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位于湖边，风景正好，如果天气晴朗大概还能更好。吃饭的过程略显尴尬；叶羽没有刚到北淀时那么拘谨了，但还是精神紧张的样子。她和在须中的时候一样沉默，只在话题提起自己的时候小声回答一两句。
对面的二位平常应该是抽烟喝酒一样不落的，身上有明显的生活痕迹。吴筱宇一边尽力应付他们连珠炮般的问题，一边对这种奇怪的饭局感到疲惫。
等到终于结束，表哥再次提出要送他们回去。叶羽以她刚吃完饭容易晕车为由拒绝了，吴筱宇顿时感受到了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场的好处——他自己可对付不了这位热情远房表哥的满腔好意。
“我有点难受……”两位成年人离开后，叶羽长舒一口气。“烟味好重。”
吴筱宇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是春风的电话。他示意叶羽稍等一下，一边接起电话。“喂，魏老师？”
“喂，吴筱宇是吧？”春风温吞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吴筱宇打开免提，两人继续向淀大的方向一路慢慢走着。“夏令营成绩出了噢。你查分了吗？叶羽呢？”
“啊，是这样的，魏老师。下午我们查的时候网站出问题了，登不上去。我们刚刚才吃完晚饭，准备回去再看看。”吴筱宇停住脚步看着叶羽，叶羽也看着他。
“这样啊。是这样噢……”春风那边传来鼠标点击的咔哒声，“省里呢也已经发邮件过来了，你们两位考得都还不错啊，全省前20。就是今年我们学校真正过线的同学不多，只有四位。”
叶羽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吴筱宇也没想到那些人居然不仅表面懒散，实际上也根本没怎么学习。目光交汇后，他压下震惊的心情，示意叶羽继续前行，同时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
“除了你们，还有张染晨和江云芳两位同学。今年是怎么回事呢，前几年最起码都有十个的……试卷也不是很难啊，看大家刚考完试的状态也都不错的样子。不过啊，最后应该还是会有三十位左右的同学去考国初。
“今年虽然说降分政策改了，但是强化班考试应该还是会有一些正面作用的。所以说呢，后面的邺大强化班也都还是要去的。我们老师这边打算把大家集中起来，搞一个什么群啊之类的东西……”
这回是吴筱宇瞪大眼睛看向叶羽。叶羽好像不是很意外，认真地听着电话。地铁口幽冷的白光照亮一片地面，他们越过灯影，继续向淀大走去。
“之后我把夏令营考试通过的名单发给你，你负责拉男生进群，张染晨负责拉女生。你们有叶羽的联系方式的吧，让她也加一下这个群。我们之后培训的通知啊、材料啊都会发在里面，也方便同学们问问题。为了取得我们整体一个好成绩啊，我打算之后布置一些作业……你觉得呢，这样可以吗？”
吴筱宇可不敢反驳。“我觉得挺好的，老师。”
“那就这样吧，我们几位老师再商量商量作业内容。你们在北淀大学除了做实验，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啊？实验做的是哪些，怎么规划的？……”
等春风终于挂了电话，吴筱宇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淀大校门口。叶羽又恢复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怎么这么能讲？……这都多久了？”
“他平常就是这样，所以还经常拖课，理2对他怨声载道……但是水平确实很高，稔众大学硕士毕业，在省里教学大赛上拿了好多奖。”出示夏令营的胸牌，他们进入校内。吴筱宇收敛自己同样难看的表情，开始操作手机。“我先问问张染晨她拉群了没有。”
“等一下，张染晨是在理2吗？江云芳也是？”叶羽突然问。
没想到她的注意力竟然在这里。吴筱宇回答，“是啊。怎么了？”手上继续打字。
“之前初中的时候，张染晨一直跟我说是打算学文科啊，还说她家里强迫她学理科呢。现在不仅学了理科，还在学化学竞赛？”叶羽微微皱眉。
