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小姐姓何,生于浙江三门何家村。村里能看见山,有水稻田,有大樟树,还有一条小河,夏天的阳光很热辣,冬天的风又很冷,有时会下雪。她从小不在此地长大,对它并没有多少感情,她的感情都奉献给了外婆的小镇。她的名字“朵朵”是镇上人的外婆取的,倒成了外婆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何朵朵长大后,凡一路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欢喜这个名字的。
有一年夏天,蝉和青蛙都叫得很凶,叫得静夜里人心惶惶。人们熬到晚上,才有了希望。电影放映队到何家村放电影,老老少少都赶去村礼堂方向。村礼堂外有一片晒谷场空地,再往村礼堂的大白墙上拉片幕布,就可以放电影了。何朵朵拖了张木条凳去。条凳旧了,四只脚不齐整,她一边看电影,一边把凳子一摇一摇的,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旁边坐着一个阿姨年纪的女人,听得烦了,就拍拍她的肩膀,数落她说,看电影就看电影,摇什么摇。她白了边上女人一眼,辩白道,我没有摇。女人说,你这小姑娘,谁家的孩子呀没家教,这么小就不稳重。她低着头,不敢吭声,也不敢反驳,就停了下来。心里琢磨着“不稳重”这个词,是过于隆重了,一定是个坏字眼儿,就越想越生气。过了会儿,宣战似的,她又将凳子摇起来,以示抗议,这下把旁边的阿姨给摇走了,换了位置。和她一起来的堂姐没注意到这桩小纠纷,也不帮她说话,所有注意力都在大银幕上。和堂姐一起来看电影的,还有她的几个女伴,都已经十七八岁了,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影,但是她们不会将凳子摇来摇去地招人嫌。她们已经开始注意打扮自己了,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套化妆品,衣服也时髦起来,一个个都变得好看了,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她们到哪里都飘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像邮递员到村子送信时摁响的自行车铃声,听起来使人愉悦。
何朵朵那时十一岁,跟何家村的人很陌生,因为她平时都是生活在外婆家,一个相距一百多公里的镇上。到了暑假,偶尔到亲生父母这边做客,最多住两三个星期,遇到农忙时节,她和姐姐还得帮着母亲干田里的活,眼前的田地和身体的累,提醒何朵朵正在做一个小农民,她心里不情不愿,可是也没办法。忙完田里的活,母亲会用小麦粉揉面擀面条,再加小海鲜和鸡蛋,说给大家补补。海鲜面是好吃的,但弟弟不用干活,就可以坐享海鲜面。到了过年,外婆也会把她送回来,一家人一起过节,母亲照例会给三个孩子每人准备一套新衣裳,给一样多的压岁钱。每次总是何朵朵的衣裳鞋子最难把握,因为小孩子每年并非匀速成长。寒暑假快结束时,何朵朵再回外婆家去。她跟父母亲因此生分,总是刚刚有些热度了,又离开了。她通常是想快点回外婆家去,所以总是提前两三天就走,让母亲带着她回外婆的镇上,母亲也正好回一趟娘家,住上一两天再走,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也不敢多盘桓。母亲走的时候,她也并不留恋。她玩得好的小姐妹都在外婆家的镇上。她还有一点优越感,早就认为自己是镇上人,而不是村里人。那时候,镇和村的区别挺大的。
姐姐何竹儿那时十三岁,放了暑假,整天跟自己的同学玩在一起,不愿意带上这个家庭生活之外的亲妹子何朵朵。弟弟何晓松七岁,对这个偶尔回家做客的姐姐,也是不冷不热,她每次来,并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来讨好弟弟,所以弟弟对她的来去都漠然。而且每次她来这个家时,他们的房间里,还要多加一张钢丝床,空间就变得更拥挤。她家的房子是何竹儿出生那年造的,有点旧了,别的房间不是没有,但堆满了农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母亲不忍心她一个孩子临时住在农具间里,就让她挤进了姐弟俩的房间,甚至一厢情愿地觉得这样热闹,能增进兄弟姐妹间的感情。何朵朵每天起床后,钢丝床就得折叠好收起来。
