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如排气声浪吓人的超跑

  • 吝啬小姐
  • 和晓
  • 2861字
  • 2024-06-05 21:20:51

连吸两口气,稳定下心神,孙露娜接起电话。

在淮安,爸爸的兄长有两种叫法:大伯或者大爷;相应的,其妻子也有两种叫法:大娘或者大大。

大学毕业后,有血缘关系的大爷从不主动联系她,大大倒喧宾夺主经常给她发微信。追问她的现状,自顾自讲述小堂妹阿圆“作孽”事迹,有时候,还体己般叹一些心里话。往往惊得手机这头的孙露娜起一层鸡皮疙瘩。

孙露娜心里极纳闷,大大对那些冷嘲热讽她的日子全都忘干净了吗?忘记了她寄居她家时,嫌她吃得多,嫌她洗头频,甚至嫌她拉大便时间长的点点滴滴?

6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成为孙露娜生命里的黑洞。她曾经坚信大大是制造黑洞的人。后来年龄增长,看问题深刻一些,明白父母离婚才是导致她快乐分崩离析的根源。待工作一年,体会到社会的冷酷无情,才觉得大大的冷嘲热讽只称得上小巫。再后来,学会换位思考,又意识到或许大大只是生性如此,没有特别针对她,是她玻璃心……然而百般排解,黑洞始终是黑洞,日复一日吞噬她的能量。

每次大大联系她,在她看来,都像是在变相提醒她,她活得像个表面结痂实则内里溃烂的老疮。

因此,就算她释怀,不再记恨大大,仍旧不喜大大联系她。

“娜娜,是这样的,你妹妹阿圆大学毕业快一年了,赖在家里也不出去找工作,快把你大爷愁死了。我寻思着,眼不见心不烦,让她跟着你去大上海闯荡一下。可好?”

孙露娜如闻惊雷。

“大上海消费高,你虽然是阿圆的姐姐,但亲兄弟明算账,阿圆住在你那里,我算钱补贴给你。只是,你不要告诉阿圆。这样她还会收敛些。”

孙露娜目瞪口呆。

“我前世做了什么孽,38岁才养下阿圆。还以为养了个小棉袄,结果是个四处漏风的袄子。别说指望她暖心了,不活活气死我跟她爸,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唉,还是娜娜你懂事。”

孙露娜心底的黑洞霎时弥散出黑烟来。

懂事,这是一个看似褒扬实则心酸自知的词。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那么早就懂事?

黑烟汩汩冒出,突袭了她。太多往事蜂拥着往她脑袋里钻,她的抗拒形同虚设。陈年往事跳着悲伤的舞步,宛如一台训练有素的彩排,一旦启动,除非演完,绝无中断的可能。就算遇到可能中断的意外,也会用八倍速过完全场。

所谓“全场”,从初一开始的。

初一那年,她父母毫无征兆地离了婚。双方最大的撕扯,竟然不是财产分割,而是开足马力将她甩给对方。据说婚内出轨的爸爸因为理亏,不得已接手了她的监护权。可是一转头,爸爸就将她甩给了在家开代销店生意的伯父家,自己南下打工,从此一去不复返。

网络购物盛行的年代,即使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代销店的生意也十分惨淡。伯父倔强地守着他人流凋敝的代销店,店内的零食常常面临过期的命运。对零食来说,这一定是极具羞辱性的。为了挽尊,伯父会在零食彻底过期前偷偷吃掉。她也想为临期零食们尽一份力,可惜伯母不允。

伯母面对倔强丈夫无计可施,不舍得迁怒亲生闺女,把那份忿懑全撒在她身上。全靠她会察言观色,肯委曲求全。懂事地把自己化身为6岁小孩(堂妹孙露圆)的小保姆,才在伯母家的人际缝隙里活下来。

父母离婚的同学有不少,但她父母是为数不多撕得比较难看的;撕得难看的里面,只有她是被父母双方推诿不肯要的,一时沦为附近的谈资。

她哭着去追拉着行李头也不回离开的妈妈,妈妈匆匆抱了一下她,让她体谅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改嫁不易。可是!喻老师不是宁肯净身出户,宁肯丢掉编制工作,也要争取她女儿的监护权吗?

