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坐在天台的围栏上,从十二楼高空俯瞰波士顿街头,不禁想到自杀。
并非指我自己,我十分爱惜生命,不会轻易结束它。
我关注的是别人,他们为什么最终决定一了百了。他们后悔过吗?在放手的瞬间和触地的前一秒,在这短暂的自由落体过程中,一定有一丝后悔吧。望着迎向自己的地面,他们会不会想:“好吧,该死!这主意烂透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不会。
我时常想到死亡。尤其是今天,因为十二小时前,我刚刚发表了一篇缅因州普勒赫拉市史上最惊世骇俗的悼词。好吧,或许它算不上惊世骇俗,说不定还有人觉得一塌糊涂。这得看你问的是我妈还是我。有了今天这一出,她可能一整年都不会搭理我。
别误会,我的悼词算不上深刻,不足以创造历史,比不上波姬·小丝在迈克尔·杰克逊葬礼上的悼词,也比不上史蒂夫·乔布斯妹妹或是帕特·蒂尔曼弟弟的哀悼。但它自有不凡之处。
一开始我很紧张,毕竟这是了不起的安德鲁·布鲁姆的葬礼。他在我的老家普勒赫拉市是人人敬仰的市长,是市内最成功的房地产中介的老板,是人见人爱、德高望重的助教詹妮·布鲁姆的丈夫。他还是莉莉·布鲁姆的父亲,那个古怪的红发女孩,曾经爱上一个流浪汉,让整个家庭蒙羞。
我就是那个红发女孩,莉莉·布鲁姆,安德鲁是我的父亲。
今天,我一念完悼词,就直接飞回波士顿,抢占了离我家最近的天台。重申一次,不是因为我想自杀。我不打算从天台跳下去。我只想冷静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见鬼的是,这在我的破公寓里完全没法实现!我那位于三层的公寓不仅无法通往天台,而且还住着个热衷于唱歌自娱的室友。
谁知天台上面冷得很,我倒不是受不了,只是不舒服。好在,还有星星。在明亮的夜空下,我真切地感受到宇宙的浩渺,此时,去世的父亲、恼人的室友、可疑的悼词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我喜欢天空,它让我变得渺小。
我喜欢今晚。
唉……或许换个说法更合适。
我曾喜欢今晚。
可惜,门被猛地推开了,如我预料的那般“吐”出一个人来。紧接着,门又“砰”地关上了,只有迅速穿过露台的脚步声。我也懒得抬头看。谁都不会注意到我就跨坐在门左侧的围栏上。况且来人脚步那样匆忙,根本没注意此处是否有别人,一会儿要是被吓一跳,责任可不在我。
我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身后的灰泥墙上,抱怨上天剥夺了我心里片刻的宁静和内省。但愿来人是个同性。如果非得有人做伴,我情愿是一位女士。在个头相仿的女生里,我也算强壮,凡事都能依靠自己。只是大晚上的,我不想在这屋顶之上与一个陌生男子独处,破坏了这难得的惬意。出于安全的考虑,我最好离开,但我真的不想走。我刚说过,我很惬意。
我终于把目光投向围栏旁的那个身影。真不走运,偏偏是个男的。他伏在栏杆上,但能看得出个子很高。他双手抱着头,这脆弱的姿势和宽阔的肩膀形成鲜明对比。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呼一吸间,我仿佛看得见他后背剧烈的起伏。
他看上去快崩溃了。我想着要不要说句话,或者清清嗓子,让他知道边上有人。我正寻思着,他猛一转身,一脚踹在身后的一张露台椅上。
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退缩了。这家伙没料到自己还有个观众,踢了一脚不过瘾,于是一脚接一脚,冲着椅子猛踢起来。在暴力踢打下,椅子没有倒,只是越溜越远。
那把椅子的材料一定是航海用聚合物。
有一次,我看见爸爸倒车时撞上了一把航海用聚合物制成的户外露台桌子,保险杠撞凹了,桌子却没有一丝划痕,仿佛在嘲笑他。
这家伙也一定是认识到自己不是这种高质量材料的对手了,终于作罢。此刻,他站在椅子边上,双拳紧握在身体两侧。说实话,我有些羡慕他。他像个冠军一样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宣泄在露台家具上,显然今天过得很不顺。我也一样,可我只能把情绪吞进肚子里,转为消极抵抗。
以前我还能靠做园艺排解。只要一焦虑,我就跑到后院,把能找到的每一棵杂草都拔掉。自打我两年前搬到波士顿,后院没了,露台没了,甚至连杂草也没了。
也许我该买一把航海用聚合物露台椅。
