揍他。
唐小粥乐了,这不是扬州街边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吗?上次还给他们赏钱了呢,看来就是有缘分。
小哥也问道:“原来是老相识呀?官府出五百两赏银抓你,唐僧肉也不值这么多钱啊?”
唐小粥狐疑道:“我是你师姐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你可以管我叫师妹,只是你头上的乌龟?”
“唉,我和丐帮的叫花子朱泥鳅下棋,第一局我没赢,第二局他没输,第三局他还不跟我下。输棋的代价就是在自己头上画一只乌龟。他刚走半个时辰,说是吃馄饨去了,哼,人家也得卖?估计,是去闻闻味道!”
“他的确是去闻味道去了。”
“那是!此人的鼻子比狗还灵,能够闻出用来熬制鸡汤的是公鸡母鸡。”
“我也是被他所救呀,等他回来一起道谢。不过,那只乌龟画得真像呀?”
“不必等了,”小哥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几遍,试探着说道,“他在我头上画乌龟,巴不得到处逢人炫耀,你把他找回来干嘛?想灭口?咱们一见如故,你可以留下来借住一晚,但是不能白吃白住……你刚才说,愿意帮我的忙,去给宝剑开光,难道,你在衙门里杀过人?”
“我虽然不敢杀人,但是敢给宝剑开光,咱们一言为定!”唐小粥笑了。
小哥下意识摸脑袋。
当天夜里,唐小粥打听出了这家人的底细。原来秦雪嫣撒了谎,她躲在扬州城隐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快一年了,挨训的师弟叫公孙连城,一直依靠卖艺为生。几天前,来了一个丐帮长老叫朱泥鳅,是一个自来熟,说是要和他们交朋友,怎么赶也赶不走,像是黏皮糖似的。
月明星稀,叫花子站在山顶俯瞰小院子,喃喃道:“唐小粥真够倒霉的,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帮人帮到底,谁叫叫花子是路见不平的侠士呢?”
他的身后,是一棵高大的松树,松树上蹲着一只猫头鹰,喉咙里咕咕一声,随即展翅掠走。
四 开光
第二天清晨,是给宝剑开光日子。公孙连城带路出了院子,开始犯难,脸上满是油汗,手中长剑瑟瑟颤抖,走路接连打滑,不住地唉声叹气,也不知道该杀谁、想杀谁和敢杀谁,下意识拔剑出鞘,再插回剑鞘,如是反复不停。
唐小粥双手背在身后,假惺惺地蹙眉说道:“小哥,这可不行啊,你胆子小,根本杀不了人。”
“那?”
“我来帮你呀,谁叫咱俩一见如故呢?昨天夜里,你师姐话里有话,她说,杀人杀鬼随你变,只要剑上沾血就成。”唐小粥挤眉弄眼,透出一丝阴险,还有一丝长不大的顽皮,“咱们师姐对你不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不杀人,我去杀狗?”
“可以呀。”
“狗也没得罪我呀?”
“狗得罪我了!它咬我!”唐小粥憋着一肚子气,“这是南山坳,南山坳里有一家养狗的,喜欢纵犬行凶。他家的狗想凶谁就凶谁,一个月前,我就被咬过。看客们还嘲笑我说,他家狗怎么不咬别人,只咬你?今天一举两得,咱们一见如故,还有同一个喜欢欺负人的师姐,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被狗给撵了,你这当兄弟的是不是该替我插刀?”
公孙小哥犹豫片刻,回答:“也是,杀狗比杀人靠谱,这买卖,我接了!”
“那是!我身为官府捕头,也不可能允许有作奸犯科、行凶杀人的事情发生。”
“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故意玩我?”
“是咱们玩你师姐才对!”
“是么?”
“兄弟,你再想想,是不是你师姐玩心不退,想玩你呢?”
“你的意思是,找我师姐报复回来,或者说是玩回来?她玩我,我玩她?”
唐小粥被他揭穿真相,心想这个复姓公孙的也不好糊弄,急忙打哈哈笑道:“你想啊,要不是咱们师姐逼你给剑开光,你会被沦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吗?再说,在养狗的人眼里,人不如狗,人不如他们家里养的一只畜生!小哥你仔细考虑,咱们互相帮助,事成之后,别忘了感谢我?”
公孙小哥终于眉开眼笑了:“清蒸,怎样?”
“烧烤吧?”
