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了,高玉德的独苗高嘉林参军入伍了。这些日子,高嘉林内心里的伤痛如同万箭穿心,吃饭睡觉都不香,身体明显瘦了许多。他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一种强烈的愿望迫使高嘉林又重新开始生活了。
入伍后,高嘉林在“铁军部队”铁师红一连,这可是毛主席的红一连。当时指导员相中了高嘉林的文笔,入伍第三个月,高嘉林作为当年的新兵代表,在全团新兵入伍誓师大会上发了言。他心里明白,能站到主席台上,代表全团新兵发言,应该是部队重点培养的对象。苦难的日子,磨励着高嘉林的斗志。嘉林一边训练,一边读书学习。第一年,嘉林就在部队的报纸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这下连队、营里、团里都知道高嘉林是个笔杆子。没几天,高嘉林就直接调到团里当上了专职新闻报道员。第三年年底,因高嘉林的勤奋,新闻报道成绩突出,又被调到师里,成为全师最年轻的新闻人才。他被调到师里后,无论是冰天雪地刮风下雨,还是酷暑炎热的夏日,写出了许许多多的军事报道。
时光荏苒。五年的军旅生涯,一脸稚嫩的高嘉林显得成熟了,入了党还多次立功,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但怎样面对人生,路该怎样走,他没有目标,很迷茫。
公元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日,天气阴霾。高嘉林离开了他恋恋不舍的部队,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又回到了那个伤心的地方——高家村。高家村村子并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川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这儿不生,路还是这条路,沟还是这条沟,山还是这座山,跟离别时没有啥改变。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刚收完秋的田野里光秃秃的,还没有种上麦子。地里有的已经平整好了,一道一道麦陇,规规矩矩地躺在田野里,吸吮着久旱之后的甘霖。有的田里躺着半截半截的玉米秆子,或是躺着横七竖八的花生秧子,等着天晴了,农民把玉米秆拉回家当成柴火烧锅做饭,或是干脆把玉米秆、花生秧子点着烧成灰犁进田里,化作土肥滋养着来年的庄稼。
田野里,放眼望去,一马平川。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滴像调皮的孩子直往高嘉林身上扑,空气中带着独特的雨水气味和泥土的芬芳。他依旧走在这条公路上,心里涌起许多过往的回忆,有些难受。微风吹着有点凉爽,除了匆匆忙忙赶路的人,农民是不会出来的,只有那雾霭和漫无边际的田野。连着几天的雨,原本坚实的路面,都成了一个个泥坑,一坑一坑的水。每一脚下去,就是一鞋的泥巴,抬起脚,还能看见踩出的黄色水泡。高嘉林背着绿色的军用包,一只手提着一个手提包,背上的包裹被绿色军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却只穿了一身旧军装,军装早已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角和裤腿儿往下淌。经过军营洗礼的高嘉林,身材越发健硕了,宽阔高大的脊背,丝毫没有因为背负重物而气喘吁吁,依然挺拔直立;一双有力的臂膀拎着沉沉的包裹,迈着大步稳稳前行。肩章早在离开军营时就按规定交回了,只有这一身军装和背后的包裹才是始终属于他的东西。
天快擦黑了。十一月的天虽然还不算太冷,但是雨水一淋还是有点儿凉意。高嘉林脱了鞋,挽起裤腿,裤腿口粘满泥巴,一身朴实打扮,俨然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过了村前小河,高嘉林沿着土坡,一步一滑地走到家门口,推开湿漉漉的木栅栏门。
这几年,高玉德也变了,比以前苍老多了,一脸沟壑,只见他稳稳地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烟袋锅,津津有味地抽着。老伴儿坐在炕沿下低头摘花生。两人都在庆幸,总算赶在雨前把地里的花生都收回家了。
一踏进窑洞口,高嘉林就把父亲和母亲吓了一跳。儿子不是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吗?咋不打个招呼就回来哩?母亲赶紧放下手里的花生秧,瞧瞧儿子这身打扮,颤着小脚翻箱倒柜去给他找干净的衣服。父亲则咳嗽着把烟袋锅扔在一旁,右手不停的抖动着,挪到炕沿,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咋了?咋不说声就回来啦?”
