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新验尸

黄明子是登州府衙的仵作,家中三代从事这个,正儿八经的“验三代”,技艺十分精湛,虽说是个吃皇粮的,家中也算小有薄产,却至今没有小娘子敢嫁给他。一半是被他家世世代代从事的职业吓跑,另一半被他喜欢睡在验尸床上这个癖好吓跑,再加上,他这个人性格无趣,惜字如金,据说每天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就更与小娘子无缘。

在这位“验三代”来蓬莱县前,许遵先去了一趟死者韦大家中。

天气阴晴不定,钟大被许遵指派出去前,还是晴天,抱着热腾腾的炙兔肉进来后一刻,大雨倾盆。

“这炙兔肉生意真不错,最后一只兔子,被我买了。”钟大喜滋滋的,当然,他感觉庆幸的事儿不止这一件,还有不曾淋到雨也算。

许遵洗了手,拆了油纸,撕下一只兔腿,其余的,都扔给了钟大。

于是,钟大感觉到庆幸的第三件事儿来了:跟着公子,时时刻刻有肉吃。

热乎的兔肉色泽金棕,入口醇香粑软的,一点膻味儿都没有。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炙兔子的香气。

许遵细嚼慢咽,将一只兔腿慢慢吃完了,洗了手,这才说道:“这几天,天气都不好,一直下雨,唯一晴天的那日,正是桑云自首被捕的那日。”

钟大咬着兔肉,囫囵着点头。

“牢内的犯人不会有机会换鞋,桑云穿的应当是自首那日穿的鞋子。”许遵随手从柜子底下拿出一双鞋子,将其中一只翻转过来,指着道:“登州地方的女子流行穿弓鞋,就算是民间女子要下地劳作,但为了体态优美,总会选择穿小两码的鞋。脚的着力点在脚尖,所以鞋头很容易磨损,也正是如此,更容易藏泥纳垢。这家里的每一双鞋子都洗刷得很干净,桑云穿在脚上的那双,虽然脏,却并不沾泥泞。”

“所以……韦大死的时候,桑姑娘可能根本就没出门!”钟大填饱肚子,立刻脑子活络了起来,很快领会自家公子的意思,不过,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又有了新的问题,“如果桑姑娘不是凶手,她为何要认罪,而且还是自首?”

许遵望了眼屋内摆设,说道:“仅凭鞋子这一点,只能证实她当日可能没出门,但不一定能证实她没有参与作案。也许,她有帮凶,也许,韦大的死亡地点根本不是孙寡妇的屋子。”

“你看看,房间就一间,里头有床被褥,外头也有一床。这夫妇俩连睡都睡不到一处,可见关系足够差了。换句话说,桑云就算没有作案时间,也是目前来看,最有作案动机的一人。”

钟大摇摇头,“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许遵望向他。

“啊?我是说,这桑姑娘长得这样好看,又人缘儿好,本可以过得轻松美满,结果遇上这样的叔叔和这样的丈夫。”钟大由衷说道。

许遵表情嫌弃,“好看?我看你真该去洗洗眼睛。”

头一低,许遵发现自己还捏着桑云的鞋子,烫手似地把鞋子丢了出去。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黄明子终于赶到蓬莱县县衙。

钱良弼面对上级许遵,大气不敢出,面对上级手下的仵作,也是格外客气。不过,这名仵作对他的客气视若无睹,一来,只说了一句:“尸体呢?”

钱良弼内心觉得憋屈,却不敢冲黄明子发难,见跟在自己身后的衙役一副懒散模样,上去就是一脚,“还不快送黄仵作去义庄验尸?”

衙役承受了知县的这股无名火,却不敢叫屈,忙领了黄明子去。

另一边,许遵也接到消息,他与钟大去到义庄时,黄明子已经在了。他在停尸房里焚烧皂角,再以麻油涂鼻,最后将事先备好的一小片生姜含入舌下。

两人目光相撞,不过是互相点了个头,没有多余的礼数。

黄明子在里头验尸,许遵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他虽尽职尽责,但尸体的臭气着实令他无法忍受。再者,黄明子的水平,他一向放心。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黄明子便从停尸房出来,令小吏将验尸笔录交给许遵。

“死者口鼻腔有蕈样泡沫,较为干净,无泥沙或其他异物,但出现出血损伤的迹象。死者颈部、手臂没有明显受伤痕迹,指甲干净。面部有较为固定的尸斑,可以判定为死者死前脸上覆盖过什么东西所致。”黄明子一口气将验尸的结果说完了。

许遵看了看黄明子的笔录,又想起自己上午看的县衙仵作的验尸笔录,蹙眉道:“尸斑、出血损伤和指甲这些,蓬莱县的仵作居然都没验出来。”

站在一旁的小吏听到这话,替钱知县捏了把冷汗。

毕竟,县衙的人办事不力,等同于钱知县办事不力。一桩看似普通的杀夫案都办不好,升迁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黄明子面无表情地回道:“新鲜尸体难以看出尸斑的形成变化,至于指甲这些,容易被常人所忽略。”

许遵点点头,不懂就问:“一般在脸上覆盖什么,能让面部形成这种固定尸斑?还有,出血损伤这个……一般来说,只有被掐死或者捂死的人才会有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眼底一亮。

根据以往经手过的案子的经验,许遵立刻想到一种杀人的可能性,能够完美地将这些现象纳入。可是,这也太……

“贴加官的刑罚一般专用于宫廷,民间女子杀人,是如何想到这种方法的?”许遵脱口而出。

在场之人,除了黄明子,所有人皆眉心一跳。

所谓的“贴加官”,就是将人绑在一张特制的“刑床”上,固定住手脚,使其不得动弹,然后用高丽纸沾了水,一层一层叠加糊在犯人的脸上,使其无法呼吸而窒息死亡。

这种刑罚一般作用于宫女、太监,或是犯错的低等嫔妃、臣子等,令他们在无法忍耐的痛苦之下,开口说真话。

“难道……凶手是想从死者口中套出什么话来?这才选了这种杀人方式。”钟大在一旁猜测道。

不过,一个地痞无赖,能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叫人用这种方式从他口中套话?还有就是,“贴加官”只是一种刑罚,若是犯人在溺毙之前说了真话,有时也不一定就要死。所以,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套话,一不小心失手杀了韦大,还是就是要让韦大在痛苦中死去?

看似简单的一个案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