“我喜欢清蒸。”
“这地方,没处弄锅灶,只能烧烤,你就凑活凑活?大丈夫不拘小节。”
“你是个朋友!有好主意,也不早说?”公孙小哥乐不可支地捶了她一拳。
唐小粥把那个山村的路径详细说了一遍,而后找了一棵大树,靠着睡回笼觉。她看着对方杀气腾腾地走上了为民除害的道路,忍不住摸摸干瘪的肚皮。
话分两头。
“难道我没给祖师爷烧香吗,为什么师姐这么逼我?要不是唐小粥,这个坎我就过不去。”公孙小哥提着长剑,顺着山路,一边走,一边咒骂不绝。他走了一刻钟,前面果然有个大户人家,主人不在,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门口守着一条恶犬,体态像小牛犊子似的,脖子上拴着细长的铁链,听到脚步声立刻发起威风,狂吠不止,铁链也震的哗哗作响。
小风吹来。
他忽然想起,走得匆忙,忘记询问唐小粥的仇家姓什么了,这个山村少说也有六户人家,到底咬人的狗是哪一条呢?他露出一副得意忘形的贱相,用长剑戳戳恶犬的鼻子,笑道:“要是你咬了老唐,那你就死定了。我该怎么处置你呢,清蒸还是烧烤?”要是他说的那个人知道被称呼为“老唐”,也不知道做何感想。
恶犬眼睛血红,作势欲扑,但是被铁链拴着,无法动弹。那条铁链本就纤细,此刻愈发脆弱。
公孙小哥继续逗狗玩儿:“你来咬我呀?咬到我,你是我爹。其实你也不是最凶的,我看看有其他人养狗没?至于你嘛,待会儿再来理会。”
他得意忘形,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前面也有一户人家,门口蹲着一只小奶狗,圆头圆脑圆身子,上前摸摸小奶狗的脑袋,小奶狗也不反抗,反而还用湿乎乎的舌头,轻轻舔舔他的手。他有点下不去手,只好继续找。
后面几家住户没有养狗的,但是有一户人家是养猫的。公孙小哥摸摸脑袋,揣测一番,袭击唐小粥的只能是那一条恶犬。他打定了主意,转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喘着粗气,露出满嘴的獠牙,尤其显眼的是,恶犬脖子上好不容易挣断的铁链。
他有点蒙。
恶犬眼中透出凛冽的杀气。
话分两头。
唐小粥正在打盹,一边等着打牙祭,忽然听到惨叫声,只见公孙小哥狂奔而来,一条恶犬紧随其后。她急了,跳起来想逃,公孙小哥竟然跟在她后面。前面是个岔路,两人跑了不同的方向。那条狗是一条笨狗,没明白怎么回事,也没认出久违的仇家,于是冲着公孙连城一路追了过去。
唐小粥爬上一棵杨树,气喘吁吁地擦汗,听到远处惨叫声响彻山坳,知道有人惨遭毒爪。
她也有几分豪侠之气,岂能连累无辜?于是卷起袖子,顺着声音去救人。
惨叫声忽然停了。
她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人倒在地上,只剩半条命了。那条恶犬早就不知去向,地上只剩下杂乱的爪印,和一泡略显骚臭的狗尿。
“公孙,你还好吧?”
“这……”公孙连城抬起头来,惨兮兮道,“这要是个段子,都没法接活儿。”
“又没人看见,不丢人!快起来吧,大早上躺尸?要不我扶你一把,咱们是风吹不倒、雨打不跑的好朋友呀?”
“你不知道,我在城里也算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角色,人人仰慕,怎么混成这样?算了,跟你掰扯不清,要是有一位世外高人出现,那就好了!”
“谁叫我呀?”两人回头一看,正是昨天的那个叫花子,叫朱泥鳅的,背着手走过来。两人急忙跪地叩头不止,狂喊菩萨保佑。叫花子坏笑,“两位别客气,狗被我打死了,待会儿我把狗煮了,咱们美餐一顿?”
两人大喜过望。
情况急转直下,叫花子阴险地问道:“给多少封口费呀?”
两人傻了。
叫花子继续阴险地说道:“没有封口费,那条狗,我就一个人吃独食啦?”
唐小粥躲到一旁,拿脑袋撞树。
叫花子岔开话题,打量公孙小哥一番,问道:“你是半年前认识你师姐的?”
公孙小哥点头。
“她每隔一个月出一次远门,你也不问为什么?”
“师门秘密,限于门规,不能让我知晓。”
“秦雪嫣挺会编瞎话?你知道师姐逼你杀人的缘故吗?别老装孙子,该下杀手的时候,也得下杀手,这是人道,也是天道。一个有心机的人,应该是什么招都能用,当然别用在好人身上!”叫花子夺过那柄长剑,拿在手中把玩,剑光凛冽,幽幽透出一股阴气,笑道,“这剑上刻着八个字——心若止水,波澜不惊——这是境界,一般人玩不了。你师姐要我告诉你,你可以出师了。以后你可以胸口碎大石,可以吞宝剑,可以唱戏,但是,惹出祸来,不要说你是她的师弟,她也不再见你!”
公孙小哥诧异道:“师姐她?”
“她走啦!”
公孙小哥跳起来,顺着山路狂奔。
“他就算回到那个小院子,也是人去屋空啦。”叫花子冲着唐小粥耸耸肩,“女侠,你多保重,城里还有一摊饥荒等着你,咱们后会有期。”
“昨天多亏泥鳅兄弟搭救,否则扬州四鬼非弄死我不可。”唐小粥双手作揖,道,“山水有相逢,小妹寄身扬州城如意阁茶馆,年一十七岁,师从……喂喂,泥鳅兄弟别走呀,我没说完呀,给点面子成不成呀?”
叫花子淡淡一笑,慢慢踱到山顶,俯瞰到唐小粥他们渐行渐远,便轻咳一声。
秦雪嫣从树影里走出来:“朱泥鳅,你和我师弟下棋,有什么感想呀?”
