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关于校内的学习经历除了天天被罚站之外,没有任何具体记忆,反倒是关于乐渡这个小场镇的生活经历倒是印象深刻。乐渡地处长江支流嘉陵江的支流渠江边上,也属于一条较大的河流,是嘉陵江左岸最大的支流,是其重要的水源地,又称渠河、潜水,古称巴水,宋以后才定为渠江。据《水经》记载:“潜水出巴郡宕渠县,南入(长)江”,《汉志》亦记:巴郡宕渠县“潜水西南入江”。上游在巴中、万源等大山之中,山高谷深,坡陡流急。
每年夏季,如遇上游降雨,乐渡每年洪水泛滥。幸好沿江均有水文站,能够较准时地提前预报洪峰到来的情况,这已经给渠江沿线的居民带来极大的方便,不会因为洪水突然而至给小镇带来灭顶之灾。对小孩子而言,因为有准确预报让,洪水侵袭反而成为小镇集体搬家的欢乐假期。
每当收到洪水到来的通知,集市停摆、生意罢市、企事业停工、学校放假、政府部门也关门大吉(听说现在如遇此情况,政府需要组织撤离,安排居民有序吃住等),当时的乐渡这个小镇如因洪水到来,会集体自动进入抗洪状态,无需什么动员和组织,基本是有序安全撤离,已经与洪水形成了默契,全员自动贯彻“敌进我退、敌退我扰”八字方针,与洪水和谐相处。
时下在新闻中看到某处洪水退后,常见报道军民共渡难关,淤泥堆积如山,清淤成为洪水退后一大难题。在那时的小镇乐渡,这一切完全不存在,洪峰开始消退时,男女老少齐上阵,到街上、家里、店铺里用扫帚搅动水尾,退却洪水带走淤泥,洪水退到哪里,清洗工作就进行到哪里,洪水退后,还一个焕然一新的乐渡小镇,不会留下堆积如山的淤泥。
多年来,小镇和洪水已经知根知底,和谐共处。形成这种关系的根本是乐渡的地理位置,渠江流经川东顺安境内开始九曲回肠,水势渐缓,乐渡位于S型河道的密集区域,不管多大的洪水,只会水位上涨,不会洪水肆虐。同时小镇附近还有一条支流注入,乐渡正位于两水交汇后的回弯处,可以完美避开江水的直接冲击。
这一特性注定每次洪水泛滥时,就是小孩子们度假黄金期。镇上每一处均划有水位线,各家各户根据预报水位自行搬家,带走金银细软即可,镇上各单位根据洪水预报,将低楼层搬迁到高楼层即可。搬家完毕,开始购买几天的食品,一般为面条,四水围城期间,就靠面条度日。乐渡有所高中学校,位置较高,大部分居民都搬迁至学校操场。供销社拥有全镇最高的几栋楼房,单位大部分职工均住在楼上,可以自给自足。记忆中,那时很少有被水围困的老人需要被突击队营救之类的事,也没有什么突击队,这种小镇里,不可能有小镇以外的人员滞留。
一听说洪水要来了,家里兄弟姐妹多、管得宽松的小孩提前制作好了竹筏,等着洪水漫灌。竹筏一般是两个轮胎或者泡沫,上面绑竹竿或者木板,洪水漫进街道,就开始靠竹筏进出,到那时一般也不需要进出,岁数大一点的孩子就开始乘竹筏在街道寻找浮财。上游冲击下来的大件物品一般不进街道,如床、桌子、猪,甚至死人,直接通过渠江干道往嘉陵江冲击而下。街道漂着的浮财一般都是没绑牢固而漂浮出来的板凳、柜子等,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就是找个理由在街道上划船玩耍。
在少不更事的那些年的记忆里,看不到也想不到,洪水超过预报警戒水位或者洪水消退超期等情况之外的应急处理机制,是如何产生作用的,居民们都是怎么应对的。反正我和我爸在三楼(以前住二楼),很少搬家,面条不够吃,每顿就少下一点,好像不是啥大问题。
我们心里所想的,就是目所能及之事,到县城上高中之前,我的心没有飞出过公社和乐渡的范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当我渠江边玩水时,从没想过,这条滚滚向前的江水,它从哪里来,将要流到哪里去,它们冲破了多少崇山峻岭,下游将途经过多少名山大川,将要见识什么样的城市,滚滚红尘,人间烟火,都被江水带走。
从学习角度来说,其实在乐渡小学的这一年,还不如继续在老院子的村小睡一年,因为我不但学习没有任何起色,反倒给父亲的自尊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面积吧。一年后,我又回到了唐家老院子,起因是一次学校起哄疯跑,和一个高我一头的哥们迎面相撞,他的牙齿直接磕进了我的眼眶下方,对方牙齿不知道掉了几颗,反正我脸上缝了9针,至今仍留有疤痕。在这里继续读下去,这个儿子怕是都保不住了吧,父亲赶快把我送回了唐家老院子。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在哪里读书都一样,都听不懂。一年后,我不出所料地没考上初中。当时小升初的升学率也不高,在我们所在区域,小升初的录取率为20%,我们这村小的升学率按我推算差不多也就8%左右。我作为一个标准的学渣,考不上公社的初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此,我唯一一次复读经历是小学,我在五年制小学的时代,读了六年小学。
如果不是父母的宽容和坚持,我可能走入了人生另一条岔路,小学毕业在家务农,5年后,当我年满16岁,以接班(全称“子女顶替就业制度”)身份顶替父亲进入镇供销社,再10年后,从供销社买断工龄下岗再就业。
从心底,我是真心感谢自己所处的每个时代和父母。在我们这辈人之前,小学考不上初中,只能回家务农,然而从我小学毕业那年,公社小学校居然办了一个小学复读班,我有幸成为第一批小学复读生。在当时的条件下,家里能让我去复读小学,也是需要极大勇气,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对所有农村家庭来说,读书是一个纯成本支出项,不像现在说读书是对孩子的一种投资。投资的预期是获得回报,但当时超过小学的读书是几乎没有回报的,大家上小学的主要目的就是消灭文盲,无他。
当时读书这条“鱼跃农门”的出路,对农村大部分孩子来说,是一条真正的独木桥。按照小升初、中考、高考的升学率一叠加,就单个孩子来说,考上中专或者大学的几率接近于零。小学毕业回家务农,是最理智的选择,可以立即控制住家庭这项成本支出;相反,在家务农还能参与劳动,就是增加一个收入项。也就是说,小学毕业如果没考上初中,相比继续让你读书而言,回家务农能让家庭获得双倍收益。
到小学毕业消除一个文盲,是唐家老院子普通家庭对孩子教育性价比最高的投资节点。结合时代背景,每每想至此,我倍加感谢父母给予的学习机会,一个当时考不上初中的资质的孩子,仍然让我继续读书,这是父母给予我的最大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