在何家村,何朵朵还有四个堂兄弟姐妹,平时不在一起混,见得也少。何朵朵回村时,他们也不怎么带她玩,或许不怎么记得她这个人。她又是个女孩,亲戚间默认送去外婆家养的女孩子肯定是家里的包袱。总之,何朵朵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
当晚放的电影名叫《杜十娘》,是一部很老的电影了。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何朵朵还没出生,现在这部电影被江南各个乡村的电影队反复放映,已经有好些年了,潘虹都已经演了《股疯》里的上海炒股票女人了。人变了,世界变了。城里人早不看《杜十娘》了,村里人还在看,何家村的人还很少能看到港台片,要看得去县城看。何家村看《杜十娘》最多的村民,看过八遍。何朵朵是看第三遍。夏天晚上无事可做,年轻人更喜欢去看电影,哪怕是看了又看的老电影,露天电影院有一种活气。村里的年轻人一边骂着又放老电影,怎么也不换点新鲜的片子来放呢,一边还是说说笑笑,三三两两地奔向最大的晒谷场,无非是借看电影的名义行社交之实。
明朝燕京名妓杜十娘与书生李甲相爱,自愿付钱给李甲为自己赎身。赎了身后,杜十娘随李甲乘船回浙江绍兴,天气不好,他们停泊在瓜洲渡口,后来杜十娘被负心人李甲卖给了富商孙富,得知一切后的杜十娘,悲愤之中打开了百宝箱,一件一件的宝贝,全都丢进运河里。珠光宝气,闪着闪着,沉到了水下。何朵朵以前看《杜十娘》时还太小,就看一个热闹。这一次看得投入,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一直都记得,由衷地替电影里的主角心疼那些珠宝。她听到边上堂姐和她的女伴们叽叽喳喳议论:这么多啊,都扔进河里了,啧啧!有谁送我一个就好了。让阿强送你啊。一条珍珠项链。一个金戒指也好。阿强穷光蛋,金戒指送不起。让小钱送你吧。他白白姓钱了,一点钱没有,最多请我吃根棒冰。虎哥也是穷光蛋。哈哈哈哈,买不起金项链。她们也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所以就一边看一边插科打诨。她们在笑,笑村里的穷光蛋小伙子。那些小伙子已到了求偶季,这些女孩子就成了追逐的目标。何朵朵听着也笑了,心想原来村里的男孩子都是穷光蛋。她想着姐姐竹儿,以后肯定会有人送姐姐金戒指,还有珍珠项链吧,一定的。那我呢?她朦胧地有一个念头:以后我要有一只百宝箱,哪怕里面只装着两三样好看的珠宝。
那时候她只知有杜十娘,不知还有更有名的杜丽娘。她才十一岁,又瘦又小。她母亲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她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被尊称一声“何医师”,比普通村民有地位点。他给村里人打针配药,治个头疼脑热肚子痛拉稀等小毛病,主要给人拔火罐。何家村看不到海,但离海不算远,村里人身上总是湿气重,过一阵子就想着拔火罐。父母亲都还要兼做一些农活,家里还有自留地要种,总是很忙碌。何朵朵每年回家那些天,他们也总是在忙碌着。有时候有人来找她爸出诊,见到何朵朵,愣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二丫头回家了吧。何朵朵听到,总是冷冷地看他们一眼,也不说话,管自己走开了。
后来再长大一点,回到父母家里,她爸还当赤脚医生。有时候村里人到她家来,见到家里三个孩子,就有人夸何竹儿:还是大丫头好看,快出落成美人坯子了。何朵朵装作没听见,但心理阴影就这样一次次地积累起来了。还有一桩委屈事,父母家有一只土狗阿宝,见了姐姐和弟弟各种讨好,直摇尾巴,见了她就乱叫,对她很凶。有一次她和外婆到家晚了,天已经黑了,阿宝扑上来就咬了她的裤管,还好没咬到肉,把她吓得直哭,等她爸从屋里出来,才把阿宝喊住了。阿宝是在给她下马威,她骂阿宝笨狗、癞皮狗,阿宝好像听懂了,朝她狂吠,好像在向她宣布它是这家的主人,而她不是。阿宝不把她当家人,这让何朵朵相当尴尬又相当生气。在她长大和阿宝老去的那些年,她和它彼此不喜欢对方,彼此不待见,以至于后来有一年何朵朵回父母家,发现阿宝不在,听说是出去游荡时,被村里闲人打死后吃掉了,姐姐和弟弟都哭了好几天,但何朵朵毫无感觉。后来何朵朵也喜欢不了狗,总觉得狗太势利,每年她回父母家时,阿宝是真忘了她还是故意把她当生人,始终是一桩悬案。她无法去问泉下的阿宝了,但总是像一根刺留在肉里,她连别人家的宠物狗看着也不喜欢。