叫花子回答:“没什么感想。”
“你骗走我师弟,应该是识破我的真实面目了?”
“不错!”
“别客气嘛!本座就是魔教教主,在扬州隐居卖艺,不过公孙连城不是我的手下,他性格太怂,不适合当坏人。这位看官用谎话把他赶走,是想和我过几招么?这位看官给几两银子赏钱,如何?小女子家里快揭不开锅啦!”
“你才是客气!真会卖艺,卖到了丐帮头上!丐帮一直在找你,我故意和你们套近乎下棋,趁机翻看了你的屋子,发现了魔教的教主腰牌!”
“真是趁机么?”
“你故意的?魔教妖人为祸江湖,我辈得而诛之。你的武功,我想领教一下!”
两人对视狂笑。
山风拂过,带出一股初夏的热浪。两人抬手过招,身边的树叶被尽数震落在地,气浪将一棵松树震倒。叫花子使出内力,将松树推向对方,但是对方毫不示弱,接住松树的另一端,一声巨响,松树从中间震断成两截。
两人扑向对方,四掌相对,气浪翻涌!
秦雪嫣是后起之秀,刚刚赢了那个替身,叫花子心浮气躁,和她对阵没有好结果。气浪袭来,叫花子的整个身子震倒在地,七窍也冒出血丝,昏迷过去,意识丧失之前,喃喃道:“要是段子,这个活儿该怎么接呢?要是有世外高人来搭救我,多好?”
五 耍猴
唐小粥回到小院子,只见公孙连城坐在地上发呆,房间里行李尚在,但是秦雪嫣不知去向,于是说道:“小哥你要想开些,你师姐也该走了。”
“你这么好心?”
“其实我是想说,咱们说好的打牙祭呢?”
“狗被叫花子带走了,谁敢抢他的口中食?要不咱们一起去卖艺,赚了钱就有饭吃。”
“我会被官府抓走的!”
“干脆,你女扮男装,在脸上贴个狗皮膏药,再粘个假胡子,换身衣服,中原人的衣服不合适,要不你换身西域人的衣服,再偷一头黑驴子?”
“你确定?”唐小粥双手叉腰,歪着脑袋问道。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先给她粘上狗皮膏药,再披散头发,换上房间里留下的一身黑布直裰,腰间再挂上两柄戒刀,打扮成头陀模样,浑水摸鱼。
这两个不入流的变态,顺着山路,来到村口的集市上面。集市熙熙攘攘,但是留着一个空地,本来是给樵夫老王的,但是他没来,正好被他们占上,摆开摊子。
唐小粥拿着铜锣,“咣咣”敲响,兴冲冲地嚷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各位朋友,古话说得好,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这位公孙仁兄,今天要表演绝技……你的绝技是啥来着?”
公孙小哥刚刚运起神功,就撞见她吃螺丝,急忙低声道:“翻跟斗。”
“对,翻跟斗!咱们小哥是绝世高手,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说不定就不回来啦!”她还没说完,就被捂住嘴巴——公孙小哥心想,这人说的什么玩意儿?平时在茶馆里吹牛的口若悬河,都是假的吧?他见众人冲他投来怀疑的目光,好像怀疑自己翻跟头玩不转,立马有点来气,示意大家噤声。只见他气沉丹田,渐渐面色潮红,身上冒烟,然后开始翻跟头。他有点人来疯,翻跟头一翻没个完,越翻越来劲,众人喝彩不绝。
唐小粥急忙拿着铜锣收赏钱,但是没人给。她莫名其妙,大家回答:“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就是捧人场的,不可以嘛?”
唐小粥笑道:“自然可以,我们又不是黑店,难不成还强买强卖?呵呵……”
她尽量挤出笑容,但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走过来,手里捧着十文铜板,说道:“我二叔说,两位大师耍猴翻跟斗,很不容易,要我把钱给你们,请不要客气!”
“我们只卖艺,不算卦,叫什么大师啊?再说了,我们没耍猴……”唐小粥接过铜板,一本正经地纠正小男孩,但是对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把她晾在一边。
公孙小哥一把夺走铜板,骂道:“小屁孩懂什么?反正有钱赚不就行了?”
两人兴高采烈地收起摊子,找了一个卖面的小店,吃鸡丝面,但是十文铜板只能买一碗面。这难不倒他们,嘱咐伙计把一碗面盛在两个大瓷碗里,多加面汤。
对面的桌子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脸上虎须倒竖,长眉挺直,正在满头大汗地吃着一碗鸡丝面——按照食客们的介绍,这是面馆的老板,江湖绰号叫做猫叔,这么一个绰号,显得极其的不入流——看到假扮头陀的唐小粥,立刻不屑道:“这世道,和尚也不是好和尚,竟然吃肉?”
两人正要分辩,忽然那个小男孩进门嚷道:“二叔,我把钱给两位大师了!”
唐小粥和公孙小哥对视一眼,觉得似乎有点不妙。
猫叔说道:“三猫,坐下一起吃面。两位大师耍猴很辛苦,大家都不容易啊……”
小男孩指着公孙小哥道:“就是他们!”
猫叔蹙眉道:“怎么是他们?”
“他们翻跟斗!”