我盯着那家伙多看了一会儿,想看看他会不会离开。可他只是站在那儿,垂头盯着椅子。他松开拳头,双手搭在后腰,我这才注意到,他衬衫的上臂处有些紧。衬衫其他地方都合身,只是他的手臂太粗壮。他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掏出一支烟卷点上,我想这大概是他宣泄情绪的另一种方式。
二十三岁的我,大学已经毕业了,也尝过一两次这类消遣性物品。那家伙要是私底下抽上两口,我没意见。问题就在于这个时候并不是私底下,只是他还没意识到。
他深吸一口,转身走向围栏,呼气时,注意到了我。四目相对,他停下了脚步。看见我时,他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兴致。他距离我大约十英尺[1],但星光下,他的目光被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上下打量着我,却不流露一丝想法。这家伙隐藏得很好。他半眯着眼,嘴巴紧闭,活像一幅男版《蒙娜丽莎》。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感觉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胃里,这可不妙。声音应当留在耳边,可总有些时候,某个声音会穿过我的耳朵,一路回荡在我的身体里。他的声音便是这样,深沉、自信,奶油般丝滑。
见我不作声,他把烟卷凑到嘴边,又吸了一口。
“莉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讨厌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飘不到他的耳边,更别说在他身体里回响了。
他微微扬起下巴,头朝我这边转了转。“你先从那儿下来好吗,莉莉?”
听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他的姿势。他站得笔直,近乎僵硬,仿佛担心我会掉下去似的。瞎操心。这围栏少说一英尺宽,更何况我在靠近天台一侧坐着,就算要摔下去我也能及时扶住。再说,风向也对我有利。
我低头瞥了一眼我的腿,接着抬头望着他。“不用了,谢谢。我在这儿惬意得很。”
他稍稍转过身,好像不敢直视我。“请下来吧。”尽管他用了“请”字,语气却更像命令,“这儿有七把空椅子。”
“快剩六把了。”我纠正道,提醒他刚刚试图谋杀其中一把。他没有察觉我话里的幽默。见我不听劝,他挪近了几步。
“再偏三英寸,你就能摔死。这一天已经够我受的了。”他再次示意我下来,“你搞得我神经紧张,还搅了我的雅兴。”
我翻了个白眼,摆过腿来。“糟蹋了你的烟卷可真是罪过。”我跳下来,把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行了吗?”说着朝他走去。
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刚才目睹我骑在围栏上的时候,他大气都没敢喘。我朝着视野更好的天台另一侧走去,从他身边经过时,不禁注意到他性感得没天理。
不对,说性感都是一种侮辱。
这家伙是个美男子。光鲜靓丽,一身金钱味,看上去比我大几岁。他一路目送着我,眉头微微皱起,嘴唇总给人一种紧紧抿着的错觉。我走到临街一侧,探出身子,望着底下来往的车辆,摆出不为他所动的模样。单看发型,我就知道他是那种轻而易举俘获人心的男人,我可不想迎合他的虚荣心。他倒没有什么自负的举动。毕竟他穿着一件休闲的博柏利衬衫,随随便便就能买得起这种牌子的人不一定会对我感兴趣。
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他靠在我旁边的栏杆上。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他吸完一口,递过来给我,但我挥手拒绝了。我可不想在这家伙边上肆无忌惮。他的声音本身就是毒药。我有点想多听两声,于是向他抛了个问题。
“那椅子做了什么,惹你那么生气?”
他一脸真切地望向我,与我目光相遇,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所有的秘密都写在了脸上。我从没见过这样幽深的瞳孔,就算有,他的也更深沉,更令人望而生畏。他不作声,但我的好奇心却难以平息。他既然命令我从那宁静而惬意的围栏上下来,最好给爱管闲事的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因为女人吗?”我问,“她让你心碎了?”
