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海与云的彼端

明朝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二十九日，一个叫郭汝霖的中国人从福建闽江口开启了东渡东海的航程。

这位郭汝霖当然不是单枪匹马独闯大洋，他的正式身份是嘉靖皇帝派遣的册封使。就在六年前，即嘉靖三十四年，明朝的一个藩属国——琉球中山国的国王去世了，他是奉了皇命，渡海前往这个小国去册封新一任琉球国王的。

郭汝霖很幸运，出海以后遇上了好大一阵西南风，于是他顺风一路向东，琉球国派去迎接册封使的梁炫乘着琉球船只跟在后面，竟然追他不上。郭汝霖很快就一帆漂过台湾岛北部，接着是钓鱼岛、赤尾屿。过了赤尾屿，海水变成了墨色，深达2700米的东海海槽横亘在前，再过去，一日船程，就可以望见久米山，但因为风浪突然平息，郭汝霖不得不等待了三日，才驶入一个全新的国家境内——琉球国。

闰五月初七日，郭汝霖到达琉球首都那霸港的外围，他望着那霸港的点点帆影，等待着将他送入港口的最后一丝风。终于在初九日，郭汝霖率领的明朝册封使团踏上了琉球的土地。

航行了十余天的郭汝霖，算是十分幸运的了。当时，从中国去往这个孤悬在日本列岛遥远下方的群岛，往往需要漂泊更长时间。特别是过了赤尾屿后进入琉球海域，船上的人常常得等候风浪和洋流的眷顾，经历一段难熬的等待，甚至会遭遇漂流到未知海域的波折，才能抵达海和云的彼端。

然则，在四个半世纪以后，我们要去古代琉球王国所在的岛屿，已经变得无比便利。从中国东部的大城市，买上一张飞往那霸的机票，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安然降落在这个海与天一样湛蓝的南国岛屿，感受岛上炽热的阳光。

四个半世纪里沧海变桑田，这个岛屿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的琉球王国在经过一段曲折的历史以后，不复存在。

明朝万历三十七年（1609），位于日本九州南部的萨摩藩突然出兵侵略琉球国。对于琉球国来说，这是一场横祸，常年不修武备的琉球王国根本不是在战国战火中淬炼出来的萨摩武士的对手。三月二十六日，岛津军在琉球本岛运天港登陆，抱着“在天下太平前最后一场战争中捞足本钱”心态的岛津武士们一路烧杀抢掠，首里城周边化为一片火海。四月二日，琉球送出摄政具志头王子尚宏和三司官作为人质。三日，琉球国王尚宁王离开首里城，岛津军随后接收了首里城，将琉球王国历年收集的珍宝搜刮一空。

这是琉球历史上凄惨而屈辱的一幕。战后，尚宁王和王族、三司官等百余人被迫前往日本。岛津家向琉球提出了“掟十五条”，以此来保证岛津家垄断琉球的对外贸易；同时要求尚宁王出具誓约，确定了琉球为萨摩之“附庸”。

琉球遭岛津侵略是琉球历史的转折点，琉球所丢失的奄美诸岛被岛津家胁迫只能种植单一作物——甘蔗，岛津家通过垄断糖的售卖权牟取利益。而琉球的对外贸易被岛津家的御用商人所把持，由萨摩藩出资展开对中国和朝鲜的傀儡贸易，使得琉球在东亚海上贸易中“万国津梁”的地位不复存在。琉球人民则承受琉球王室和萨摩藩的双重盘剥。

琉球国在这种“一国从兹臣二王”的境遇下，度过了200余年。1879年，琉球国遭遇了第二次劫难。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在羽翼未丰的时代，就开始了对外扩张。早已从属于萨摩藩的琉球王国成为日本扩张的第一个对象。1871年，新成立的明治政府宣布“废藩置县”，原本幕府治下的藩被废除，琉球国的宗主之一萨摩藩也被改成了鹿儿岛县。1873年10月15日，明治政府突然发布诏书，改琉球王国为琉球藩，而国王尚泰成了琉球藩的藩主。日本政府派员接管琉球的外交事宜，试图一步一步达到吞并琉球的目的，但因忌惮琉球宗主国清政府的反应，不敢太过于张扬。