“我要你把钱给耍猴的,翻跟斗的是猴子。他们也是翻跟斗的,但是不耍猴。”
这时候,两个老头进门,一高一矮,矮个子手里牵着一条细长的铁链,铁链拴着一只猴子,进门嚷道:“猫叔,你的赏钱一直没给我们呀?”
面馆里的所有人都傻了。
空气凝固。
“两位朋友,钱是我侄子给错了,麻烦你们把钱还我。你们要是赖账,别怪我不客气,所谓拳脚无眼!” 猫叔来到唐小粥和公孙小哥面前,拱手道。
唐小粥和公孙小哥面面相觑。
情急之下,猫叔换了另一副凶相,用围裙擦手,抄起墙角的擀面杖,拿在手里晃悠,准备动手,眼睛里寒光冷森森的,紧盯着他俩的狗腿。
“可是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铜板还给你,面钱怎么办?”公孙小哥尴尬笑道。
“谁管那个?钱是你的,你可以拿走,钱不是你的,我就可以要回来。”猫叔冷笑一声,夺走铜板,再给小男孩要了面条。小男孩似乎存心欺负人,一边吃,还一边饶有兴致地吧唧嘴,而后背着手,慢悠悠地出门去了。
猫叔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送走小男孩,而后转过脸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两位没钱了,对吗?”
两人只能点头。
猫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付账,可以出力。我这里缺少打杂的,你们留下打杂好啦。”
公孙小哥还没觉得怎样,但是,唐小粥已经抱着猫叔的大腿哭喊起来,道:“恩人啊!我们愿意打杂,只要管吃管住就行,至于工钱可以打折……”
公孙小哥急了:“谁说工钱可以打折的!”
六 猫叔面馆
耍猴老头出门之后,就钻进了街角的小巷。三猫也起身离开,猫叔赶紧跟在后面,摆出一股子狗腿的势利嘴脸,还帮忙拿扇子给对方遮太阳。
三猫抬起头,两手叉腰,仰望天空,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阴郁眼神,似乎换成另一个人似的,说道:“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好像能够融化在里面。侄子演戏的本事如何,二叔?”
猫叔显出一副三孙子模样,毕恭毕敬地笑道:“掌门师叔高深莫测,不要逗我玩了。咱们这次不是演戏的嘛,你再管我叫二叔,我就死在这里!”
三猫露出一副狡狯的表情:“嘻嘻……你很没意思,玩笑都开不起。”
“掌门师叔,唐小粥躲在我的面馆,总算能保住性命,只是那个买一送一的小哥,算怎么回事?”
“公孙连城这种人,属于别人走运他沾光,别人倒霉他受连累的角儿,不必管他。”
话分两头。
猫叔对唐小粥和公孙小哥颐指气使,上午使唤他们擀面和面,下午使唤他们杀鸡,把两人累的比狗还惨,好不容易夜里打烊,两人坐在地上只剩半条命。
猫叔笑道:“两位朋友很实在,我也不能学貔貅只进不出,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他说完打个招呼,后院的厨子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一拳捶在唐小粥肩膀:“妹子,还认识我么?”
唐小粥乐了,面前的分明是扬州知府铁算盘的门房,上个月消失不见,听说是回老家种田了,没想到藏匿在此。对方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老资格,笑道:“妹子算是赚了,这位是传说中的霍一指,有他罩着,谁也不敢动你分毫。”
唐小粥张口嗫嚅道:“这是……”
厨子解释道:“这位面馆老板,真名叫霍一指,擅长一指禅。附近的江湖侠客被官府追杀,他看不过去,屡屡出手相助,让逃犯在面馆打杂。官府每次派兵前来,当天夜里,铁算盘的枕边就会出现一封信笺,信笺里包着一两银子。铁算盘知道这是互相交换面子的事情,霍一指给他行贿,他对逃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一两银子的价钱,其实就是一个玩笑。当然,他敢不从,送到枕边的就不是信笺,而是别的东西了。”
唐小粥觉得脑仁子疼:“我就说嘛?猫叔,居然会有人叫这么一个名儿?”
猫叔微微而笑,透出一副高人嘴脸,解释道:“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这位小哥是跑江湖的,我们是行走江湖的。郭门栓名为门房,其实是劫富济贫的江湖侠客,他在衙门半年,扬州知府就丢了两千两银子。当然了,买卖不是一次做成的,而是今天偷一两,后天偷十两,铁算盘一直怀疑是账房先生干的,其实另有乾坤。”
厨子笑道:“郭某虽说是劫富济贫,但是也不能偷个没完,于是我犯了忌讳。铁算盘想要我的命,我趁夜逃走,半路上被他手下的衙役围攻,幸亏霍一指救了我。我们一直以为霍一指退隐江湖,没想到就在身边。”
猫叔回答:“郭门栓客气了。我只不过是闯过江湖,如今想过一点平静生活。江湖朋友给面子,官府中人也对我比较忌惮,你们在我这里,保管没事。”讲到这里,一拍脑袋,“我怎么把正事忘了?我得给铁算盘送张信笺,里面包上一两银子。”
公孙小哥不满地说道:“前辈把我给忘了,我也算一两银子。”
猫叔回答:“你不值钱啊。”
“啊——?”
