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终于,我从“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这孩子怎么这样了”。

我成了一块坚硬且丑陋的石头,与全世界隔绝开来,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安全一样。唯一的柔软,是在放学路上捡到了刚出生没有羽毛的雏鸟,我尽力温暖冰凉的可怜的雏鸟,在它还有气息时,给它一点煮熟的蛋黄,可还是没有救活它,这让我很沮丧。

除了语文近乎满分,我的其他试卷都是一片空白,理所当然地,我没有收到任何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尽管我早已不屑于这些“身外物”,可是我还是伤了对我充满期望的父母的心,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我,也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丢尽颜面。

妈妈姊妹四人,妈妈排行最小,妈妈是姥姥四十多岁生下来的,所以,妈妈只比二姨家大姐常玉琴大一岁而已,大姐的儿子比我大五岁,却要叫我小姨。辈分的原因,让我从小习惯和与自己年纪差很多的人称呼为哥哥姐姐,这也是未来在工作中的我很快树立“圆滑”形象的因素之一。

那天,住在市区的大姐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和妈妈聊天,妈妈忽然让我接听电话。

“陈雪,以后怎么考虑的,你也不小了,什么都明白,对吧。大家都知道你有情绪,你从小就懂事听话,现在成绩不好也不完全怪你,我们都理解,没人指责你,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帮你。你要是再不听话,以后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别来找我们,我们也不会再帮你。”在我再次拒绝接受二姨家大姐安排的服装设计专业学习后,大姐带有“恐吓”性质地对我进行了严厉的说教。

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上,所有人都觉得女生最好的归宿,就是好好学习,大学毕业去市区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人,我显然是不识好歹的孩子。

“好,永远不用帮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轻松甩下这句话,挂掉电话。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听不到妈妈的问话,像是从牢狱释放的犯人一样自在,再也不用背负所谓的期待,最好所有人都对我失望,最好所有人都将我遗忘。

一个燥热的午后,我迎着太阳跑到父母经营的小面馆。小镇人流比较固定,因为不是饭点,屋内并没有客人。

“爸,我想改名字。”我没头没尾地跟爸爸说着。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改什么名字呢?”妈妈不解地边整理卫生边唠叨着。

“好,为什么要改呢?”爸爸从来对我有求必应,却也忍不住问我原因。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找到我了。”我冰冷地答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悄无声息地帮我办好了改名的烦琐手序。

爸爸将一个崭新的户口本递到我手上。“改好了,你看看吧。”爸爸面带微笑又有些得意地说道。

伴随着塑料和墨水的香味,我看到了“曾用名陈雪,姓名:陈卓”的字样,这是我近两年来唯一开心的事,仿佛重生了一般。过去的那个人,再也不在了,我叫陈卓,我要做个沉着冷静的人,强大的人。那些不美好的一切都与我无关,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讲给我听的——别人的故事,这些自我催眠是十分有效的。

我不觉得这是逃避,我知道逃不掉,只是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很多个自己。面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自己,就看你要让哪个自己出现。

有些成长是漫长的过程,春华秋实,悄然蜕变。而有些长大则突然而至。我一遍一遍念着我的新名字:“陈卓,陈卓,陈卓……”仿佛获得了指引一般,我开始渴望走出去。

我在日记上写道:“我一定要让那个认为我只值500块的男人,后悔他当初对我的轻视。”

在拒绝了大姐建议的服装设计专业的学习后,十五岁的我,自作主张要离开小镇,去寻找工作。并不是不想继续学习,只是不想再用父母的钱,不想更多亏欠。而这个年纪的我自然是没有头绪的,父母也是放心不下的。

为了顺利离开家里,我答应父母住在市区的大姐家,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我还记得自己如何信誓旦旦地在电话里拒绝大姐的建议,但为了离开这个充满窥视和嘲笑的小镇,我宁愿做出妥协。

大姐家位于市区西南角一个全新的开发区,虽谈不上是高档住宅,却也干净舒适。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么多统一的刻意造型的青松,不像小镇山上到处是舒展个性的松树。童年来市区走亲戚游玩时,并没有注意过这些不会说话的树木。

