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露西,我那个喜欢唱歌自娱的室友,正在客厅里四处找钥匙、鞋子和太阳镜,忙得团团转。我坐在沙发上,把鞋盒一个个打开,里面塞满了我留在老家的旧物件。这周我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顺道把它们搬来了。

“你今天不上班吗?”露西问。

“嗯。我的丧假要休到周一。”

她停了下来。“周一?”她嘲弄道,“幸运的婆娘。”

“是啊,露西。我爸爸去世了,我真幸运。”我挖苦地回嘴,可当我意识到这话并没有多少挖苦的意味时,我有些尴尬。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咕哝着。她单脚站着,一边把另一只脚往鞋子里塞,一边伸手去抓钱包。“我今晚不回来,在亚历克斯家过夜。”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们有许多共同点,同样的年纪,穿同样尺码的衣服,名字都是四个字母,以L开头,以Y结尾[1],但除了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再没有什么能使我们突破普通室友的关系了。不过,我倒不介意。除了爱唱歌,她还是比较好相处的。她爱干净,常常不在家,室友最重要的这两个品质她都具备。

我刚想掀开一个鞋盒的盖子时,手机响了。我把手伸到沙发另一头,抓过手机。看到来电的是我妈妈,我把脸埋进沙发里,搂着抱枕假装哭过。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喂?”

那头沉默了两三秒,随后传来:“喂,莉莉?”

我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喂,妈妈。”真没想到她会主动和我说话。葬礼这才过去一天,这电话比我预想的提早了三百六十四天。

“你还好吧?”我问。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还好,”她说,“你叔叔和婶婶今早回内布拉斯加州了。晚上我第一次一个人过夜,自从……”

“你可以的,妈妈。”我说,努力想显得有底气些。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莉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为昨天的事感到难为情。”

我顿住了。我没有,一点也不。

“人人都有怯场的时候,我明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该给你那么大的压力。我应该让你叔叔去的。”

我闭上眼睛。她又来了,掩耳盗铃,引咎自责。她肯定自欺欺人地觉得我昨天只是怯场,所以才一言不发。毫无疑问,这是她一贯的做法。我真想告诉她,那并不是失误,我也没有怯场,只是对于她为我挑选的父亲,那个毫不起眼的男人,我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惭愧,尤其是她也在场,我真不应该那样做。于是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不去计较。

“谢谢你,妈妈,我当时说不出话来,对不起。”

“没事的,莉莉。我先挂了,我还得去一趟保险公司,我得和那边碰个头,讨论你爸爸的保险单。明天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好的,”我说,“爱你,妈妈。”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头,打开膝上的鞋盒,取出里面的物件。最上面是一个木制的中间镂空的小爱心。我用手指摩挲着它,想起收到它的那个晚上。可回忆一涌现,我立刻把它放在一旁。怀旧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把一些旧信件、剪报移到一旁,在箱子底下找到了我心心念念的东西。可我又暗暗希望它不在那里。

我的艾伦日记。

我用手抚摸着它们。这个盒子放了三本,而我总共记了八九本。自从上一次写完后,我就再也没有读过了。

以前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写日记,那太老套了。我认为自己的做法很酷,因为严格来说它不能算日记。里面的每一篇都是写给艾伦·德杰尼勒斯的。早在二〇〇三年,她的节目一开播,那时还是个小女孩的我就已经追着看了。我每天放学后都守着她的节目,我还相信如果艾伦了解我,她也会喜欢我的。我常常给她写信,一直写到十六岁,只不过我的信看着像一篇篇日记。我当然知道艾伦·德杰尼勒斯不会对一个普通女孩的日记感兴趣,所幸我也从来没有寄给她。不过,我仍然喜欢把每一篇都写给她,一直写到我不再记日记。

我打开另一个鞋盒,找出了另外几本。我把它们一一排序,挑出十五岁那年的日记。我翻开本子,寻找我遇见阿特拉斯的那一天。其实遇见他之前,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太多值得记录的东西,但不知怎的,在他闯入我的生活之前,我依旧记录了满满六本。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看这些日记,可爸爸去世后,我常常想起我的童年。也许看完这些日记后,我能有一些勇气去宽恕。不过我担心这只会徒增我的怨恨。