“你是真不值钱,官府追杀的又不是你,待会儿你洗洗睡,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
公孙小哥有点窝火,心想,这算什么事呢?自己本来只是一个真诚善良的卖艺人,仅仅为了给剑开光,把师姐给弄丢了。他向众人拱拱手,告辞出门,紧接着,门外传来他不小心踩翻猫食盆的声音,以及宠物猫追咬他的声音。
猫叔笑道:“这个小哥一定能混出来。”
唐小粥不懂:“前辈的意思是?”
“我发现,刚才小哥使用的,是江湖失传已久的盖世绝技!”
“什么绝技?”
“比城墙还厚的厚脸皮。”
“也是啊……”
“只要脸皮厚,就能干成一切行当。小哥迟早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至于那些脸皮薄的书呆子,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想过人上人的生活,门儿都没有!”见唐小粥不吭声,猫叔呵呵笑道,“他走了,最好就别回来了。我非把他赶走不可,你应该知道,他家师姐是魔教的秦……算了不提了,你们先休息,我去找铁算盘谈谈这笔买卖,尽量让他停手!”
七 黑吃黑
猫叔趁着夜色,来到扬州城内。
他对知府衙门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所以等他站到铁算盘卧房的屋檐上,仅仅是亥时一刻。奇怪的是,房间里静谧无声,没有人影。
他进到屋里,丢下信笺,转身刚要出门,冷不防脚步声渐进,一时间无处躲藏,只好钻进床底下。
“畜生!玉玲珑好歹也是你的小妾,你竟然想把已经染指的女人送给皇帝?”
“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们巴结皇帝没错的,你别忘了,那个老乌龟年纪大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世事无常?还有,你不想当国丈?我们就说玉玲珑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她的姿色人间罕有,皇帝肯定能够被她迷惑……玉玲珑和九千岁都好对付,只要咱们对她软硬兼施,她肯定就范,女人谁不想当娘娘?咱们再贿赂老乌龟,就成啦。”
“你确定你脑子好使?”
“你应该确定一下,老乌龟的脑子是否好使。”
“怎么?”
“儿子我已经办成了。”
“难道是……”
“没错,就是用醉死狗。真是好酒,老乌龟喝醉了,儿子说啥,他听啥。”
“以后你是我爹!”
铁算盘头也不回地走了。猫叔心想,这不就是铁算盘的房间吗?但是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那个败家子进门,脱掉外衣,倒在床上开始打鼾。
父子二人换了房间!
猫叔心想,这可不行,信笺放错了地方,得赶紧偷回来,刚从床下探出身子,只见一个妖娆娇俏的白衣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进门来。玉玲珑这几天被害惨了,她恢复内功之后,就趁夜越狱,但是总觉得气不过,特意想找一下铁算盘父子的晦气,于是专程赶来,弄死这两个狗杂碎。妙手阁的规矩是,盗窃的时候不能杀人。那么,只要杀人的时候不盗窃,就不违例,更何况,是制定规则的妙手阁主本人!
败家子倒在床上,继续酣睡,全然不知厄运降临。玉玲珑站在床头,探手去掐败家子的咽喉,忽然看到那张信笺,信笺里还包着一两银子,抓过来仔细端详,认出是“霍一指”的落款,嘴巴撇起来,一声轻笑。
败家子睁开眼睛。
玉玲珑有点无可是从,笑道:“你醒啦?我想你了,来看看你。其实这是一场梦,你快接着睡。”一边将内力运到掌心,打算将败家子一掌拍死。
脚步声渐进,铁算盘闯进门来,嚷道:“畜生,九千岁帮我们办了一件大事!他帮我们上奏皇帝,册封玉玲珑,奏折都写好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国舅爷和国丈,快一起去喝两杯……咦?玉玲珑你不要乱来!”
败家子从床上跌落在地,神智渐渐清醒,下意识去摸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笔洗,准备偷袭。
玉玲珑笑道:“该了结的事情,总要了结。你们父子今夜被害,凶手是江湖侠客霍一指。而我呢,要去皇城陪伴皇帝,多谢你们送我的前程!”
铁算盘毫无防备,没想到,和霍一指多年交易的秘密,这么容易被揭穿,登时吓了一跳,赶紧装蒜:“霍一指是谁呀?在哪里?本官断案,素来明察秋毫,人称铁青天……”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声旱天雷炸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玉玲珑抬起手,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知府大人装什么糊涂?你真是荤素不忌呀?”
父子二人露出凶相,打算将其灭口,但是她表面的柔弱是假的,江湖高手才是她的真面目,虽说只是二流武功。只见她手掌迅疾地拍出,两人前额中掌,气绝身亡。
铁算盘断气之前,喃喃说道:“畜生快逃,她不是好人……”
玉玲珑觉得很讽刺,对着尸体骂道:“你说我不是好人,那你自己呢?坏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禽兽都不认为自己是禽兽,傻瓜都不认为自己是傻瓜,疯子都不认为自己是疯子,这些老话可真是没说错呀?”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把人变成尸体其实很容易,只要你心狠手辣!”
