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妹之情

托马斯和安冬妮的共通之处很多,二人都是资产阶级家的贵少爷和大小姐。文中开场的宴会是布家人心最纯净之时,不光兄妹关系,兄弟、子女、晚辈及长辈,主人及客人之间都保持着一种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之态。当时的二人年纪尚小,随着情节变更,冬妮去了女子学校,托马斯也日渐长大,开始他的从商之路。

作者再次对兄妹二人的描写是第三部开头的宴会。一家人共同坐在花园凉亭,准备度过美好的下午茶时光。托马斯·曼的文字像一幕话剧,静谧美好之下,隐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冬妮的未婚夫:格仑利希即将登场,他的出现打破了看似美好的未来,成为扭转冬妮命运的关键。

安冬妮首次会面格伦利希时,就对他谄媚讨好的话术而感到不快。他充满造作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冬妮的父母,在二人眼中,眼前的人财产殷实,为人可靠,是女儿未来最好的归宿。可怜的冬妮清楚自己终有一天要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资产阶级商人,但她没料到眼前这位虚假浮夸的先生就是她未来托付一生的丈夫。所有人都在极力劝说冬妮答应格伦利希的求婚,仅有一人除外,只有托马斯从始至终都在保持沉默。

“托马斯却一直未发表意见。”

他未同众人一般苦口婆心的劝诫冬妮尽早嫁作人妇,却也无法公开站出来支持她。因为这时的托马斯早已步入商界,纵使还没到当家掌权的地步,但作为未来的接班人,他无法摒弃他的商人本性。他和妹妹生在布登勃洛克家,就要为布家付出一生的价值。

经历了海滨初恋后的冬妮在回程的马车上泣不成声,她的家族湮灭了她同平民之子莫尔顿的恋情,强制她与格伦利希完婚。来接她的托马斯嘴里衔着烟,不知所措。

“'可怜的冬妮!’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感到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总会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

“'啊,你什么也不了解,汤姆!’冬妮呜咽着说。”

“'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已经决定了,明年我就要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去。爸爸在一个公司给我安排了位置,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

“'汤姆,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算得了什么?’”

“'不错——!’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欲有所言,但是又沉默住。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一面挑起一条眉毛来,把头转过去。”

“'用不了多少天,你自然而然就会忘掉。‘”

“'我就是不想忘掉!’冬妮绝望地喊着。'遗忘……难道这是安慰吗?‘”

此时的兄妹二人已完全显露出二人情感主导和理性主导的本质差别。冬妮无法理解托马斯,如她所述,离开父母和离开心上人并不能相提并论。但冬妮并不知晓,自己的哥哥正在面临同她一样艰难的处境,他也有一位平民出身的心上人,也正在遭受着分离之苦,但他将家族未来视为己任,抑制住了毫无希望的念想。

托马斯怜悯冬妮,同情她的境遇,却深知一切都回天乏术,那天在布家花园的沉默,或许是他送给妹妹最后的温柔。

安冬妮的第二段婚姻仍以失败告终,此时的托马斯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他必须像父亲当年那样,为了维持家族名誉而阻止妹妹再度离婚。

“'不要说了,托马斯。现在该让我说说了。你听着。怎么,只有事情闹大了,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以后才能算是耻辱和丑事吗?这可不然。暗地里啮齿一个人的灵魂,侵蚀一个人的自尊心才更可怕呢!难道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而在家里却尽可以含羞忍辱吗?汤姆,我真奇怪你这种想法!想象一下,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应该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定主意。纯洁和坦白是我们行事的原则,我知道上帝把我创造成怎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害怕。‘”

兄妹二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不尽相同,却在细节处理上仍有相悖。他们将其一生投入“布登勃洛克家族”,势必与其共存亡,但在个人性格上却有所差别。托马斯关乎任何事,都秉持理性之上;冬妮倒不免有情感爆发之时。她这场据理力争为自己的辩护惊住了参议。他无法想象,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是从自己充满孩子气的妹妹口中说出来的。冬妮个体的觉醒意识就此开始,只可惜昙花一现,她无法完全摒弃掉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优越性”,习惯了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生活。但毫无疑问,这一段绝对是安冬妮全书中的高光时刻,她的争辩打动了托马斯,另他意识到一种全新的生命力正在妹妹体内生长。

“'汤姆?‘她问道,'你生我的气吗?’”

“他用一只手握住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的一挥。'不,一点也不。‘”

“'汤姆,你的妹妹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人同情她……你现在只好一个人挣扎了,我本想助你一臂之力,却没料到我会失败得这么惨!从今以后,布登勃洛克家的名誉就全靠你了,愿上帝扶持你。‘”

妹妹就像托马斯最忠诚的部下,此刻的她打了败仗,带着一身伤痕回到他的身边。他无法怪罪她,因为他清楚为家族披肝沥胆的冬妮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新上马,独自一人披荆斩棘,以求克奇制胜。

兄妹二人最后一次共同出场,是在海滨的那次度假。此时的他们早已放下了年轻时的那些纷争,画面流露出了岁月静好之态,只可惜,这样美好的假象不过是家族濒临崩溃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这巨浪,‘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看它们怎样涌上来又撞碎,涌上来又撞碎,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没有目的,苍茫而凄凉……然而,就像一切简单的、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样,给人以镇静、抚慰的力量,我越来越感到大海的可爱了……从前我喜爱山,也许只是因为山在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不再向往那些地方了。山会使感到我恐怖、羞愧。山是一种太难琢磨、太不规则、太复杂的东西……我在山的面前会感到孱弱无力。喜爱大海单调的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想大概是那些对于错综的精神世界观察的太长、太深的人吧。‘”

“'在山岭上,人们勇敢的攀登;在海滨,人们却只是静静地在沙滩上休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区别。我看到的却是人们用以观赏山和用于观察水的不同目光。眺望高山峻岭的目光是稳定、傲慢、幸福的,那目光里包含着奋发、坚定和蓬勃的朝气。但是辽阔的大海却永恒的滚动着波涛,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运的不可逃避。眺望海的目光也像梦中似的迷茫、无望,仿佛它已深深的看到悲惨和杂乱的生活内部。人们神奕奕地爬到犬牙交错、峰峦巍峨的山林里,用来考验自己的饱满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些人被杂乱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惫不堪,却想从外界事物的无限的单纯中得到休憩。‘”

“冬妮一语不发的听着,她完全被这一番话震慑住了,她不理解为什么哥哥要说出这样的话。”

临近结局,兄妹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也表明了托马斯早已深知家族辉煌已去的命运,而可怜的冬妮注定迷途不返。托马斯不忍令妹妹知晓真相,她依然存活于自己的繁华梦中,梦的来源是布家带给她骄傲的资本和底气。但只有读者清楚,她的长兄,她的家族,都无力为她继续编造美好的幻梦了。

活在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人,都成为了资本博弈的牺牲品。但对托马斯来说,这条复杂而又坎坷的道路,冬妮始终坚定的跟随着他的脚步,陪伴在他的身边;亦或许对冬妮而言,在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外人眼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参议,而是她能依赖,能唤一句汤姆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