十五岁那年暑假,因为晚上打手电筒偷偷看闲书,早上睡懒觉不愿意起床,她妈拖她起来,她不肯,跟她妈争了两句,她妈说,以后懒坯嫁不出去。何朵朵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为什么要起来。她妈说,女孩子太懒,以后婆家会看不起。何朵朵说,我才不要婆家,我就是要躺着。她妈一生气,说了句,做“鸡”的才整天躺着。何朵朵回嘴道,做“鸡”就做“鸡”,有啥了不起的。她妈就给了她一耳光。她妈脾气时好时坏,在家里也打过何竹儿跟何晓松两姐弟,但这两个孩子跟她亲,过一天就没事了。偏偏何朵朵就记仇了,就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起床,谁劝都没用。她爸回来,了解了情况后,跟她妈说,这二丫头有点犟性子,又不在身边养大,你不要打她了。她妈说,这么犟,又没本事,以后可怎么办呢,真的去外头做“鸡”给我们丢脸吗?何朵朵在床上听到,愤而起来,匆忙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步行了两公里,到了长途车站,正好赶在天黑前,坐长途汽车回了外婆家。
到了外婆家,何朵朵大哭了一场,外婆心疼,问朵朵受什么委屈了,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跑回来了。朵朵哭着说,我妈骂我长大要做“鸡”。外婆就说,你妈是个神经病,话都不会说,我们朵朵长大了有出息。朵朵又说,我以后不回去了,他们都讨厌我。外婆说,你这孩子犟脾气,其实你像你妈,你妈也是这样,当初她非要嫁去何家村,日子紧巴还给夫家生三个孩子,心里不快活,就要打骂小孩。何朵朵问,镇上比何家村好,她干吗要去乡下?外婆说,她看上你爸了嘛,你爸年轻时候长得一表人才,性格也不错,就是家里穷点。外婆给朵朵做了一碗好吃的鸡蛋香肠青菜面,朵朵饿了,狼吞虎咽。晚上,朵朵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安下心来,第二天,就找她在镇上的女同学们玩耍去了。直到考上杭州的幼师前,朵朵再也不肯回父母家常住,都是父母抽空到她外婆家住一两天,来看她和她外婆。
何朵朵二十一岁了。有个清早,下毛毛雨的天气,她拎个义乌产的玫瑰红行李箱,从父母的何家村踏上了长途车,沿高速公路进了城。三个多小时后,她到达杭州。进城的这一天,正好离看电影的那个十一岁整整十年了。那是她幼师毕业后的夏天,她已决意不回老家工作,要留在杭州碰运气。
她的行李箱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百宝箱”,这是她外婆的嫁妆,描花朱漆的木匣子,匣子上的花纹,是外婆出嫁那年最时兴的花鸟纹,枝头喜鹊纷纷闹的意思,如今箱子里面装的,只是一套齐全的化妆品:眼影、眉笔、腮红、口红、睫毛夹子、睫毛膏、假睫毛、唇线笔、粉扑,一样不少。
几年下来,何朵朵终于会讲杭州话了,只不过稍嫌生硬。在杭州见的人多了,她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同类:说着跟她差不多的半吊子杭州话的女子,基本上是本省杭州之外的县里出来的,可她们有时候比杭州人更爱说杭州话。何朵朵进了城后,百般努力要做城里人,有了几个本地人小姐妹,努力跟小姐妹学说杭州话,一开始总归学不像。就是杭州人说得最多的“假各套”三个字,就说不地道。慢慢地,“假各套”说得越来越像杭州人了,“小姐妹”“姑娘儿”“敲会儿”“官巷口”“片儿川”“耍子儿”“疯婆儿”也说得有几分模样了,语言上有了归属感,于是心里也有了几分归属感。