玉玲珑捏着信笺,咯咯笑了起来,阴险地转身说道:“那可不?老娘这辈子也没遇到这种好事情,能够进皇城当嫔妃。迎接我的,可能是一个年老龌龊的狗皇帝,和一群表面姐妹相称,实则虚伪权诈的后宫,但是老娘不怕,否则就辜负了天下第一惯偷的名号!老熟人,我是管你叫猫叔,还是叫霍大侠?”
猫叔趁她行凶之际,已经钻出床底,挡在门口:“你好卑鄙,杀了人还想栽到我身上?”
“老娘就是一个卑鄙的女人,你不也是一个卑鄙的男人吗?”
“信笺还我!”
“干嘛还你?”玉玲珑笑着把信笺折成两折,塞进抹胸,然后一脸无辜地盯着他看,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尽显迷人风姿。她身上已经没有脂粉,但是素淡的容颜愈加显得诱惑,不可方物。
“你太无耻了!”
“是你不懂女人而已。阁下今年多大?三十,四十还是五十?你这么不开窍,难怪打了一辈子光棍。要不,是你不喜欢女人?”
“老子打光棍,你管不着!你又不是媒婆,更何况我信佛了!”猫叔最恨被人揭短,对方触及倒了他的痛处,脸上青筋陡现,怒不可遏地骂道。
玉玲珑蛮喜欢欣赏这种对方恨她入骨,偏偏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表情,可见正人君子招欺负,此话不假。她右手捏着精致的下巴,露出一副无赖的笑意。
“你还不还?”
“不还怎样?我就说你害死扬州知府,还想非礼我这个弱女子,到时候,大家是信谁呢?”
“佛我不信了,今天有一个算一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非弄死你个骚货!”
玉玲珑继续慢条斯理地笑道:“哎呦喂,不信佛可不行啊,你以为佛门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看来你也不算虔诚弟子嘛,遇到难处就跑?”
话音未落,只觉得一阵气浪扑面而来,将她的身子震翻在地,一口黑血呕出。
紧随而来的是,半个房间的墙垣坍塌,轰然一声,人和尸体都被埋进废墟之中。
猫叔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断壁残垣里拉出来,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不躲?”
玉玲珑满脸无辜,嘴角却绽起如同狸猫一般狡狯的笑意:“你看身后?”
猫叔回头看去,发现江陵王、何铃铛和九千岁已经循声而来。这回事情麻烦了,倘若没有救星出现,自己肯定成为朝廷要犯,正想掠上墙头逃走,忽然觉出一丝转机,因为他看到大明庶出公主的嘴角也在微笑。
何铃铛一本正经地问道:“霍大侠,你这左手抬起,右手放在身后,左脚离地,右脚运功,准备飞翔,是什么招数呀?哥,你看他好好玩哦。”
猫叔惨兮兮地并拢腿脚,做出静待佳音的姿态。
何铃铛说道:“哥,江湖第一惯偷行凶杀人,被猫叔大侠……被霍大侠擒获。霍大侠是隐居避世的高人,武功盖世无双,对皇室忠心不二,此次协助抓捕越狱逃犯,朝廷该如何奖赏呢?一个忠勇大将军的名号,可以吗?”
江陵王问道:“九千岁,你是长辈,你老人家的看法呢?”
九千岁打个哈哈,满面春风地回答:“奖善罚恶,自古皆然。忠勇大将军的名号可以给,倘若霍大侠不嫌弃,东厂许蜻蜓的位置,可以让出来。”
猫叔听到朝廷敌对的双方都在拉扯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久历风雨,是真正的老江湖,急忙面不改色地回答:“山野村夫拿不上台面,小人还是经营面馆。不过,小人想请九千岁卖个面子,唐小粥……”
江陵王蹙眉道:“你说晚啦。今天早上,九千岁找到我,说他和唐小粥是一场误会。”
这一次,轮到猫叔皱眉头了,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
九千岁依旧演戏,露出一副邻家长辈的宽厚和蔼模样:“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奴才,倘若和一个市井中人一般见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唐小粥这个丫头片子,我很喜欢,因为她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就算她童言无忌了。其实,如果她老爹在世,我都想叫许蜻蜓把东厂的位子……”
江陵王道:“九千岁如此仇恨许蜻蜓?”
九千岁觉出演戏过头,急忙讪讪笑笑。
江陵王回头,发现何铃铛不见了,转头再看,只见她背着手,笑盈盈地来到玉玲珑面前:“姐姐你好漂亮哦,小妹很羡慕你。你可以把这张脸送给我吗?你到了东厂大牢,九千岁就会让许蜻蜓亲自伺候你,把这张俊美的脸,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地割下来,你别怕,可能有点痛?”
