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并非所有的真,都会照顾到美
- 韩金兔
- 2447字
- 2024-04-25 17:08:17
1990年冬,年轻的父母,穿着时下流行的黑色呢子大衣,在三两亲人的陪同下,顶着轻雪一路走向刚满八个月的我的“家”。
由于阴天,土坯房内点亮了昏黄的灯光,抬眼望去,白茫茫的雪景下,还在移动的景象,只是袅袅炊烟而已,推开房门,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一氧化碳味儿。
热热的炕上,刚学会爬行的我在费力地行进着,炕上还坐着奶奶和姑姑等三四个人,旧式箱柜上蹲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直没有讲话,观察着一切。后来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便是生我的那个男人。
“显华,你看,这孩子多好啊,白白胖胖的,长得还这么好看,你抱抱。”中间人王奶奶满面慈祥地跟妈妈说。
妈妈向我拍拍手,张开双臂。“来。”妈妈笑着唤我。
谁都喊不走的我,竟然命运般地爬向妈妈的怀抱。
“哎呀,你看这就是缘分啊,这孩子跟你多亲啊。”王奶奶说。
妈妈幸福地应和着“是啊,可不吗”。
炉火哔哔剥剥,欢快地跳动着,印着妈妈笑容满面的脸。我很想知道,生我的那个男人当时在想什么,是什么表情。
我被门外爸爸的声音拉回现实。“我出去了啊。”随后是大门撞上的声音。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我倔强地用被子一角将眼泪擦去,然而新的眼泪又随之涌出。我索性任凭它流淌。
妈妈没有回应爸爸,接着说:“我们把你抱回来了,他们包裹你的棉被,还有你穿的小棉袄,我都给扔了,全换了新的,穿的用的总也不洗,脏得都锃亮……可不是白抱的你,是给了钱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突然扯了一下,突兀地打断了妈妈的叙述:“多少钱?”
妈妈看着我沉默了,她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仿佛我在逼她说出一场卑鄙的恶行。我毫不退缩,用坚定的眼神回应。
“500。”妈妈轻轻说,声音充满疲倦。“开始是说300,看咱们家看上你了,又涨了200,变成了500,我一生气就走了。后来他们又托你王奶奶来说和,说是凭赏,再接你的时候,我还是给了500。其实不止,后来那个老太太的两个姑娘,就是你亲姑姑,要去外地,又找咱家来拿的路费,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王奶奶,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
我的心被扯得更疼了,却不自觉地闪出一丝微笑来。
妈妈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细微变化。
她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明码标价”“讨价还价”让我自卑至极!羞耻至极!愤怒至极!原来,我的价值只有500块。
“你亲爸没等你出生就跟别人过了,你刚满月你亲妈就走了,后来跟你亲爸一起过的那个女的来了,总说想把你掐死。没人管你,你奶奶给你吃的是面糊糊兑糖精,那么小,吃这些身体能好吗?你刚抱回来的时候,大肚子鼓着,脸通红,他们都没告诉我你有哮喘病,怕说你有病,就没人要了,后来没过多久你亲爸也进监狱了,好像是因为抢劫什么的。”
“再后来的事你自己也知道了,从小你就咳嗽,上不来气儿,屋里喘气,大门外就听得到,咱们家的钱都给你治病了,那时候都怕养不活你……本来这些事也没想瞒着你,怕耽误你学习,想等你长大了,成家立业再告诉你的……”
妈妈不停歇地说着这戏剧化的一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在我面前落泪。
如果,人生是一只漂泊在无边大海上的小船,这一天,我的小船彻底翻了。
我收起了好像只会微笑的脸,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带有攻击性的眼睛,似乎一个眼神看过去,可以毁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那一天起,我开始怀疑一切,如果父母和我的关系都可以是虚假的,那还有什么能是真的?
是我生来就惹人讨厌,才会被抛弃吗?生我的人长什么样子?他们有没有想起过我?我们长得像吗?是否我们也曾擦肩而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和问题相互折磨,谁也不放过谁。
那段无光的日子,我用冷暴力表达了所有的不满。家里通往学校的路,我低头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对所有人尽量避免说话,甚至假装听不到看不到,独来独往。
每天无声地吃饭,无声地去上学,又无声地回到家。“吃饱了吗?”如果不是父母刻意问我些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就像不存在一样。无人诉说的我,只有在日记里倾诉。
“日记,我的朋友,我的眼泪沾湿了你,谢谢你的倾听。”我在日记的首页这样写道。我要用文字记录下所有的不堪,我怕有一天我忘了。
仇恨,是不可以忘记的。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只有作文依然是全年级的范文,可能这要归功于我记日记的习惯。
同学们只要窃窃私语,我就觉得是在说我,只要有人笑,我都觉得是在笑我。
甚至会因为这些也许与我无关的笑声,和同学大打出手,我的暴力因子由此被激发,我用拳头、膝盖、牙齿拼命回击,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面对我的疯狂,同学们也与我越来越疏离。
很多时候,听着老师的课,却会听到那个黄发男生的声音,莫名流泪。
情绪失控时,我会突然跑出正在上课的教室,跑很久很远,任谁也拦不住,追不上。
那时的我觉得全世界都与我为敌,我像动物受了应激反应一样,握起拳头一次次奋力还击,直至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陈雪,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从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呢?老师知道这些事对你影响很大,但是你还是不能耽误学习,本来那么好的成绩,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都什么样子了,再这样下去,你还能考上高中吗,未来怎么办?”班主任赵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这样的沟通不止一次,却依然无法改变我。
是啊,我还有未来吗?这样带着不堪的未来,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熟悉的一切,却又无法离开。我怪父母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又被道德和日积月累的亲情撕扯着。
“小时候,别人都说你是一匹野马,养好了是匹好马,不好的话……我就当花钱养了只小狗。”妈妈曾用故作轻松的语言,调侃着同样让她受伤的事件。
妈妈说,她也担心过,我是不是会被那些“不负责任”“抢劫”“不良生活作风”的基因影响,不能成为一个正直的好人。可是我爬向她的那一刻,她还是愿意赌一次,所以,从记事起,妈妈就对我要求严格。
妈妈的这些话,一直在我心底最敏感的部位,隐隐作痛,无法忽视。
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逃课、打架、发脾气都是我的常态,学校和家里都拿我没办法,放纵着我的任性,后来我知道是爸爸让老师给我的自由。
我也经常故意看电视到后半夜也不睡,把妈妈悄悄气哭,因为我没看到她流泪的眼睛,只听到似乎带着笑意的奇怪的哭声,爸爸只是无奈和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