她本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走在校园里,横竖轮不到她出头,她安心于这种隐匿。父母的离婚导致她在校内普通人的地位不保,不成熟的同学不吝向她展示天真的残忍。她在承受时不知道那叫霸凌。那些披着玩笑外衣的伤害,成年后依然存在。所以,她拼了命地想逃离,想到谁都不认识她的外地读书——可惜时运不济,最后在本地读了师范类的大学。

师范类大学与时俱进,增开了平面设计专业。到她报考的时候,平面设计已不是什么有光辉前途的专业,但是不管了,胜过读无用武之地的历史专业、昨日黄花的英语专业,或者不温不火读了仿佛没有读的万金油专业。

不确知南下的爸爸是否往大爷家寄过钱,反正她始终如一地过着缺钱的日子。像《挪威的森林》里小林绿子那样穿着湿文胸上学,于她都不是最苦楚的事。最苦楚的是,春夏秋冬,永远只有一双鞋。大脚拇指处的鞋底磨穿,走路只敢发力到脚掌,弄得像跛足。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从学业压力中解放的她去同学家开的餐馆打工,两个月下来,赚到了半年的生活费。学费早就打定主意申请助学贷款,入学后也会去申请勤工俭学。她害怕大大出言阻止她读大学,赶在大人开口谈钱前先声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

必须俯首,必须装乖,否则……

大大没有说出过“否则”的内容,但是她意会到了。否则就永远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她那时年龄小,胆子也小,多少好面子。为了不在阖家团聚的寒假里成为唯一申请学校宿舍的异类,她再一次将姿态低到尘埃里。大学四年,她逢召必回,推掉家教,退掉约会,退掉学习计划,乖乖回到大大家,当免费家教老师、保洁员、烧菜阿姨、洗衣工、出气筒……不管心里有多抗拒,都风雨无阻。由此可见,她也确实坚韧。

大学毕业,终于甩掉了寒假当留守异类的风险,火速贱卖书本,卷了行李,直奔上海。从此一如她消失在茫茫人海的爸,不肯再踏上伤心故乡半步。

当地人说起上海,都会无意识地附加一个“大”字。她的不二城,只有大上海。地大,人多,混迹在他城里,淹没在人堆里,没有一个熟人,才有她想要的安全感。

孙露娜陷入自己的追忆中,连大大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不知道。

大头虾也没心情煮了。孙露娜连忙给桃兮打电话。“怎么办?怎么办?”语气之着急,丝毫不亚于昨天桃兮坐在出租车上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寄人篱下和犯不起错成为我自卑的两大根源,我还没有自愈呢。大大要把她的宝贝女儿发过来。这个小阿妹无法无天,被宠得不像样子。刻薄到近乎凶残的大大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要是来了,我还有活路吗?”

桃兮自小生活顺遂,想象坏人的极限是挑拨离间、两面三刀。出坏主意的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她极力思考后,建议孙露娜冷淡以对。“试想小阿妹娇生惯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忙着加班,没空照顾她生活。她顿顿外卖,你大大能不心疼?她在家里找不到工作,凭什么到上海就找到了?大概率还是找不着。假以时日,坐吃山空,又天天外卖。钱花出去了,工作没着落,你大大能不着急?一来二去……我猜,最多三个月,就会打道回府。所以,最坏打算是你忍耐三个月啦。”

桃兮的话令孙露娜吃了定心丸。

伯父伯母晚婚,结婚后多年不育,养出的女儿反倒比她小6岁。她最后一次见阿圆,是五六年前。那时候阿圆十五六岁。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明明两只小鹿一样的眼睛,却射出悍匪气息。阿圆的刁蛮,伴着不耐烦,随时发作,给她留下喜怒无常的印象,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心生怕意。

孙露娜思量再三,决定还手。她给大大发消息:【最近跟项目,非常忙,怕照顾不到。】

发送完,又觉得“最近”两个字说得保守了。有心撤回,又怕落下推三阻四的嫌疑。大大的消息终结了她的纠结:【没关系。让她过去就是为了锻炼她。你什么都不用为她做。】

这是铁板钉钉要把小太妹发给她的意思了。

孙露娜顿觉明天带去公司的午饭上添不添三只大红虾,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