我躺在沙发上,开始阅读。

亲爱的艾伦:

在告诉你今天发生的事之前,我帮你的脱口秀想了绝妙的新环节,就叫“居家的艾伦”。

我想很多人都想了解工作之余的你。我常常在想,你在家的时候,没有摄像机,只有波西亚在身旁,是什么样子呢?或许制片人可以给波西亚一台摄像机,她偶尔便可以偷偷靠近你,记录你的日常生活,例如看电视、做饭,或是收拾花园。她偷拍完一段,突然大喊“居家的艾伦!”吓你一跳。这样才公平,你不也喜爱恶作剧嘛。

好啦,说完啦(我一直想着要说,但总忘记),和你聊聊昨天的事吧。有趣极了。如果不算上那天阿比盖尔·艾沃里因为卡尔森先生偷看她的乳沟而扇了他一巴掌,这可能是我最有趣的一天了。

你还记得前阵子我和你说的住在我家后面的伯利森太太吗?在暴风雪夜去世的那位,听我爸爸说,她欠税太多,房子的所有权不能归她女儿所有。我相信她女儿应该无所谓,毕竟那房子都快散架了,对她而言,更多是个负担。

伯利森太太去世后,房子就一直空着,差不多两年了。我卧室的窗子就朝着后院,看得清楚,记忆里再没人进出过那间房子。

直到昨晚。

我坐在床上洗牌。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我连牌都不会打,但这是我的小习惯。爸妈吵架时,洗牌有时能让我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

总之,天色很暗,我随即察觉到窗外有光,虽然昏暗,但确实是从那间老房子里传来的,似乎是烛光。于是我跑到后门,找来爸爸的望远镜,想瞧瞧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不久,那光消失了。

今天早上,准备去上学时,我瞧见那栋房子后面有东西在动。我伏在卧室窗前,见有个人影从后门溜出来,是个男的,背着背包。他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才从我们家房子和邻居房子之间穿过,径直走到公交站,站在那儿。

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是头一回见他乘这路公交车。他坐在后边,我坐在中间,没能和他说上话。但到了学校,他下了车,我见他走进学校,料想他一定也在这里上学。

至于他为什么会睡在那栋房子里,我一无所知。想必那儿没有电和自来水。我猜测也许他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但今天下午他和我在同一站下车。他沿街走去,像是要去其他地方,我赶紧跑回房间,偷偷往窗外看。不出所料,几分钟后,他悄悄溜回那间空房子里。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我妈妈,我一向讨厌多管闲事,毕竟那不关我事。但要是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想妈妈或许知道怎样帮助他,毕竟她在学校工作。

我不知道。或许我该等几天再说,看看他是否会回家。也许他只是任性离家出走几天。我偶尔也有这种念头。

先写到这儿吧。到时和你说明天的情况。

——莉莉

亲爱的艾伦:

看脱口秀时,我把你跳舞的那段快进了。以前,我会看着你在观众席间跳着舞登场,现在看多了,我宁愿只听你说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哦,我知道那家伙是谁了,没错,他依旧住在那间房子里。已经两天了,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叫阿特拉斯·科里根,今年高三,眼下我只知道这些。乘公交车时,凯蒂坐在我旁边,我问她他是谁。她白了一眼,告诉我他的名字。随后她又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但他身上有股怪味。”她皱着鼻子,像是觉着恶心。我想朝她大吼,告诉她他也没办法,他根本没有自来水。但我只是回头看着他。或许是盯得久了些,他察觉到我在看他。

回到家,我跑到后院侍弄花草。我的小萝卜熟了,可以拔了。这是园子里仅剩的作物了。天渐渐冷了,没有别的可以种了。其实等两天再拔也无妨,但我太爱管闲事了。

我发现一些萝卜不翼而飞了,看着像是刚被挖走的。我知道不是自己拔的,而爸妈从来不管我的园子。

这时我想到阿特拉斯,越想越觉得是他。但我没有细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想着他要是没法洗澡,大概也没有吃的。

我走进屋子,做了几个三明治,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苏打水和一袋薯片。我把它们装在午餐袋里,跑到那栋废弃的房子后门,把袋子放在门廊上。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我,我使劲地敲敲门,接着赶紧跑回家,直奔我的房间。我跑到窗前想看看他会不会出来,可发现袋子已经不见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也一直留意着我。他晓得我知道他住那儿了,我有些紧张。明天他要是主动和我说话,我该说些什么呢?