高嘉林猜透了父亲的心思,老人的言语中透露出种种疑问。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他应该打个招呼,做事是太唐突了,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高嘉林在为自己的唐突内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哑口无声。高嘉林心里十分清楚,父母心中的嘉林理应是个眼光看得很远的孩子,是个有志向的男儿,做梦都期盼他能摆脱农村,在部队里能有出息。
小山土薄,只长些柴草。母亲怕冻着儿子,忙点着柴草烧炕取暖。高嘉林本来有满腹的话语,到了此时却只能把背包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炕头,接过母亲手里的衣服换好了。母亲翻出来干净的白毛巾递给他,心情紧张地说:“赶紧擦擦头发,小心别着凉了。”
高嘉林沉默着接过来毛巾在头上抹了两下,就扔到了炕沿上,脱下灌满黄泥的胶鞋,换上母亲做的黑布鞋,往地上一蹲,抓起花生秧摔了起来。老两口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两个核桃皮似的,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下脸色,心里也跟着沉重起来,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夏天,儿子那份民办教师的工作被人顶替掉了,和那个下暴雨的傍晚一样,几乎让人心惊肉跳,难掩心中的恐慌。
几年的光阴,母亲的双手上长满了黄黄的硬茧子,额头上的鱼尾纹也被时间无情的刻刀深深的镌刻在额头上,头发由一根根的乌丝变成了白发。毋庸置疑,母亲在家实在太操心了,这是母亲辛苦劳作,为儿子操心留下的痕迹。
高嘉林坐在土窑洞里向外张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会感到憋屈。这种憋屈他是无法改变的。窑洞里,是高嘉林摔花生的声音;窑洞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此时的他已经不会像五年前那样怄气了,他心中的不平静又岂能是一下子抹去的,依然滋生着热望。好像这种热望由于逾越了他不谙世事、茫然冲动的界限,已从他的心中被无情的抹去。
许久,高嘉林不想让父母伤心,才吞吞吐吐,脊梁背对着父母,说道:
“我退伍了,不在部队干了。”
“哦!”高玉德吃了一惊,突又睁圆了眼,这才明白原来儿子这是要回家了。
接着便问:“娃儿,是怎么回事?”
“反正不在部队干了!”高嘉林生硬地说。
“我记得,半年前,你不是表白要在部队好好干吗?”高玉德清楚地说,仍然没把自己疑问的目光从脸上移开。
“是呀!你不是说要在部队好好干吗,怎么……”母亲有点儿不明白地接下来说,并且感到诧异。
“反正不在部队干了!”高嘉林怀着不高兴的心情说。
其实,这个消息对父母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自从分了责任田,虽然打的粮食是多了,但毕竟他们年纪大了,下地干活不如年轻人利索,体力也跟不上去了,每当看着别人家早早把地里活干完后,就羡慕人家孩子多。有时候高玉德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当初不求着弟弟,帮衬着嘉林当兵,家里的日子或许不会这样艰难。如今,儿子要长久在家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高玉德,不像儿子那样有着满腔抱负,总想到广阔的地方去闯荡,干自己想干的事业。作为一位父亲,他对独子的爱,就是希望儿子能依偎在他的身边,娶妻生子。这样,即使日子苦点儿累点儿,儿孙满堂也就知足了。倏地,高玉德老伴也悄悄打量着儿子,又长高了点,也壮实了,到底是部队的饭食好。看着儿子眼下也有二十七八了,村里跟他一般大的都抱好几个娃了,是该赶紧托人给他说媳妇了。这会儿不比他们年轻那时候,现在娶个媳妇可是得不少钱。有的儿媳妇过了门,还厉害得要命,骑到婆婆头上。这年头,有谁家的媳妇不跟婆婆吵嘴,有谁家的媳妇不背后骂婆婆的。不过这也没啥,挨两句骂也背不到身上,为儿子她都能受得住。
对于父母心中暗藏的喜悦,高嘉林不是没有意识到,但他现在心中更多的是痛苦。五年的部队生涯,他可以说利用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辛勤的耕耘着。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酷暑炎热的日子,他都在不停的往前走。师里团里营里的宣传板上几乎每星期都有他的文章,报纸上也经常出现他的名字。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士兵,到大名鼎鼎的部队优秀新闻骨干。他甚至一度踌躇满志地认为自己可以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去实现自己的目标,闯一片天地。然而,想象和实际总是有一定距离的。高嘉林最终由于眼界不宽,任性直爽,没有明白领导的金玉良言,还是要回家当个农民,继承他父辈的祖业。
人生本无形,智慧即财富。
高嘉林不甘心,他酷爱文学,能妙笔生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目前他又寸步难行,毫无办法,命运就像一座大山死死压着他,他的痛苦、烦恼、困惑,几乎让他窒息。
昏暗的窑洞里,三个人各想各的,默默无语。
外面的雨一阵紧似一阵,从四面八方涌入河里,河沟淹满,带着漂浮的秸秆和浑浑的黄土呜咽着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