他闻声笑了笑。“要是我的困扰都像感情问题那么微不足道就好了。”他靠在墙上,面对着我,“你住几楼?”他舔了舔手指,掐掉烟头,把剩下的一截放回口袋里,“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因为我不住这儿。”我指着我公寓的方向,“看到那栋保险大楼了吗?”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手指的方向。“嗯。”
“我住在它旁边的一栋楼,太矮了,只有三层,从这里看不到。”
他转回来面对着我,把胳膊肘撑在围栏上。“你既然住那边,怎么到这儿来了?男朋友住这儿,还是……”
不知为何,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掉价。使出如此业余的搭讪伎俩,他也太轻看我了。凭这家伙的长相,我知道他的能耐不止这些。我不免怀疑他把更老到的搭讪伎俩留给了他认为值得的女人。
“这儿的天台不错。”我告诉他。
他挑了下眉,等着我往下解释。
“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想找一个方便思考的地方。我打开谷歌地图,就近找了一栋带屋顶露台的公寓大楼。”
他看着我,笑了笑。“至少你还挺节俭的,”他说,“这可是个好品质。”
至少?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节俭,它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品质。
“你为什么想呼吸新鲜空气?”他问。
因为今天我爸爸入葬,而我发表了一篇无比糟糕的悼词。此刻,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望向前方,缓缓地呼了口气。“我们先别说话好吗?”
见我提议不谈,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靠在围栏上,垂下一条胳膊,凝视着楼下的街道。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大概知道我在盯着他,却似乎并不在意。
“上个月有人从这天台摔下去了。”他说。
他无视我想要安静的请求,我本该恼火,却不免又有些好奇。
“是意外吗?”
他耸耸肩。“没人知道。事发时很晚了。他老婆说自己正在做晚饭,他说要上来拍几张日落的照片——他是个摄影师。他们猜测他当时大概想俯身去拍天际线,结果滑倒了。”
我打量着围栏,好奇怎么会有人让自己置身一个可能失足跌倒的境地呢。可我转头就想到几分钟前,我还跨坐在天台另一侧的围栏上。
“当我妹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时,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拍到照片。我真希望相机没有跟着一起摔下去,不然就全白费了,你说是吧?因为热爱摄影而死,却连最后那张让你付出生命的照片都没有拍到……”
他的想法令我忍俊不禁,虽然我不确定这应不应该。“你一向这么心直口快吗?”
他耸耸肩。“在大多数人面前不是。”
这话把我逗笑了。他甚至不认识我,可不知为何,没有把我看作大多数人,这点我还挺开心。
他背靠着围栏,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你是本地人吗?”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大学毕业后才从缅因州搬来的。”
他皱皱鼻子,颇有些性感。我看着这家伙——穿着博柏利衬衫,理着两百美元的发型——摆出滑稽的表情。
“这么说,你身陷波士顿炼狱,是吧?这可有你受的。”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翘起嘴角。“游客把你当本地人,本地人却把你当游客。”
我笑了起来。“哇。这描述非常准确。”
“我刚来两个月,还没机会踏进炼狱,你比我好多了。”
“你为什么到波士顿来?”
“医院实习,而且我妹妹在这里。”他点了点脚,说,“其实就在我们底下。她嫁给了一位波士顿技术精英,他们买下了整个顶层。”
我朝下看。“整个顶层?”
他点点头。“走运的浑蛋。他在家办公,连睡衣都用不着换,一年能挣七位数。”
真是个走运的浑蛋。
“什么医院实习?你是医生吗?”
他点点头。“神经外科医生。再过一年实习期就转正了。”
时尚,谈吐不凡,聪明,还抽烟,如果这是一道SAT[2]考题,我会问哪个选项不符合他。“医生能抽大麻吗?”
他得意地说:“应该不能。不过,如果不偶尔放纵一下,我敢说,会有更多的医生从这围栏跳下去。”他望向前方,下巴垫在胳膊上,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迎面吹来的风。他这个模样看上去倒不令人生畏了。
“想不想知道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事?”
“当然。”他说着,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我指着东边。“看到那栋大楼了吗?绿色屋顶的那栋?”