玉玲珑知道自己死定了,绝世高手猫叔在这里,想逃也无处可逃,劫持人质就更是笑话了。她想到这里,内力蕴在掌心,击向额头的百会穴。
空气停滞了。
玉玲珑睁开眼睛,发现浑身酸麻,无法动弹,原来是被人点了穴道。而击中穴道的,是猫叔踢出的一只臭烘烘的鞋子。她梨花带雨地哭了。
八 尘埃落定
第二天,如意阁茶馆。
何铃铛买好酒菜,遍请扬州附近的乡绅,给唐小粥压惊,也为了感谢三猫叔侄,同时还想借助三猫叔侄,结识江湖朋友。猫叔身份败露,再次名扬天下,乡绅们都想看看此人的本来面目。何铃铛躲在后院等着,日上三竿不见人来,转到前面,只看到唐小粥正在和一群乡绅吹牛:“你们知道吗,扬州一个叫三猫的小屁孩,是个江湖高手。可是,这个三猫又不是小屁孩,只不过长得像小屁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小屁孩。小屁孩还有一个手下,冒充他二叔,大家还管他叫猫叔,其实他不是小屁孩的二叔,是假的。”
何铃铛下意识去摸鸡毛掸子,问道:“姐妹,怎么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唐小粥笑道:“何掌柜,叫我小唐就行了。”
“是么,阁下不是一直逼着别人叫你粥哥吗?”
“你太客气啦。”
“我不是客气,我是生气!我再问一遍,猫叔人呢?”
“他跟人私奔了。”
“跟谁?”
“他侄子。”
“他为什么跑?”
“他说,有其他事情走不开,但是倘若朝廷遇到外敌入侵,魔教谋反,他一定为民造福。”
“昨天你怎么跟我说的?你可是吹了好多牛,说他和你关系好,说他是你哥,怎么着?”
唐小粥低着脑袋,强拉强拽地把何铃铛带到角落,塞在她手心一枚开元通宝,耳语道:“他说,一旦想找他帮忙,可以把这玩意儿塞进信封里,再在信笺上写好见面地点,放到扬州瘦西湖上的一条画舫里面。那条画舫很好认,上面画着一根红绳拴着的铃铛,正是应了公主的真实姓氏和如今的假名字。到时候,他肯定会出现,为你赴汤蹈火!”
何铃铛捏着开元通宝,觉得颜色不对,仔细盘玩,发现竟然是纯金打造的。她迅速收好铜板,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粥哥,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呢?谁为谁赴汤蹈火呀?”随着尖细的嗓音,九千岁负手走进茶馆,许蜻蜓紧随其后。九千岁假模假式地拍一拍唐小粥的肩膀,表示友好,每一掌都凝神聚力,倘若他会武功,就是杀招,“这位女侠,咱们一见如故。你爹健在的话,是个自宫练剑的好材料,老奴想请他去东厂耍耍,给他一个档头,小许也说,想跟他结拜异性兄弟,他答应吗?”
何铃铛假意笑道:“九千岁打趣了,她老爹死了好几年。我哥没来吗?”
九千岁回答:“江陵王在扬州水土不服,打算快点回京城。京城的井水碱大,扬州井水就截然不同,难怪他受不了。哎呀,两位方才的私房话,老奴已经听了一个真真切切,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以后好见面?”
两个女人只能假笑。
因为笑是假的,所以比哭还难看。
九千岁在茶馆里扫视一圈,干笑道:“各位很会捧场,老奴记住你们了,再会!”
他摇晃着宽大的袖子,大步出门。
他在扬州栽了,再也不想回忆这场噩梦。身边那个不言不语的许蜻蜓偷眼看看众人,露出狗一般的谄媚,以及狼一般的凶狠,紧随其后转身离去。
当天下午。
宴席散去之后,何铃铛抱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发呆。这只鸽子刚刚带来了她在京城的一个好朋友的消息。她喃喃地念着从鸽子腿上摘下的字条:“没想到,此人纵横江湖半生,后来因为情伤退隐江湖——准确说,是被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暗算,受伤的还是右手食指。他自然不肯对人坦白,依旧自称江湖高手,玩起了空城计,这是所有人都不知情的。”
唐小粥问道:“何掌柜,是不是你在京城的那个未过门的嫂子送来的消息?她说的是谁啊?”
“她说的是猫叔,也就是开面馆的,擅长一指禅的霍一指。擅长一指禅的人,指头断了!”
“啊?”
“这就叫做,要多悬有多悬。”
“那么,三猫呢?是不是也不简单?”
何铃铛回答:“你们听说过铁剑门吗?”
唐小粥吃惊:“那个替身……”
何铃铛点头:“没错,两人是江南铁剑门的人,也就是魏十九所在的门派——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倒霉蛋。魏十九不在铁剑门待着,却混迹东厂,其奥秘,和那首能使人走火入魔的曲子有点牵扯!”
唐小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何铃铛继续回答:“我那个朋友曾经嘲讽过他们,铁剑门曾经是江湖上的一个笑话,因为,铁剑门没有剑!创派祖师名叫诸葛白衣,依仗一把陨铁剑荡平江湖,使得本门与南宫世家、丐帮、蜀山派,一起位列江湖四大门派。天有不测风云,创派祖师在十年之前,发现那把陨铁剑断了!其实很容易解释,刀剑与其他兵刃劈砍的时间越长,会愈来愈脆弱!陨铁剑使用次数过多,寿终正寝了!创派祖师没脸见人,自杀谢罪,这可把继任的掌门诸葛青衫给难为死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没有剑的铁剑门,成了一大笑柄!”
