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心情消沉的孙·沙丁鱼·露娜去上班。
路过狭长的露天停车场，排在首位的老大专用停车位上（露娜对豪车的认识，全由此贡献），停了一辆气派新车。一时淘气，对着车标拍了张照。智能搜索显示那是一辆宾利飞驰。售卖价格高达300万到500万。
露娜手摁太阳穴，冷静三秒钟。
不要说300万了，她的梦想数字，壮胆之下才敢往100万上想。照着当前每个月攒下小四位数的步伐前进，不请假，不生病，不恋爱，不结婚，不养宠物，不生娃，如此勤勉生活工作20年，才能拥有100万的存款。
而飞驰人生的主角们，随随便便就换了一辆几百万的车。
一只胖橘从宾利车下走出，步伐威武。那是内街街宠。对于不同的同事，它叫不同的名字。此刻胖橘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气势斐然。露娜走在胖橘身后，有种人不如猫的悲凉。
幸亏心里多了一份买车信仰，内在力量因为目标明确而有所增强。伴着桃兮给她的“最多三个月”定心丸，仰脖喝一口临期店里买来的酸奶，孙露娜将阿圆要来的烦恼摁一边，吸口气进办公室。
办公室是大平层，孙露娜刚来时密密匝匝有七八十个人，每个人的工位有限又拥挤。随着行业不景气持续，人头越来越少，工位越来越宽，同事们也越来越听话。
可是这天进办公室，却见办公室弥散着少有的高亢。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生怕被裁的同事少见地头凑在一起，低声但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一直深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孙露娜内心警铃大作，瞬间血涌上头——只一眼，她就看出他们不是在讨论项目。
那个自上次团建就压在她心底的秘密顿时就炸了。
脸颊热得发烫，双腿软到不行，她不得不伸手扶一下工作位的挡板。浑身寒毛竖起，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天花板和地板像横震一样来回晃动。
露娜呼吸错乱，心如死灰。心里“纸包不住火”5个大字乱窜。紧张导致的缺氧让她不得不用口呼吸，有人被她的喘息声惊到，回头看她。
就在这时，只言片语飘进耳朵……等等，似乎跟她无关？！
她强迫自己冷静，直到完全听清他们在讨论什么，才真正冷静下来。
孙露娜手扶着办公桌，慢慢坐下来。误判导致的过激反应让她手脚冰冷、关节僵硬。
“你脸怎么这么白？”助理马吉路过，问。
“低血糖吧。”孙露娜推脱道。
小路听见，扔了一粒巧克力过来。
那几个聚在一起讨论的同事，意犹未尽，仍在讨论中。孙露娜坐下来后，听得更真切一些。他们在讨论SH市昨天刚发布的《SH市鼓励购买和使用新能源汽车实施办法》。
蒋哥一向说话牛气哄哄。此刻他正在说早在2013年，首批挂牌车就上路了，是一辆荣威E50纯电动汽车，拖车载着去的SH市交警总队车辆管理所三分所，还特意用布盖着。不过后来没当场上牌成功就是了。
俞哥说虽然上海汽车牌照要拍到七八万一张，综合来看，新能源车电池性能和里程数不靠谱，加上充电时间长，大可不必占这七八万的便宜。迎来一片附和。男人们分成三派，有人看好，有人不看好，有人因为不愿表态而东拉西扯。
孙露娜慢腾腾开机，剥开小路扔过来的巧克力，一点点啃咬。安全感遁体，心里升起欢喜。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啊。送一张牌照，意味着节省七八万。对她而言，是一笔实打实的巨款。有种被命运眷顾的感觉。虚惊一场也值得。
马吉放电一样冲孙露娜挤眼睛，说是有一家超灵的云南米粉店，就开在内街尽头的写字楼里。内街尽头的写字楼是一个神奇的存在，里面有各种内销折扣店，瑜伽、街舞、拳击、撸铁、奶茶、咖啡店，不一而足。休息的时间，同事们赶集一样在楼里兜兜转转。孙露娜也曾沉迷不知返。但，今天——
“不去。”
“为啥？”
“要省钱。”
“做啥？”
“买车。”
“你！要！买！车！”
马吉的大嗓门陡然嘹亮，半个平层办公室都被她的嗓音惊到。好几个坐得近的，纷纷抬头看孙露娜。小路跟孙露娜一起吃饭次数多，更熟识一些。他伸出长胳膊，撩孙露娜，连声追问真的吗？
孙露娜因误会而吓白的脸，此刻已经绯红。小路的追问一声紧似一声，孙露娜支支吾吾。她这个人，一向不习惯当焦点，团建的时候拍集体照，不是缩在角落，就是藏在最后。买车的执念在心里尚未画圆理智之圈，哪里有勇气广而告之啊。生怕别人三言两语，就击穿她单薄的收入结构，得出“痴心妄想”的伤人结论。
马吉摇摆着身子，似乎很享受看孙露娜局促不安。
气氛正要闹起来，有人喊了一声“所长”。车彻西服搭在胳膊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大步穿过开放式的办公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孙露娜低下头。