他点点头。
“那后面还有一栋大楼,在梅尔切街上。那栋楼顶上有一座房子,和普通房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建在天台上。你从街上是看不到的,楼太高了,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真的吗?”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点点头。“我在谷歌地图里搜到过,就查了一下。似乎是一九八二年的时候获准修建的。那得多棒啊,住在楼顶的房子里!”
“坐拥整个屋顶。”他说。
这我倒还没想过。不过,那屋顶要是我的,我就在上面造个花园,这样就不愁没处发泄。
“谁住在那儿?”他问。
“不清楚。这是波士顿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笑了起来,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波士顿还有什么谜团?”
“你的名字。”话一出口,我赶紧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话听上去太像蹩脚的搭讪套路了,我只好自我解嘲。
他微微一笑。“我叫莱尔,”他说,“莱尔·金凯德。”
我叹了口气,陷入沉思。“这真是个好名字。”
“可为什么你听起来那么难过?”
“因为,我不惜任何代价也想换个好名字。”
“你不喜欢莉莉[3]这个名字吗?”
我歪着头,挑了一下眉毛。“我姓……布鲁姆[4]。”
他默不作声。我能感觉到他正努力掩饰他的同情心。
“我知道。这名字很烂。它只适合两岁的小女孩,不适合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
“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不论长到几岁都是叫相同的名字。名字不会因为我们的成长而不适用,莉莉·布鲁姆。”
“是我倒霉,”我说,“更糟的是,我非常喜欢园艺。我喜欢侍弄花草。这是我的热情所在。我一直梦想着开一家花店,可又担心如果真的开了,人们会认为这并非我的真实所求。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图名字便利,不会觉得成为花匠就是我的理想职业。”
“或许吧,”他说,“可那又怎样?”
“也许也不会怎样。”我嘀咕着“莉莉·布鲁姆的花店”,而他欣慰地笑了,“对花匠来说,这真是个好名字。可是我拿着商学硕士学位当个区区花匠,不是太屈才吗?我目前在波士顿最大的营销公司上班。”
“拥有自己的商店怎么能算屈才?”
我挑了挑眉。“除非它失败了。”
他赞同地点点头。“除非它失败了,”他说,“那你的中间名呢,莉莉·布鲁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让他来了兴致。
“你的意思是……更糟?”
我双手抱头,点了点头。
“罗斯[5]?”
我摇摇头。“更糟。”
“维奥莱特[6]?”
“我倒希望是,”我犹豫半晌,喃喃道,“布洛瑟姆[7]。”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声说了一句:“见鬼。”
“可不是嘛,布洛瑟姆是我妈妈的娘家姓,我父母觉得他们的姓氏是同义词,这是缘分。生了我以后,他们自然首选花名。”
“你的父母真是浑蛋。”
一个是,过去是。“我爸爸这周去世了。”
他瞥了我一眼。“得了吧。我不会上当的。”
“真的,这就是我今晚跑到这上面来的原因。我只是想好好哭一场。”
他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确认我没有和他开玩笑,没有为自己的冒失道歉,眼里反而生出一丝好奇,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你们关系好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我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俯瞰楼下的街道。“不好说,”我耸耸肩,“作为他的女儿,我爱他。可作为一个人,我恨他。”
我能感觉到他先是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我喜欢你的诚实。”
他喜欢我的诚实。我大概脸红了吧。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会不会希望人能更透明一些?”
“怎么说?”