机会很快来了，1874年，日本借口台湾岛民杀害了漂流到台湾的琉球岛民，发起了“征台之役”。经过第一次赌博之战，日本虽然没有实现侵占台湾的目的，却有了一个意外收获——清政府在战后签订的《中日北京专条》中承认琉球岛民和台湾岛民之间的冲突是“台湾生番妄图加害日本国民”，这等于变相承认了琉球归属日本。

就这样，日本加紧了吞并琉球的脚步，熊本镇台派遣军队进驻琉球，控制了琉球的军事权。1875年7月10日，日本下令让琉球停止向清政府进贡并求册封，使用明治年号，实行藩政改革，藩王尚泰必须前往东京。并威胁说，如果琉球继续保持当前的“两属”状态，一旦英、法等列强和中国发生战争，就有可能被割让为殖民地，如将来中日开战，夹在其中的琉球也会陷入两难境地，因此不如尽快融入日本。琉球王国就此要求进行了艰难的交涉，琉球复国运动的成员甚至走上清政府驻日公使的座船，直接向公使请愿。

但这并不能改变琉球的命运。1879年3月，日本特使松田道之率领400人的军队和160名警察杀气腾腾来到琉球，下令接管首里城。4月4日，日本宣布废除琉球藩，琉球成为日本的冲绳县。这就是日本所谓的“琉球处分”，也是琉球多舛的命运中的第二次劫难。

随后，清政府和日本进行了长期的艰难交涉，试图协助琉球复国。1895年，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战败，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被迫割让台湾和澎湖列岛的清政府再也无力顾及更遥远的琉球，日本吞并琉球遂成定局。

1945年，冲绳，也就是曾经的琉球，遭遇了第三次劫难。这一次，是让冲绳一代人撕心裂肺的战火浩劫。

这次，冲绳被绑上了日本军国主义战车。因为冲绳是进入日本本土最后的一块跳板，所以日本在冲绳布下了重兵。1945年4月，为彻底击败作恶多端的日本军国主义势力，美军第十军开始在日本的门户冲绳本岛登陆，驻扎在冲绳的日本第三十二军在牛岛满的指挥下激烈抵抗，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场上最后一次大规模激烈战役由此打响。

这场战役进行至6月23日，牛岛满等日军指挥官自杀身亡，岛上有组织的抵抗基本结束。在战役的最后阶段，众多的冲绳民众被负隅顽抗的日军胁迫自杀，在冲绳岛的“嘎玛”（洞穴，冲绳语称呼洞穴为嘎玛，后来就成为冲绳战役中用作避难所、战壕、医院等用途的洞穴的代名词）中、悬崖边、密林里，到处都是被害的冤魂。冲绳战役之惨烈让人难以想象，根据1950年冲绳县援护课的初步统计，有188136名日本人死于该战役，其中参加战斗或协助日本军队的平民以及一般民众死亡者达94000人。1995年，为纪念冲绳战役50周年，在冲绳战迹“国定”公园里树起了一个“和平之础”，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20多万个名字（2009年6月为止达240856人），包括战役中死亡的双方的军人、平民。

从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10月开始，驻冲绳美军对冲绳实行了长达27年的统治，冲绳民众在美军的重压下，度过了战后最难熬的时光，同时，冲绳的“复归（日本）运动”也萌生了。1972年5月15日，日美经过长期谈判所订立的《冲绳归还协定》生效，美国正式把冲绳的治权移交给日本。

回归日本的冲绳并没有从此平静，而是成为美国亚太战略布局的前沿阵地。占日本国土0.6%的冲绳有着75%的驻日美军基地，基地引发的环境污染、安全问题、美军军纪问题在此后半个多世纪里成为冲绳的“肿瘤”。在这一片曾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冲绳的民众坚强地生活、作息。

就是这样的冲绳，吸引着人去感知它坎坷的过去。冲绳，大约是最不像日本的一片日本土地。也是一片和海结缘的土地，感受冲绳，就从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