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尽长江滚滚流:中国传统文化十二讲
- 凌金铸
- 1867字
- 2024-06-03 18:05:31
三 孔子何以复杂?
有人说孔子并不复杂,认为阅读《论语》,去掉他圣人的光环,他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栖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确切地说,他是中国的堂吉诃德。
也有人认为孔子是复杂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是矛盾的,平时说的和掌权时做的不一样。比如他的政治主张,和他达到这种主张的手段就是矛盾的。他的目的是霸业,他的手段是仁、是恕,但他知道仁、恕这一套谁也不会听,所以掌握权力后,他的做法却是和管仲、商鞅是一样的。杀少正卯,隳三都,已见端倪。他自己心里明白,仁、恕是讲给别人听的,是教化芸芸众生的,至于当权的人要成霸业,不心狠手辣,芟(shān)除异己是不行的。而他对管仲的称道,为当代人的“大节小节论”做了榜样。有人认为,孔子不光言行不一,言论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如他把中庸挂在嘴边,“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也一再强调“有教无类”,却又说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类的话,既偏颇,又刻薄,等等。
孔子的复杂主要是源于对他的造神运动。两类人不遗余力地把他推向神坛,一类是读书人,一类是掌权者。有人指出,孔子由人变神的过程,从他死后便开始了,至东汉初而登峰造极,时间长达五百年。大概地说,那五百年间,孔子形象凡四变:由子贡作俑,使孔子由普通贤人一变而为超级贤人;由孟轲发端,荀况定型,使孔子从贤人再变为圣人,凌驾于世俗王侯之上而在人间不得势的圣人;由董仲舒首倡,西汉今文博士们应和,使孔子从不得志的圣人,三变为接受天启、为汉制法的“素王”;由王莽赞助在先,刘秀提倡于后,使孔子从奉天命为汉朝预做一部法典的“素王”,四变为传达一切天意的通天教主。
其实,真正改变孔子命运的是汉武帝刘彻。“独尊儒术”是孔子和儒家的一个转折点,政治权力的介入,直接导致了儒家学说的经典化和神圣化。孔子当年删订和创作的六本书成了“六经”。由于汉武帝推行“以经取士”的选官制度,直接把学问与做官捆绑在一起,使得天下学士趋之若鹜,纷纷加入这支以受业习经、传经、注经、解经为志业的文化大军,而儒生们既是为了投桃报李,也是为了对自身职业的美化,顺势而为,进一步推动经学的神圣化。
在把儒家经典神圣化的同时,对孔子的造神运动也持续不断。谶纬神学红极一时,此学进一步把儒家经典加以神化,甚至认为孔子就是神。《春秋纬演孔图》说,孔子是其母与黑帝交媾而生的,把儒家的经典说成是“陈天人之际,述天地之心,记异考符,与天地同气,为万姓求福于皇天”的神书。《孝经·右契》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所以汉代人普遍地认为,《春秋》是孔子为汉朝制作的,是一王之法,作《春秋》的孔子是圣人,又是素王。顾颉刚则一语道破:“把所有的学问,所有的神话都归纳到《六经》的旗帜下,使得孔子真成个教主,《六经》真成个天书,借以维持皇帝的位子。”
汉武帝为什么要选择儒家呢?因为儒家最适合皇家的政治需要。秦始皇迷信权力,以严刑峻法治国,结果二世而亡。汉武帝不想重蹈覆辙,想用一套话语术,黏合统治者和百姓之间裂痕,把“我”是“我”、“你”是“你”的这种对立关系,变成“我们”,而儒家的说辞正好符合这个要求。范文澜说:“士在未出仕时,生活接近庶民或者过着庶民的生活,还能看到民间的疾苦,懂得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当他求仕干禄向上看时,表现出迎合上层贵族利益的保守思想,当他穷困不得志向下看时,表现出同情庶民的进步思想。士看上时多,看下时少,因此士阶层思想保守性多于进步性,妥协性多于反抗性。”而“孔子学说是士阶层思想的结晶。”
图1-1 孔子画像(明代 佚名)
“独尊儒术”是历史上统治集团与儒家文化群体的一次最大的交易。交易的结果是,首先,儒家文化取得了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儒家文化群体参与到统治集团;而统治集团取得了文化的护卫,帝国的专制制度得以巩固。其次,政治参与文化的塑造,儒家文化越来越成为为政治集团服务的工具。正是皇帝和儒生们的合力,最终把孔子推上了“大成至圣先师”的位置。
司马迁描绘过孔子的长相,说他“生而首上圩顶”。就是头顶四周高,中部有凹陷,又身高九尺六寸,应该说是一个长相奇伟的人。但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正常人。
今天他仍在被人学习,被人尊重,也被人批评。但愿不再被人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