他用拇指把一块翘起的灰泥抠下来,把它弹出围栏。“我觉得人人都在掩饰真实的自己,可在内心深处,大家都同样地不堪一击。只是有些人隐藏得更好罢了。”
要么是尼古丁起作用了,要么就是他原本善于反省,不管怎样,我都不介意。我最喜欢的对话都是没有真正答案的。
“我觉得有所保留没什么不妥,”我说,“赤裸的真相往往并不美好。”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赤裸的真相,”他重复道,“我喜欢。”他转身朝天台中央走去,调整好我身后一把躺椅的椅背,欠身坐下。他近乎躺着,双手托在脑后,仰望着天空。我在他身旁的躺椅上坐下,把椅背调成相同的高度。
“告诉我一个赤裸的真相吧,莉莉。”
“关于什么的?”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一些你并不引以为傲的事情,一些能让我内心感觉不那么不堪一击的事情。”
他盯着天空,等着我回答。我的视线顺着他下巴的线条,扫过脸颊的曲线,落到他嘴唇的轮廓上。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不知为何,此刻他似乎需要有人和他说说话。我思索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诚实的回答。想到时,我挪开视线,望着天空。
“我爸爸会家暴。不是对我——是对我妈妈。他们一吵架,他就怒不可遏,有时会动手打她。每当有这种情况,接下来一两个星期,他都会尽力补偿她。他会给她买花,或者带我们出去吃顿丰盛的晚餐。有时他也会给我买东西,因为他知道我讨厌他们打架。小时候,我竟有些期待他们争吵的夜晚,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打了她,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就会很美好。”我停顿片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坦言过这一点,“当然,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远没有碰过她。然而,在他们的婚姻里,虐待不可避免,甚至成了常态。长大后,我意识到袖手旁观的我也难辞其咎。我大半生都在恨他,恨他那么坏,而我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我们都是坏人。”
莱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莉莉,”他直截了当地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坏人,我们不过是偶尔做了坏事的普通人。”
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哑口无言。我们不过是偶尔做了坏事的普通人,可以这么说。没有谁是绝对的恶,也没有谁是绝对的善。只是有的人不得不更努力地去遏制恶的一面。
“该你了。”我对他说。
看他的反应,我猜想他大概不想玩自己发起的游戏,只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捋了捋头发,欲言又止。他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今晚我目睹了一个小男孩死去。”他的声音很沮丧,“他只有五岁。他和弟弟在父母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把手枪,弟弟拿着枪,一不小心就走火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这真相对我来说有些太残酷了。
“人送到手术台时,已经回天乏术了。在场的每个人——护士,其他医生——都为这家人感到痛心。‘这对可怜的父母。’他们说。可当我走进候诊室,告诉这对父母他们的孩子没能救活时,我没有丝毫歉疚。我想让他们受苦。他们竟然把一把上膛的枪放在两个天真的孩子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要让他们尝尝无知的代价。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仅失去了一个孩子,还毁了那个意外扣动扳机的孩子的一生。”
天哪,这远比我预想中的沉重。
我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家庭怎样才能迈过这道坎。“可怜了那孩子的弟弟,”我说,“我无法想象,目睹了这样的事情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莱尔掸了掸牛仔裤膝盖处的什么东西。“会毁了他一辈子,这就是对他造成的影响。”
我侧过身,用手托住头,面对着他。“每天都看到这样的事情,一定很难吧?”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原本要难得多,但我接触的死亡越多,它也就越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又一次与我对视。
“你再说一个,”他说,“我觉得我的比你的扭曲得多。”
我虽不敢苟同,却还是将我十二小时前做的一件扭曲的事告诉了他。
“两天前,我妈妈问我今天愿不愿意在爸爸的葬礼上致悼词。我告诉她我心里不好受,可能会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但这是骗她的。我只是不愿意,因为我觉得悼词应当交给那些敬重死者的人,而我并不敬重我爸爸。”
“那你去了吗?”
我点点头。“嗯。就在今天早上。”我盘腿坐起来,面朝着他,“你想听吗?”
他微微一笑。“当然。”
我把手搭在腿上,深吸一口气。“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大约在葬礼前一小时,我告诉妈妈我不想发表悼词了。她却说这事儿不难,我爸爸也会希望由我来做。她说我只要走上讲台,总结他生平最重要的五件事就行了。所以……我就是这么做的。”
莱尔把头撑在手肘上,显得更感兴趣了。他从我的神情中看出情况不妙。“噢,不是吧,莉莉,你做了什么?”
“来,我再给你演示一遍。”我起身,绕到椅子的另一侧,昂首站着,仿佛置身早上那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我清了清嗓子。
“大家好。我叫莉莉·布鲁姆,是已故的安德鲁·布鲁姆的女儿。首先,感谢大家今天前来同我们一起哀悼他的离世。我想花一点时间和你们分享我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五件事,以表示对他的悼念。第一件事……”
我低头看着莱尔,耸耸肩。“就是这样。”
他坐了起来。“什么意思?”
