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祭司如飘逝的烟灰,身影随风溃散,飘过燃烧的篝火,混进焦臭与哀嚎声里,再不见踪影。
拉齐奥渐渐弓腰,不能维系人的姿态,成为蹲坐在火前的狼犬,不适的打了个喷嚏。
正当他扬起爪子捋顺额头的毛皮,顺便瘙痒的时候,长枝变成的狼踱步而来,摇晃着火束似的艳红尾巴,向它发话:
“你纵容旁人混进罗慕路斯军团,依照领袖订立的规矩,应当自行去领罚。”
“我知道。”
拉齐奥甩动尾巴,荡起灰尘,将一颗火里滚出来的颅骨又打进篝火里,似乎并不在乎。
“等到荡平这里,我会去找领袖,毕竟军纪不可败坏,我违了规,也必须受罚。”
“我有点好奇。”长枝甩甩身子,毛发舒展,两条罗马的赤狼便一起蹲坐在篝火边上。
“你死在内米之战,我死在新罗马,对你的事迹不太了解,但短暂相处,你也不像目无法度的狂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罗慕路斯军团的祭司各有其职,人数无论多或少,皆如棋盘缺子,颇为碍眼——这本该是你负责的工作,可现在你却包庇外人?”
“依照罗慕路斯军团的纪律,你这种行径,倘若没有领袖的赦免,最轻也是逐出领地,流放边荒。”
“顶着如此罪责,还要被同僚们唾弃,也要让一个外人参与我们的战争……值得吗?”
“那不是外人。”拉齐奥忽的转头,“长枝,我认得那顶帽子。”
“很老的宽边礼帽,有几个补丁,帽檐边沿以金线绣着几个字母——曾被姑娘送给心上人,又被父亲送给儿子。”
“我以为它应该消失在一千年前的动乱里。
可现在却只是稍有些旧了,像是凝固在回忆里,只蒙上些许阴霾。”
“……他认出你了吗?”
长枝沉默很久才突然开口。
同这件事相比,一次讨伐异教的行动,也显得寻常了。
“不知道。”拉齐奥答得干脆利落。
“我死的时候,那顶宽边灰礼帽刚好能盖住他的半个身子,他连话都说的磕绊。
现在已经隔了一千年,又是在这等荒蛮的时代相见,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我会当作没看见这个人。”
长枝凝视烧撩升腾的火舌,木柴噼啪作响,隔着篝火,被拆除的石屋里仍有更多士兵走出。
他们并不在乎两位指挥官的闲谈,只是狂热而专注的投入许诺里的战争。
“领袖许诺过,要让我们走在应走的路上,背负公义的旗帜,将荣光遍撒——我不觉得父子相残是什么好事。”
“这只是一次很寻常的歼灭战,在一千年前,我对欲孽会的邪祟们做过无数次。”
“杀戮他们的信众,以枪矛戳刺,集合众人之力投入火中净化,祭司们赞颂众神,宣告战争的开始和结束。”
“现在只是把做过的事情再做一次,没有什么纰漏,也没有什么……”
“不,长枝。”拉齐奥笑了,舒展狼的脊背,却像一头坐卧的黑熊,悠然自得。
“你不应当为私情违背职责,更何况这是我的过错。
军队的纪律像是一座山,如果有人率先开了口子,山崩的日子便不远了。”
“我会去向领袖说明此事,然后领罚,做该做的事情。”
“这太过残酷。”长枝颇有些煎熬。
“时隔一千年的奇迹,父子再见,你却要因此丢失荣光。”
“如果这是众神玩弄的命运,织线的三位女神也太过残忍。“
“我不是表面那么严酷,拉齐奥,狼之主让我们不能互相撒谎,我愿意为你承担罪责。”
“因我们同属罗慕路斯军团,情谊胜过兄弟,共赴战争,将魂灵与性命相互交托。”
“私人的规矩与过错当然可以容忍。”
拉齐奥收敛散漫,显得肃穆庄严,“但这是战争,不容许逾越分毫,不容许有片刻懈怠。”
“规矩必须要遵守,领袖已许诺我们所有的荣光与战争,我们又怎能辜负祂的期盼?”
“平日里我可以散漫,说些轻佻话,这种时候却容不得私情,我的错误,我自会去承担。”
它抬起爪子,向长枝展示左前臂的八道伤疤,象征曾犯过的八个错误,以此记录过失。
“这是太过严苛,导致学生自尽。”
拉齐奥指着其中一道疤痕说道:“从那之后,我便容忍私人的小错,日常尽量散漫宽容。”
“这是疏忽大意,导致同僚遇害,其家属终日落泪,活在疯人院里,同屎尿共眠。”
“这是散漫非常,逃学抽烟,浪迹街头,致使寻人的兄弟不慎遭遇车祸,丢了双腿。”
“这是好友的眼睛,这是母亲的眼泪,这是父亲的遗嘱,这是老师最后的作业……
“这便是我犯错的记录,时刻敲响的警钟。”
“长枝,这便是我曾经获得的教训,有些规矩我必须遵守,否则将要带来千百倍的苦痛。”
长枝突然说:“他是教国的人,是背弃领袖的异端。”
“我看到巫术的徽记了,只是碍于你,才没有立刻下手。”
拉齐奥没说话,锋锐狼爪泛着金铁的冷光,渐渐又蒙上血色,左臂因此增添第九道疤痕。
浓烟簌簌,腾向阴暗天穹,像是迈步的孤傲独狼,行在属于自己的荒野,遵守自己的规则。
【安魂序曲】的歼灭已经进入尾声,狼之主正呼唤拉齐奥与长枝两个军官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履行职责。
可长枝不动弹,盯着同自己相似的赤狼,同属罗慕路斯军团的失乡者,受神明眷顾的战争使徒。
他也未曾料到,今日会有这般变化。
罗慕路斯军团时隔千年再现,头一天就出现这等事,实在难料是哪位大神的安排。
如此戏谑。
“这便是命运啊。”拉齐奥起身,抖落灰尘,“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命运将会降临。”
“所有荣光都已领受了,当奔赴的战争还在远方,可我的子嗣却站在我们对面,挡在我们的路上,像是螳螂。”
“我还以为那是同路的人呢——真后悔没有立刻杀了他。”
长枝沉默,眺望无名祭司消失的方向,似乎有叹息声自远方传来。
像是某种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