如今何朵朵和何竹儿两姐妹都处于这个阶段,都在杭州,姐姐比何朵朵高端一些,是本科毕业生。在大学扩招的年代里,先是她的姐姐何竹儿考上了省里的一所二本大学,让爹妈在村里很是风光了一阵。何竹儿差点和村里的其他姑娘一样沦为打工妹,却在最后一年时间苦读,终于考上了大学,很务实地选了财会专业。那一年,何朵朵在镇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成绩中等偏上。
何竹儿的大学生涯风生水起,她出落得越来越标致,皮肤白,眼睛大大的,身材窈窕,任凭什么衣服上身,都是亭亭玉立,清纯可人。从大一开始,就有不止一个高年级的追求者,这些追求者家里都不是农村的,起码也是县城青年,家境也不错,老爹是县里的局级干部,或者家里开小工厂的。竹儿审慎观望,为了自己的骄傲,不想高攀那种让她觉得够不着的官家子弟,也不想找跟自己差不多的寒门子弟。大二下学期时,竹儿和高一届的系学生会主席沈波谈恋爱了。沈波成绩好,父母都是县城中学的教师,家世清白,就这一个独子,竹儿觉得正好,可以不卑不亢。大四那年寒假,竹儿就跟男朋友去了他老家过年。对方家长一见何竹儿,甚为满意,还包了红包给她。
少女何朵朵亲眼见着姐姐一步一步掌握她自己的命运。父母对姐姐比较重视,姐姐从小帮家里做事,帮着照顾弟弟,功不可没,如今姐姐拥有了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从谈恋爱开始,沈波就主动将自己父母给的生活费挪出一半给竹儿,两人一起吃饭,一起自习,除了各回寝室睡觉,各上各的课,其他时间几乎形影不离,很像一对现世安稳的少年夫妻。
何朵朵在一种迷茫又自卑的情绪中度过自己的青春期。她长到一米五七就不再长个了,没有姐姐那么好看的丹凤眼,眼睛细而长,微胖,成绩也没有姐姐好,姐姐是考进了县城重点高中的。初中三年级,何朵朵挤着脸上的青春痘,揽镜自照,不免忧从中来。
姐姐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正值元旦,天上下着细细的雪。十六岁的朵朵坐上长途车,又走了几里路,从外婆家到了父母家里。她父母见负气回外婆家不肯回来的二女儿突然回来了,说了一句“来啦”,就不敢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用目光询问她的来意。朵朵发狠道,我也要上县城高中,一定要上。上县城高中除了得分数过关,比在乡村中学花费也更多。她父母到底是良善人,自知家里就欠这二丫头的,加上那年种橘子丰收,就送她去县城读高中了。
后来何朵朵考上了中专幼师,学校恰好也在杭州。这样,她就时常有机会跟姐姐和她的男朋友沈波在一起玩了。姐姐像个好的领路人,可是朵朵又觉得自己再用力都赶不上姐姐,就像她的身高,就是要比姐姐矮一大截。一晃几年,姐姐毕业了,在杭州求职,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开发区的公司上班。姐姐收入不高,工作刚起步时也很辛苦,和男朋友沈波两个人加起来,到手也就五六千块工资,但毕竟,两个外地青年在杭州扎了根。因为彼此的需要,或者说也迫于在城市生活的压力,何竹儿一毕业就和沈波同居了,老夫老妻那样过起了日子,上班、下班、买菜、洗衣、晒被、做饭。双方父母虽然觉得未婚同居不太好听,尤其是姑娘家的父母,觉得女儿吃亏了,以后会被婆家看不起,但那一点道德观念,在强大的开销现实面前,也就变成了识时务。从小伙的父母方面来想,未来媳妇已是煮熟的鸭子,儿子也好省下不少约会的钱,毕竟外来年轻人在杭州,居大不易。
何朵朵在杭州上了三年幼师。三年过得太快,稀里糊涂地,和一堆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地方来的女孩子混在一起,一眨眼就毕业了。她不肯回三门老家,找个幼儿园工作,老老实实当一名幼儿教师,再在县城找个条件好点的男人嫁了,这不是她要的人生。她从小心气就比别人高。她看着镜子里面的姑娘,圆圆的脸,苹果肌饱满,额头亮亮的,头发是乌黑油亮的,笑起来明眸皓齿,只是个子矮了点。她穿上八厘米的高跟鞋,举起双臂伸展着,她想长高,可是等到十九岁再想办法长高,已经错过生长期了。她悄悄把仅有的一点钱花在吃生长激素营养类保健品上,吃了一年,发现一点用没有,还长胖了。何朵朵知道自己没这个经济条件再吃下去,只好放弃了,身高定格在了一米五七,是家里最矮的。