我坐回躺椅,重新躺好。“我在那上面站了足足两分钟,没再多说一个字。关于那个人,我说不出一句好话,于是我只好静静地盯着底下的人,直到我妈妈反应过来,让我叔叔把我从讲台上拉走。”
莱尔歪着头。“真的假的?你在亲生父亲的葬礼拒绝致悼词?”
我点点头。“我并不觉得自豪。我也不希望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他是一个更好的人,值得我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追悼一小时。”
莱尔又躺下了。“哇,”他边说边摇头,“你简直是我的英雄。你狠狠地挖苦了一个刚过世的人。”
“太失风度了。”
“嗯,算是吧。赤裸的真相太伤人。”
我笑了。“该你了。”
“我可超越不了你。”他说。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和我不相上下。”
“我不确定我可不可以。”
我白了他一眼。“你可以的。别让我觉得自己才是更差劲的那个啊。告诉我你的最新想法,大多数人不会大声直说的那种。”
他把手举到脑后,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吻你。”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又赶紧闭上。
我哑口无言。
他向我投来一个无辜的眼神。“你问我最新想法,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很漂亮,我又是个男人。你要是喜欢一夜情,我会带你去我楼下的卧室,然后……”
我甚至不敢直视他。他的话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呃,我不喜欢一夜情。”
“我猜也是,”他说,“该你了。”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把我吓得无言以对的不是他。
“有你这个在先,我需要几分钟理一下思绪。”我笑着说。我试图回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内心始终不敢相信他刚才那么大声、直接地说出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神经外科医生,我从没想过一个这么有文化的人会随口说出那种话。
我多少……振作起来……说:“好吧。既然说到这个话题……第一个和我发生性关系的男人是个流浪汉。”
他一下子来劲儿了,面对着我。“噢,具体说说看。”
我伸出胳膊,把头枕在上面。“我在缅因州长大。我们住的街区相当不错,但房子后面的那条街却一般。我家后院紧挨着一座危房,边上还有两块废弃的空地。我和一个名叫阿特拉斯的男孩成了好朋友,他就寄宿在那座危房里。不过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那儿。我给他送过吃的、穿的,还有别的东西。可后来,被我爸爸发现了。”
“他做了什么?”
我的下巴不由得紧绷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直到今天,我仍然强迫自己不要每天去想它。
“我爸爸把他打了一顿。”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赶紧说,“到你了。”
他默默地端详了我一会儿,似乎知道故事远没有结束。但他紧接着转移视线。“一想到婚姻,我就反感,”他说,“我快三十岁了,却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我尤其不想要孩子。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功成名就。但如果大方承认,又显得我很自大。”
“事业有成,还是社会地位?”
他说:“两者都有吧。人人都可以生孩子,人人都能结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神经外科医生,为此我感到非常自豪。可是,我不甘心只做一个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我想成为该领域里的佼佼者。”
“没错,确实显得你很自大。”
他微微一笑。“我母亲担心我虚度年华,因为我整天埋头工作。”
“你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你母亲却对你感到失望。”我笑着说,“这还有天理吗?父母什么时候才会对孩子感到满意?孩子又怎么样才算足够优秀呢?”
他摇摇头。“我的孩子永远不够优秀。没多少人有我这么强的上进心,到头来我只会让他们显得失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要孩子。”
“我倒觉得这也值得钦佩,莱尔。大部分人都不会承认自己自私,不适合有孩子。”
他再一次摇了摇头。“唉,我太自私了,根本不适合有孩子,甚至不适合谈恋爱。”
“那你怎么避免呢?索性不约会吗?”
他转过来看着我,咧嘴笑了笑。“我闲下来时,会有女孩满足我的需求。在这方面我什么也不缺,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但我对爱情始终提不起兴趣,它更多的是一种负担。”
真希望我也能这样看待爱情,这样一来,我的生活就轻松多了。“我真羡慕你。我始终觉得有一个完美的男人在等待着我,但至今没有人能达到我的标准,慢慢地,我也厌倦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无止境地追寻着一个圣杯。”
“你该试试我的方法。”他说。
“什么方法?”