张染晨想学文科？吴筱宇也很吃惊，这个说法真是闻所未闻：“啊？她跟我们说的是家里想让她学文科，竞赛是她自己偷偷报的，没和家里讲。后来预赛过了，她家里才勉强同意她学理科的。”这个差别有些过大了吧。“好奇怪啊，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叶羽摇头，“我怎么会知道……那她学得怎么样啊？”
“去年须中高二的，只有我一个过了夏令营。”想到前一年的竞赛经历，吴筱宇依旧无奈。这么看来，今年加上叶羽只有4人过线也十分正常。
“……还有吗？”
“其他的我也不了解，我跟她不是很熟。”但是叶羽和张染晨初中的时候是好朋友啊，而且……“诶，谷海棉没跟你讲她的事？”谷海棉和叶羽从小就一起长大，两家家长也认识，所以之前叶羽离开须河后很多同学向他打听消息。
“没有啊。诶，啊。”叶羽扬起眉毛，唇边带笑，“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就是这个意思。”谷海棉和张染晨目前正在恋爱。吴筱宇也笑，“他们俩天天在走廊上如胶似漆的，你竟然都不知道。看来谷海棉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已经走到宿舍区了。“可能因为我放假回来跟他吃饭的时候家长都在旁边吧，他也不好说……这次回去我得让他跟我好好讲讲，再骗他请我吃顿饭。之前还跟我说沉迷学习，结果偷偷谈对象还瞒着我，太不道德了。”叶羽语调微微上扬，眼里映出闪烁的雨色与灯光。
二人挥手道别，吴筱宇目送叶羽走出视线范围，回身上楼。
接下来，又是一天讲座，开启下面的第二轮三天实验。叶羽说室友要带她出校门，吴筱宇顾忌自己和她们不熟，拒绝了叶羽“一起去”的提议。不过叶羽还是给他带了一个面包回来，让旁边的几位室友表情各异，丁一哲的脸色黑沉如煤炭。
第二次有机实验顺利得出乎意料，但又一次和叶羽错开了。吴筱宇的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叶羽才回了一条消息，说她那边还有一瓶样品需要滴定才能去吃饭。吴筱宇只好安慰她不要着急、慢慢做，因为分析实验容不下任何的焦躁和分心。
余白找吴筱宇想要点北淀大学的纪念品，结果滚雪球式传递消息后，他变成了两个理科实验班共同的纪念品代购。当天的实验结束后，他拉着叶羽一起去逛了纪念品商店——文科班那边有参加其他夏令营的同学来买，而且他们普遍没有理科班的人这么厚脸皮。最后叶羽为了分担他的压力，分走女生的那部分纪念品、负责带回须河，有些同学才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夏令营进行到最后两天，北淀连绵的夏雨终于走向休止符，熟悉的蝉鸣又开始在校园内回响。第二次无机实验安排的是以过渡元素为主的试管实验，五彩斑斓，是很容易骗初中生模仿、然后变成家庭实验党的那种。
吴筱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初三的时光，化学的丰富与美丽吸引了当时的他，让他走上了现在的道路。记忆中变幻的光影逐渐和现在手中的试管重合，好像心态也回到了过去，兴趣刚刚萌发的时候。
他又想到了叶羽。她一直很喜欢过渡元素，现在也仍然擅长元素化学。当时聊起化学，他喜欢刺激的现象，成天做一些涉及剧毒或是易燃易爆品的危险实验。叶羽偏爱丰富的色彩，背了许许多多奇怪的知识。
后来，她给他塞了一瓶黄色的浑浊液体请他处理。在同样蝉鸣阵阵的某一天里，他按照叶羽说的加入草酸并加热，得到了一瓶清澈透亮的绿色溶液。因为之后断了联系，也就一直没能还给她。要不，这次从北淀回去之后就……
10:59，老师宣布上午的实验结束。吴筱宇惴惴不安地给叶羽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能走，希望她赶紧回复、让他可以在正常的时间去吃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饥饿、委屈，或许还有不满一点点累积。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走廊枯坐了近40分钟，同组同学都吃完饭回来了，消息提示音终于响起：“你怎么每天都这么早……”