——莉莉

亲爱的艾伦:

我今天看到你采访总统候选人了,你紧张吗?你采访的可是一个有望治理国家的人呀!我不太懂政治,但在那种场合,换了我,一定幽默不起来。

呀!我们俩近来的生活真丰富啊。你刚刚采访了一个有望继任总统的人,而我正在救济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

今天早上我到公交站时,阿特拉斯已经在那儿了。一开始只有我们俩,不瞒你说,气氛有些尴尬。我看见公交车从拐角处驶来,真希望它能开得快一点。车子刚一停下,他上前一步,头也不抬,说了一声“谢谢你”。

车门开了,他让我先上车。我没说“不用谢”,因为我被自己的反应惊呆了。他的声音令我颤抖,艾伦。

有没有哪个男孩的声音让你那么心动过?

噢,等等,抱歉。有没有哪个女孩的声音让你那么心动过?

去学校的路上,他没有坐在我旁边,但回家时,他最后一个上车。车上没多少空座了,他扫视着所有乘客,我看得出他并非在找位子。他在找我。

当他的目光扫到我时,我本能地低下了头,看着大腿。在男生面前,我总是那么不自信,真讨厌。也许到了十六岁,我就能自信一点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把背包放在两腿间。我这才理解凯蒂的话。他身上确实有股怪味,但我没有因此嫌弃他。

一开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摆弄着他牛仔裤上的破洞。那不是时髦牛仔裤上刻意做出来的破洞。我看得出那是旧裤子上年深日久磨出来的真正的破洞。裤子看起来甚至有点短,他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其他地方倒勉强合身,因为他实在太瘦了。

“你告诉别人了吗?”他问我。

他说话时,我望着他,他也注视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但我想如果他洗个头,发色看上去也许不会那么深。和浑身上下其他部分不同,他的双眼很是明亮。真正的蓝眼睛,就像你在西伯利亚哈士奇脸上看到的那样。我不该把他的眼睛和狗的相比,可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哈士奇。

我摇摇头,赶紧望向窗外。我原以为他确认我没有告诉别人后,会站起来另外找个座位,但他没有。车子过了几站,见他仍坐在我身边,我稍稍鼓起勇气,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在家和你爸妈住一起呢?”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仿佛在决定要不要相信我。随后他说:

“因为他们不要我。”

说完他站了起来。我原以为我惹他生气了,接着发现原来是我们到站了。我拎起我的东西,跟着他下车。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隐瞒他的去向。通常,他都是沿着街道,绕过整个街区,以免我看到他穿过我家后院。但是今天,他陪着我一道朝我家院子走去。

我们走到一个拐角,按理我要拐进屋里,他继续往前走,但我俩都停了下来。他用脚拨弄着地上的泥土,望着我身后的房子。

“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五点左右。”我说。那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点点头,欲言又止,只再次点了点头,径直往那栋没有食物,没有电,也没有水的屋子走去。

艾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很愚蠢。我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转过身,我说:“动作快一点的话,你可以赶在他们回来前先洗个澡。”

我的心跳加速,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爸妈回家,发现一个无家可归的男生在我家浴室里,我可就闯大祸了。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去,什么也没能帮到他。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我感觉到了他的难为情。他甚至没有点头,只是跟着我走进屋里,一言不发。

他洗澡期间,我一直提心吊胆,不停望着窗外,寻找我爸妈车子的踪影,尽管我知道他们怎么也得一小时才能到家。我又担心有邻居看到他进屋,但他们和我不熟,想必不至于觉得有访客很反常。