由于是夏天,新刷的楼房外墙的油漆味道更加刺鼻,未等踏进小区门口就可以闻到浓烈的油漆味道,然而并不让人讨厌,可能是“新生”带给自己的好心情的关系。

大姐家的住宅紧挨小区门口,进入小区后,右手边的第一栋6层楼房,第一个单元门就是,很好找。那时的普通住宅楼房是没有电梯的,簇新的橙色楼房,走进去却是略显年代感的水泥楼梯,扶手处经常触摸的地方被磨得光亮。

“拿得动吗?用不用我帮你?”大姐一边翻着自己包内的房门钥匙,一边轻描淡写地问我。

“不用,我拿得动。”我迅速地答道,生怕被大姐发现我的吃力。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格,行李包并不大,大姐也就没有在意。她不知道,这里面我更多是装了一些比衣服重的CD和小说之类的东西。还好,大姐家住在三楼,并不很高。

大姐家的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只有大姐和姐夫,她安排我住在次卧。平日他们去上班,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大姐和姐夫都是服装学院的老师,平时都在学校食堂吃饭,所以家里是不煮饭的,但是大姐说如果我饿了可以自己随便做吃的。

我隔三岔五地给自己做仅会的西红柿炒鸡蛋,炒鸡蛋,蛋炒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鸡蛋面目可憎。大姐并没有过问过我的事,只对我妈妈说会负责我的安全。

我翻看着家里的报纸,寻找招聘信息,所有的招聘信息我都不符合要求。不是年龄不允许,就是学历不允许,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

大姐看我圈圈涂涂的报纸,那天上班出门前,忽然忍不住对我说:“我有个朋友的朋友新开了个卖橱柜的店。他们可以接受假期打工的学生,你如果想去,这个是地址,你自己去试试。”说完,丢下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便出门了。

“朝阳区花枝路36号太阳商城2层0212号。”我自言自语地念着字条上的地址。我将之前买好的城市地图装进陪伴自己三年之久的淡蓝色的帆布书包内,准备出发。

按地图指示,再加上询问路人,我准确地找到了字条上的太阳商城。

太阳商城就像一个半圆形的透明玻璃罩扣在了地球表面。商城的周身都是透明的玻璃,从外部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的钢铁结构,以及人来人往。

我略带紧张和兴奋地进入“玻璃罩”内,一层似乎全部是瓷砖、卫浴之类的,以及纵横交错、深不见底的通道,搭乘超长的扶梯来到了高于寻常高度的二楼。经过一番打听,我终于来到了0212号,门楣上写着“科菲·博洛尼”的字样。

“您好,请问这里招人吗?”我怯生生地问着门口穿着职业修身西装的咖啡色齐肩中长发女生。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胸前别着一枚“销售总监”字样的徽章。

“嗯,是,你来应聘吗?”她略带迟疑地问我,显然对我满脸的稚气产生了质疑。

“是,是我,这不是可以招聘假期打工的吗?”我进一步说明来意并询问。

“哦,没听经理说呢,你先登记吧,经理现在不在,等他回来我问问,再打电话通知你吧。”她丢给了我一个登记簿,上面已经写下了十几个电话号码和姓名了。我不知道工作岗位有几个,但已经意识到社会竞争的激烈。

我认认真真写下“陈卓”两个字,轻声道谢后,不情愿地离开,好像离开后就失去了这份还未拥有过的工作一样。临走前,我被门口摆放的设计感十足的白色橱柜深深吸引,原来橱柜还可以这么好看。

之后的两天我都守在座机旁,却没有任何关于我的电话,就在我以为没有希望,想要继续寻找其他机会时,电话来了。我被通知第二天早上9点面试。挂了电话,我就开始准备第二天的面试,虽然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穿来穿去差不多的那两件休闲服。我反复搭配着,又煞有介事地模仿电视剧内的应聘桥段,准备迎接明天的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