个子长不高,人也要攀高。她的野心要实现,必须待在杭州,或者更好的地方。她决意留在杭州找机会。当时何竹儿已经大学毕业了,在杭州工作。姐妹俩都到了杭州后,一改小时候的别扭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何竹儿和沈波的工作单位都在城北,就在城北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还有客厅空着。何朵朵离开学校后,就没地方住了。结婚之前,凡事基本上都是何竹儿做主,姐姐就做主,收留了妹妹。在小小的客厅里,有张七八成新的沙发床,一铺开来,晚上就是何朵朵的床。何朵朵蜗居姐姐的客厅,第一晚就睡得香甜。醒来后伸了个懒腰,笑说,比我小时候回何家村睡的钢丝床舒服多了。何竹儿说,那你就住着吧,我们正好做伴。
于是何朵朵在这个城市除了集体宿舍之外,有了第一个栖身之地。
姐妹俩回到家后,时常一起弄吃的,沈波负责洗碗。炒煎煮炖,学习菜谱,过起小日子来。夏天的时候,竹儿最爱丝瓜,每次烧的都是丝瓜笋干,不是炒就是汤,或者就是丝瓜炒蛋。朵朵最爱茄子。她自己发明了一个菜,把肉末虾皮等塞进茄子的肚里,在饭锅里蒸起来,味道相当不错。追溯起来,原来爸妈家门前有丝瓜架,每次都是竹儿去摘的丝瓜,小时候够不着的时候,搬一张条凳去摘。外婆家后园,也有块小自留菜地,种了茄子和番薯,朵朵喜欢茄子的紫色,也喜欢吃番薯。后来发现番薯吃多了屁多,朵朵就不再碰番薯。偶尔,秋冬天街上路过烤红薯摊,还是会眼馋,买回来,跟姐姐分食一个。然后姐妹俩讨论怎么不让人知道是自己放了屁,两个人就笑得很开心,有时快乐就这么简单。她们总是一边做饭,一边就各自说起童年来。何竹儿好奇妹妹在外婆家的生活。竹儿说,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从小要干很多活,还得照顾弟弟,没准还是你在外婆家舒服。朵朵说,现在我也不稀罕了,外婆对我挺好的。我就是太野了,没好好念书,只考了中专。竹儿说,爸爸确实说过,农村女孩子家,考不上大学,只能去打工。竹儿还听父母说过,村里有女孩子出去南方打工,过年时回来,打扮得很洋气,带很多礼物回家,给父母钱,八成是去做“鸡”了,村里总有人议论那钱来路不明。竹儿半懂不懂地问,怎么就看得出是做“鸡”了?她爸说,有风尘味了,大人都看得出来。她爸毕竟是乡下赤脚医生,有点文化,说得出“风尘味”这个词。何竹儿私下琢磨着半懂不懂的“风尘味”,心想女孩子是不能有风尘味的,有了风尘味,就会被人议论,被人轻看。一点点长大后,何竹儿就不怎么跟别的女孩子男孩子出去玩了。
下厨时,竹儿什么菜都喜欢丢进砂锅里,炖个靓汤。她买来各种笋,毛笋、鞭笋、春笋、冬笋,还有晒干了的笋干和腊笋。有了笋,竹儿的汤就有了灵魂。沈波上班辛苦,回家吃姐妹俩烧的饭菜,吃着吃着,重了三公斤,脸色也红润起来。姐妹俩的气色也越来越好。在这个小空间里,何朵朵仿佛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又不像是多余的。她嘴甜,时常叫沈波“姐夫”。她起到了润滑的作用,也激励着姐姐姐夫往好里表现自己。三个年轻男女,各有各的表演欲。姐夫的眼前,是一双姐妹花,多了几许莺莺燕燕。姐妹俩在厨房忙活时,发现对方的手都有点粗糙,就彼此疼惜起对方来。两双手说明,姐妹俩无论在哪个家里,从小都是干惯活的,跟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完全沾不上边。乡下女孩子,从小就要干很多家务,有时还帮大人干农活。竹儿说,弟弟的手最细皮嫩肉,他在家里才是宝贝疙瘩,除了读书啥也不干,爸妈从不喊他干活,更别说下地了。朵朵就买来她认为最能保养手的护手霜,说是从朋友那里拿的批发价,很划算。晚上闲下来了,一边看电视,一边给自己和姐姐的手抹护手霜,轻轻按摩。又买来橡胶手套,要姐姐和自己一样,以后干活时戴上手套。有一天竹儿下班回来,跟朵朵说,今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有个女同事跟我说,你的手很白嫩啊,都不像是在农村长大的。朵朵笑道,有人夸你了吧,看来女人还是要学会保养。竹儿笑道,我自己一点不懂这些,幸亏有你。朵朵说,女人的手和脸一样重要,都是门面。竹儿领悟。