吴筱宇快要没脾气了：“我准备进实验室了。”
“吃完了？”
“没。”
“我带了一块饼。要不给你垫一下？”
（原来你知道我没吃饭啊……）吴筱宇努力按下翻涌的情绪：这也不是她的问题，实验安排错开就是没办法。他无力地打字、按下发送。“不用了。我带了包子，早饭。”两口解决掉冰冷无味的包子，他和补给完毕的同学们一道进入实验室内。
后续步骤很少，操作几乎没有难度。老师指挥大家收拾台面、清扫地面，一小时左右便和各位同学告别。叶羽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吴筱宇走向一楼大厅，孤身坐在旋转楼梯上等待。她今天的有机实验……需要那么久吗？出事了？还是她其实不想和自己一起吃饭，所以故意不回消息？
耐心在14:15耗尽了，但他还是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怨气。“你结束了吗？我这边已经结束一小时十五分钟了。”而且为了叶羽，他还已经让丁一哲先回宿舍了。中午吃得太少，腹内空空荡荡，胃袋时不时用酸涩感表达对吴筱宇不去吃饭的抗议。旁边不时有其他同学结束实验、走下楼梯，说笑打闹着经过他空荡荡的身侧。
这次叶羽回复得还算快，内容却更加让人失望：“对不起，还没测纯度……老师还说后面要打扫卫生。”
吴筱宇略加回想：第二次有机实验中，观察反应进度、测量产物纯度用的都是薄板层析法，也就是“点板子”，展开只需要几分钟。那么最费时的部分都已经结束了，应该快了吧……现下百无聊赖、又不想看书，他开始刷手机，边听歌边浏览各群消息、空间。
歌词在耳边絮絮叨叨。毫无意义的群聊消息不住跳动，对话框轮番上浮又下沉。那只蓝色的鸟迅速隐没到下面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想吃饭。
张染晨发了一条什么动画的截图。庄翊泽在底下评论了一串省略号，她回了一句“欸嘿”。施翱的天文营也结束了。郑寰宇去的好像是信息营……
好饿。
学校今年的化学竞赛队伍群已经组建完毕，张染晨发了个群公告，春风在群里上传了一些资料。鉴于禁水的规定和老师的存在，群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叶羽……
他不会知道，有机实验室里的叶羽已经急得快要落泪。已经有不少做完实验的同学上交实验报告潇洒离去，其他同学也大部分都已经上交产物，正在收拾实验台。称量完产物质量，她加紧配置溶液、用毛细管小心点好，将薄板放进展开缸；再去洗刷整理仪器、擦拭桌面，请老师验收。此时层析结束，她取出薄板，开始填写最后的实验报告。
吴筱宇看见叶羽背着包匆匆跑下来时，已经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真的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回去吧。”他没有说话，默默跟着她向淀大走去。
叶羽如前几天一样说着实验室里的小事，上次的一位助教这次没来、对面桌同学穿滤了、最后装产物的烧杯里颜色有细微的差别……他也简单地回应着，说些自己某一步失误、没有做出现象之类的话。时间不巧，食堂不供餐，他们去便利店买了便当和饭团。
结账后继续向宿舍走过去，叶羽提到同组有个同学重结晶非常成功，一瓶溶液只长出了三根巨大的单晶，“完全没法比。我重结晶出来的还是比较碎，明明也摆在那里没动。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得就是比别人慢，有人都走了，我还在重结晶……”
吴筱宇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你做得比别人差，我就做得比别人好了？能不能不要一直和别人比了？！”大步走回宿舍，不去管她。
叶羽一时惊呆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直到吴筱宇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她才慢慢地孤身一人向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