所长来了，建筑设计师们投入工作。马吉蹲下来，下巴颏搁在孙露娜的办公桌面上，柔声道：“你脸红什么？买车就买车，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告诉你呀，我正在考驾照，我男朋友说，等我考出驾照，就给我买一辆代步车。刮风下雨打不到车的时候，不至于上班为难。多好的事啊，看你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儿了。啧啧。你呀，就差脑门上刻个‘我是小白兔’了。当心被大灰狼惦记哦。”
孙露娜小鹿一般的眼睛惊鸿一瞥地看马吉一眼，马吉还要说话，磨砂玻璃门内，车彻所长的嗓音传来，喊马吉。马吉一路小跑，跑进所长办公室内。
孙露娜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目光恍若实体，被马吉随手关上的门撞了个趔趄，碎裂在磨砂玻璃门上。
孙露娜工作在一家大型民营建筑设计公司，这家公司推行扁平化管理，负责行政工作的总部之下，设了8个设计所。每个设计所有一名所长，所长手下高峰时过百人，如今也有40到60名员工。孙露娜所在的七所是大所，目前有56名员工，员工们根据项目分成不同的组，由组长负责组内项目进展和组员工作分配，向所长汇报。孙露娜是七所唯一的平面设计师，所内的边缘人物；马吉更是边缘中的边缘。她是所长助理。
跟经理助理多服务于经理本人不一样，所长助理更多是服务所内的建筑设计师们。帮大家贴贴发票，订订盒饭，寄寄快递，是马吉的日常。
马吉初来所内不叫马吉，叫马红艳。当了几个月朴实无华小助理之后，突然开悟，意识到自己可以是所内可有可无的存在，也可以是所内的骄傲。
于是，改名，换装，化妆，美甲，一气呵成。从此马红艳消失，Maggie横空出世。
75%为男性员工的设计所，需要不跟他们争辩设计效果的漂亮女员工。Maggie在所内越来越受欢迎。证据就是所内每一次调薪，Maggie都超平均涨幅。
Maggie心照不宣，健身自律，穿着打扮越发走在时尚前沿。冬天不吝裙装，夏天不吝人鱼线。很多建筑设计师技术一流，表达一般，英语堪称蹩脚。Maggie慢慢被喊成“马吉”，Maggie宽容地报以甜甜微笑。渐渐的，那些喊“Maggie”的人，也开始喊“马吉”。
马红艳变马吉。
马吉从所长办公室出来后，径直朝孙露娜走来。
孙露娜的眼睛，自作主张露出惊恐。
马吉手指敲敲孙露娜的桌面：“中午米粉去吃不啦？”
孙露娜撇过脸，看向别处。放在腿上的手因为颤抖而紧握在一起。
“她都说了带饭了，不去。”小路凑过来，笑嘻嘻的，见马吉面色不善，补道，“我陪你去？”
马吉上下打量小路，摆明了审视他。审视完，耸肩摇头，扭头走了。一派西式作风。
马吉走后，小路脸上笑嘻嘻的神色淡下来。他弯腰对孙露娜说不要太在意马吉的态度，“她已经被大家惯坏了”。
小路是名副其实的建筑设计师，却因为不能熬夜而被边缘化。组长对他已经没想法，据说只会分配一些打杂性的不费脑子的辅助工作给他。因为不计较薪酬，每次裁人都躲过一劫。马吉谈及他的被边缘化，瘦瘦的小路总是笑笑，一脸的无所谓。他也确实有资本不在乎。他是上海人，家里市值千万的房子有四五套，都写在他这位独生子名下。
小路淡薄无争，名字却很有几分入世感：路青平。
过去，孙露娜和马吉一起吃饭的时候，小路喜欢加入进来。他经常被马吉起哄请客。每回小路都笑嘻嘻埋单。孙露娜理所当然认为小路在追求马吉，马吉却摇头摇得很坚定。马吉对她男朋友情比金坚。孙露娜只好看破不说破。
所里的人都知道马吉有男朋友，马吉从不掩饰。只是，男朋友姓甚名谁，做什么的，她却大有保密劲头，只字不提，任谁也套不出半点信息。
小路见孙露娜反应淡淡的，表情恹恹的，还要再劝，组长喊他，只好离去。
午餐时间到了，办公室空了一大片。孙露娜去茶水间，从冰箱里取出她昨天做的午饭，等着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昨天因为突然得知堂妹要来上海，内心纷乱，无心做饭。不过，因为食材搭配得当，看上去红红绿绿，依然秀色可餐。
几个已婚的姐姐常年带饭，见排队等用微波炉的人里多了新面孔，很友善地跟孙露娜打招呼。郑硕是个例外，她看也不看孙露娜，抢先一步将盒饭放进微波炉，双手抱胸立在那儿，眼睛盯着亮着灯的微波炉玻璃门，一副老娘脾气不好谁都别搭讪的架势。
孙露娜作为一个平面设计师，很有低建筑设计师一等的觉悟。被抢也不声张，乖乖立在一旁。
“你们听说了吗？所长带队去西安竞标，听说结果出来，中标了！项目造价一点二亿呢。按比例收取，意味着上千万的设计费啊。这在黄金时代也是大单，何况现在是青铜时代。”
“咣。”郑硕手里的汤碗掉在了地上。
小小的茶水间顿时乱成一片。有人惊呼怎么搞的，有人解围说或许转得太烫了，有人跑到外面喊保洁阿姨。
一片混乱中，孙露娜忘记了礼貌，死死盯着郑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