唐小粥回答:“你那个嫂子知道的不少嘛?我都想去京城跟着她混啊。”
何铃铛两手一摊,鸽子展翅,顺着窗户迅速飞走:“她还说,三年之前,年逾七旬,须发斑白,头昏眼花的铁剑门掌门诸葛青衫,得到了一本武林秘籍,名为《童子功》。诸葛青衫如获至宝,心想,这是一个翻盘的好机会呀!铁剑门的复兴大业,指日可待!谁说铁剑门只会耍剑的?!魏十九是他的师侄,一直觊觎掌门之位,得此空当,溜到掌门闭关的密室之外,吹响了那首《江海凌音曲》。这可了不得了,铁剑门掌门练功走火入魔,身体出现了一点点变化——他本意是变回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不料成了十岁小孩,武功也丢失大半,与二流高手差不多了!”
唐小粥诧异道:“难道是三猫?”
何铃铛继续回答:“诸葛青衫走火入魔之后,封锁消息,谎称继续闭关,依靠另一个师侄控制门中事务,同时,师侄身边出现了一个名叫三猫的侄子。三猫时而使坏,如同顽童,时而唉声叹气,如同老头,没多久,就成了铁剑门第一名人,师侄也被戏称为猫叔,与此同时,悄悄追杀罪魁祸首。魏十九偷鸡不成蚀把米,远远逃走,再次出现,变成了九千岁的替身。”
唐小粥恍然大悟。
何铃铛继续回答:“诸葛青衫是真正的豪侠之士,听说东厂来到扬州行凶作恶,也听说了那一记耳光的荒唐事情。他觉得这耳光太给大家解恨了,专程前来施以援手,故意设局,让开面馆的猫叔将你扣下打杂,实则保护。其实,你这次逃亡,扬州附近的江湖门派了如指掌。大家都盯着你,唯独你自己浑浑噩噩罢了。”说着,把那张字条撕碎,“以上,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的消息。跟她混就是好,能够无所不知。”
九千岁回到知府衙门,躲进自己的客房,把房间里的所有家具砸了一个稀巴烂。
他躲在房间里喝闷酒,一个瓮声瓮气的苍老声音传来:“九千岁受委屈啦。”
九千岁蹙眉道:“你出现两次,每次都是使用千里传音术,你不敢见人吗?”
对方沉默。
九千岁冷笑道:“一命换一命,我不杀唐小粥,你不杀我姐姐,这很公平呀。不过我很想知道,你的真面目是谁?”
对方笑道:“你不用琢磨我是谁,你只要记住前天夜里我在这个房间说的话,就行了。”
九千岁不依不饶地骂道:“我本来是就是扬州人氏,还有一个姐姐同甘共苦,在投奔东厂之前,故意让我的姐姐改名换姓,从此永不见面,再后来,我故意撒谎,说姐姐被山贼打劫灭口,我还杀了一个无辜村妇,将其毁容,冒充姐姐的尸骸,就是为了不连累到姐姐。这一次跟来扬州,不仅仅是为了江陵王,其实是想再见姐姐最后一面……”
对方继续笑道:“这一次,好像不怨我呀?”
九千岁咒骂起来:“是!的确不怨你!怨我!怨我不应该想念姐姐,深更半夜,孤身跑去姐姐家住的村子,谁知道被你跟踪,拿住把柄,还用来威胁,以此换取我放过唐小粥……你跟踪我多久了?你这个卑鄙小人!”
对方取笑起来:“卑鄙,我卑鄙?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呢?”
九千岁沉默。
对方继续取笑道:“卑鄙的人,居然要求别人不卑鄙。不遵守仁义道德的人,居然要求别人遵守仁义道德。你是想让大家都变成傻子,任你欺凌吗?”
九千岁沉默。
对方取笑起来没个完:“哈哈哈哈……为什么呀?你好意思吗?你是怎么想的呀?”
九千岁追问道:“我只问一句,你机关算尽,究竟是谁?你的千里传音术没用,我迟早能够查出你的底细,只不过费几天功夫。”
那个声音平平淡淡地回答:“你迟早会揭穿我,不过不是现在。我提醒你一下,唐小粥的命我要护着,但是那个中原第一神捕王虎,我不管!”
九千岁冷笑道:“这算是补偿么?”
“就算是吧。”
“我也猜到了阁下的秘密。你武功高强,却不敢抛头露面,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地位太高,却有一个把柄,那就是你被童子功反噬了,诸葛前辈!”
“被九千岁识破了。”
“识破你太容易了,首先,你不敢见人,其次,你憎恨魏十九和王虎,唯一符合条件的,只有铁剑门的诸葛前辈。”九千岁极其确定,语气里透出一丝凶狠。
“老夫不怕你寻仇,只怕你没能力,我随时等着你。九千岁保重,嘻嘻!”
“我的确拿你没辙。东厂掌握着江湖高手的名册,你的那一页,写的明明白白,你无兄无弟,也没有子嗣,我想报复,也无从下手!掘人坟墓,那也得找得着!我的手下确实打不过你,但是我也不需要动手,因为,”九千岁见对方沉默,立刻恢复一股阴枭的嘴脸,“因为诸葛前辈得罪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迟早倒霉,说不定是明天早上!”
“嘿嘿……我还以为,九千岁想揭穿我呢。”那个声音离去之后,夜风习习,天上开始隐隐透出雷声,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整个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