“一夜情。”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仿佛在邀请我。
我的脸火辣辣的,幸好在黑暗中。“如果看不到未来,我不会随便和他上床。”我大声说,但面对他,这话却显得苍白无力。
他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仰面躺下。“不是那种女孩,对吧?”他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失落。
我和他一样失落。如果他有所表示,我不知道会不会拒绝,但我刚才好像阻止了这种可能性。
“如果你不愿意和刚认识的人……”他的目光再次与我相对,“那进展到什么程度你能接受呢?”
我心里没有答案。我翻身平躺下,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重新考虑一夜情。我想,我也不是真的接受不了,只是从来没有合适的人向我提议过。
直到现在。
起码我这么认为。
他是向我提议一夜情吗?我一向不擅长调情。
他伸手抓住我躺椅的边缘,轻轻一拉,一把把我的椅子拽到他的身边,和他的躺椅并在了一起。
我整个人僵住了。这一刻,他靠得那么近,透过冰冷的空气,我能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我只要一转头,就会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我不想面对他,他很可能会吻我,可除了几个赤裸的真相,我对这家伙一无所知。但当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的小腹上时,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安。
“你能接受到什么程度呢,莉莉?”他的声音颓废而柔软,一路传到我的脚尖。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衬衫下摆。他慢慢撩起我的衬衫,露出我腹部的皮肤。“噢,天哪。”我嘀咕着,感受着他温暖的手掠过我的肚子。
我抛开理智,翻身面对他,他的眼里充满了期待、渴望与自信,将我彻底迷住。他轻咬下嘴唇,手指拨弄着我的衬衫。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撞,他或许还能听到。
“这种程度过分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摇了摇头,说:“差远了。”
他咧嘴一笑,把手指探进我的衣服里,轻轻抚摸着我此刻裸露在凉风里的皮肤。
我刚闭上眼睛,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穿透空气。他的手僵住了,我俩都意识到了那是手机铃声,他的手机。
他把前额靠在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该死。”
他将手从我的衬衫底下抽出来时,我皱起了眉头。他从口袋里翻找出手机,起身,走到几英尺开外,接起电话。
“我是金凯德医生。”他说。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只手紧紧握住后颈。“罗伯特呢?这个点不该是我应诊。”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好的,等我十分钟,我这就来。”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转身面对我时,他看上去有些失落。他指了指通往楼梯间的那扇门。“我得……”
我点点头。“去吧。”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举起一根手指。“别动。”他说着,伸手又掏出手机。他走近了些,抬起手机,似乎要给我拍张照。我差点儿就拒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穿着整齐,可就是感觉不对劲。
他拍下了我躺在躺椅上,双手慵懒地举过头顶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打算拿那张照片做什么,但我还是很开心他拍了。虽然他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但他还是想要记住我的模样,这让我很开心。
他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几秒,微微一笑。我有点想给他也拍一张,不过又不确定要不要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留下念想。一想到我们不会再见了,我有些感伤。
“很高兴遇见你,莉莉·布鲁姆。希望你能克服圆梦路上的重重困难,真正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微微一笑。这家伙害得我又伤感又困惑。我不记得之前认不认识他这样的人——一个生活方式和纳税等级与我截然不同的人。或许我今后也遇不到了。但让我惊喜的是,我们并没有那么不同。
误会解除。
他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脚,不知该何去何从,仿佛他还想和我说点别的,可又不得不离开。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这一回没有那么扑克脸——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看得出他的嘴角挂着失望。他打开门,冲下楼梯,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这天台又属于我一个人了,可神奇的是,我竟为此感到一丝伤感。
注释
[1]1英尺=12英寸=0.3048米,此处约合3.7米。(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即美国高中毕业生学术能力水平考试。它是由美国大学理事会主办的一项标准化的、以笔试形式进行的高中毕业生考试。
[3]莉莉,英文Lily,有百合花之意。
[4]布鲁姆,英文Bloom,有开花之意。
[5]罗斯,英文Rose,有玫瑰之意。
[6]维奥莱特,英文Violet,有紫罗兰之意。
[7]布洛瑟姆,英文Blossom,有开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