何朵朵的美容经很多,又在姐姐家自制黄瓜水面膜。整过米醋黄瓜水,姐夫回来,闻到客厅里的空气中有奇怪的酸味,说怎么屋子里有股怪味道,于是米醋黄瓜水被淘汰出局。朵朵又将纯黄瓜水过滤后,装进用过的化妆品瓶子里,很像那么回事,抹脸上手上,感觉也不错。她又从淘宝上花几块钱,买来一百粒面膜纸球,给竹儿演示,怎样将面膜纸球浸透了黄瓜水,打开了敷到脸上去,说这样可以比直接在脸上涂黄瓜水吸收得更好。过了十五分钟,让竹儿揭下了面膜。竹儿说,现在感觉我的脸真的很光滑。朵朵说,我们DIY可以省不少美容钱。竹儿说,你可真是会动脑筋,瞧你这些方面比我聪明多了。朵朵笑说,你会读书呀,奇怪我读书就是读不进,倒是挺喜欢琢磨这些的。竹儿说,我有个预感,你以后肯定比我会赚钱。朵朵笑了,是吗?我真希望能多多赚钱,我现在最缺的是钱。竹儿说,我跟沈波也很穷,只能穷开心。何朵朵说,姐姐不用太愁,你呢,没准将来是个官太太,局长夫人?竹儿说,我可不知道,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姐妹俩一块儿说笑,祝竹儿以后成官太太,朵朵以后当富婆。这对姐妹花相处下来,彼此看到了对方身上更多的优点。
几个月后,姐妹俩一起照镜子,都觉得脸上皮肤比先前更滑腻。竹儿眼角,先前有几丝细鱼尾纹,也不见了。又伸出手来比对,果然比起从前的粗糙,如今两双手已经有了细皮嫩肉的模样。何竹儿的手,细瘦纤长。何朵朵的手,肉嘟嘟的,娇小柔软。她跟姐姐说,女人的手很要紧,不能让人看起来就是干活的命,要越娇贵越好。竹儿大笑,说,我们也成不了贵妇人啊。朵朵说,没准你哪天就成官太太了呢,手也很重要啊。竹儿说,我的手看着没你的小肉手有福气啊。姐姐说她的手有福气,朵朵听了高兴,便暗自憧憬起福气来,也不知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福气呢。
在这样紧密的相处中,姐妹俩补上了小时候没有在一起长大的空白,感情越来越好了。竹儿惊讶,除了没有自己会读书,妹妹好像在其他事情上比她懂得更多,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在衣着打扮上,何竹儿本来只会读书,靠天生丽质,清丽朴素,如今妹妹把她调教得越来越好看了。每次妹妹带她去市场里买衣服,总能挑到那一件又好看又便宜的。
何朵朵正在学化妆,时常拿何竹儿的脸当试验田,细致地给姐姐化妆,何竹儿那时齐耳短发,五官细巧,只要一化上淡妆,就显得更加眉清目秀。何朵朵说,你化妆后的样子,有点像明星高圆圆。姐夫也惊为天人:竹儿,你看起来太美了。又补一句:我以为高圆圆大驾光临了。何竹儿笑,怎么你俩都说像高圆圆呢,我哪有高圆圆好看。何朵朵说,美人也是要靠装扮的,大明星卸了妆,没准都没姐姐你好看。姐夫说,那倒是的。看来我得努力赚银子,不然对不起竹儿美人啊。何朵朵看见,姐夫眼睛里燃烧起火来。过一会儿,电视连续剧结束了,竹儿起身,自觉地关了电视机,和姐夫回卧室去了。何朵朵回到自己的沙发床上,熄了灯,这一天算是落幕了。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何朵朵就能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姐姐压抑的娇喘,她担心姐姐会不会懒得起来,脸上的妆容留着,隔夜妆会有损皮肤,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反正每次给姐姐化完妆,当晚就能听到姐姐压抑的娇喘声。里面的两个人或许不知道,这种老房子隔音非常不好。何朵朵迷恋这压抑着的声音,希望姐姐的声音能不时在这屋里的静夜响起,这声音也仿佛安慰了她,于是就更殷勤地给姐姐化各种妆容。
一天早上,竹儿和朵朵在客厅一起做早餐。朵朵悄悄说,以后晚上别忘了卸妆,隔了夜对皮肤不好。竹儿脸一红,嗯了一声,面若桃红,竟说不出话,就默默地打鸡蛋做水蒸蛋。她见姐姐情状,也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不知何时能像姐姐那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