我给了阿特拉斯一身换洗的衣服,因此当我爸妈到家时,他不仅得离开我家,还得跑得远远的。不然,我爸爸肯定会发现邻里有一个陌生少年穿了他的衣服。

我一边留意着窗外的情况,一边紧盯着时间,一边还不忘往我的一个旧背包里塞东西。一些不需要保鲜的食物,几件爸爸的T恤衫,一条或许比他大两个号的牛仔裤,还有一双换洗的袜子。

他从走廊出来时,我正在拉背包的拉链。

我猜得不错。他头发虽然湿着,但是发色仍然比之前看起来要浅一些,显得他的眼睛更蓝了。

他一定是在里边刮了胡子,看起来比洗澡前年轻多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惊讶地咽了口唾沫,赶紧低下头看着背包,唯恐他看穿我那全然写在脸上的想法。

我又望了一眼窗外,把背包递给他。“你还是从后门离开吧,这样不会被人发现。”

他从我手中接过背包,盯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他边问边把书包甩过肩头。

“莉莉。”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冲我笑,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又浅薄的念头。我不懂一个笑容如此美好的人怎么会有那么糟糕的父母。我随即又厌恶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父母理所当然会爱自己的孩子,不论他们是胖是瘦,是可爱还是丑陋,是聪慧还是愚笨。但有的时候,谁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只能训练自己不往这个方面想。

他伸出手,说:“我叫阿特拉斯。”

“我知道。”我说,没有和他握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和他握手。并不是因为我害怕碰到他。我是说,我的确害怕碰到他,但不是因为我自认为比他优越,而是他让我觉得很紧张。

他把手放下,点了下头,说:“我想我该走了。”

我退到一边,方便他绕过去。他指着厨房那头,仿佛在问那是不是去后门的路。我点点头,跟着他一路穿过大厅。走到后门时,他看到我的卧室,停顿了一下。

见他盯着我的卧室,我突然有些难为情。从来没有人参观过我的房间,我也从来不觉得有必要把它装饰得成熟一些。我还留着十二岁那年的粉色床单和窗帘。我头一回想把亚当·布罗迪[2]的海报从墙上扯下来。

阿特拉斯似乎并不关心我房间的装饰,他直直地看着正对着后院的那扇窗户,接着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出门前,他说:“谢谢你没有蔑视我,莉莉。”

说完他便走了。

当然,“蔑视”这个词,我并不陌生,但从一个少年口中听到,不免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关于阿特拉斯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矛盾。一个明明谦逊有礼,会用“蔑视”这类词语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无家可归呢?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无家可归呢?

我得弄清楚,艾伦。

我要弄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拭目以待吧。

——莉莉

· · ·

我正要翻开另一篇,手机响了。我爬到沙发那头去找手机,发现又是妈妈,我却一点也不惊讶。爸爸去世后,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可能会是之前的两倍。

“喂?”

“你觉得我搬去波士顿怎么样?”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抓起身旁的抱枕,把脸埋进去,捂住我的尖叫声。“嗯。哇噢,”我说,“真的吗?”

她沉默片刻,说:“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明天再说。我得赶紧去保险公司了。”

“好的。拜拜。”

那样的话,我想搬离马萨诸塞州。她不能搬到这里来。她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指望着我每天哄她开心。别误会,我爱我妈妈,但我搬到波士顿就是为了自食其力,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却总让我觉得不够独立。

三年前,我还在上大学,爸爸被诊断出患有癌症。如果莱尔·金凯德在这里,我会告诉他一个赤裸的真相:看到爸爸病重,无法对我妈妈动手,我感到如释重负。这彻底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必为了确保她安然无恙而留在普勒赫拉市。

既然爸爸走了,我也不必担心妈妈,可以说,我期待着展翅翱翔。

但现在她要搬来波士顿?

我感觉我的翅膀突然被剪断了。

航海用聚合物椅子呢,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在哪里?!

我烦躁起来,如果妈妈搬来波士顿,我该怎么办?我没有花园,没有院子,没有露台,甚至没有杂草。

我得另找一个发泄的方法。

我决定进行大扫除。我先把所有装满日记本和笔记本的旧鞋盒放进卧室的壁橱里,接着整理整个壁橱:我的首饰、鞋子、衣服……

她不能搬来波士顿。

注释

[1]露西,英文Lucy;莉莉,英文Lily。

[2]美国男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