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书?”
“是新设立的东西,用以裁决灵魂的轻重,分配去向——过去的相关设施被您在战争里拆了。”
侍者躬身行礼,罗素注意到他穿的是灰色小西装,手臂搭着热毛巾,与印象里的麻布衣裳完全不同。
“自众父从人世归来,冥府多了些变化,我也跟着……潮流,换了身衣裳,如果您不喜欢,我就换回过去那样。”
“不用。”
侍者拉开车门,罗素径直坐上后座,司机脱下白帽,向他致敬,几只小鬼蹲在车外,奏起乐曲。
汽车发动,一阵突突声,压过冥河的波涛,驶在平滑如镜的渊面,河内的巨兽睁着眼,屏息不动。
战争的化身蹲在车顶,犬毛被地狱的大风吹得扬起,沐浴在死亡里,显得悠闲自在。
“冥府确实变了很多。”罗素凝视车窗,几个魂灵正吹奏乐器,拨弄曲调,乐声低沉哀伤。
变得…有几分宁静。
没有星球似的牛首巨人挥舞长链,也没有魔鬼到处蛊惑魂灵,称量魂灵的分歧者们,也消逝在时光里。
连绵不绝的战争消逝了。
如今一切宁静安详,唯有枯骨耸立黄沙之上。
那些东西的尸首,如今就葬在冥河里。
“在过去,众魂为分歧而争斗,如今一切都埋葬进冥河之下,冥府再没有繁多的组织。”
侍者走在车边,像是午后散步,拨弄琴弦,灰色小西装换成一身黑礼服,握着指挥棒:
“死亡,您的父亲,我们的国君,从人世回来之后,在地狱增添了很多新的东西,请容许我为您介绍。”
轿车驶过冥河,身后扬起万丈波涛,开进生满艳红花朵的小径,远处便是耸立的审判书。
再往后有环山龙骨,花桥与血河,望乡台,阴阳镜,幽冥轮渡……乃至觐见死亡本身的归亡之路。
设施齐全。
可罗素分明记得,父亲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反而他很喜欢。
“众父尊重您的选择。”
侍者挥舞指挥棒,让亡魂乐团结束演出,众多魂灵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冷艳的舞女。
“停止你们的表演吧。”罗素收回视线,“带我去见父亲,我知道这是他想让我看的东西。”
“我已经看够了,之后还有事情要忙,不想在这里空耗时间。”
只是眨眼的时间,轿车,舞女,侍者,还有众多建筑都消失无踪,唯有雾气朦胧。
等到雾气散去,人便坐在长椅上,眼前是银幕,轮换播放着无数个死亡的画面——谋杀,毒杀,斩首,穿心……最终定格在罗马神殿。
一具经受烈焰焚烧的倒悬骸骨,胸膛正钉着金权杖,播撒众多奇迹,挽救无数死亡。
环境像是个影院,可罗素从来都不喜欢去影院。
众父喜欢。
“为什么是影院?”罗素问:“我以为你会搞点更花哨的出场,至高天的那些大神都喜欢如此。”
“……我一直都在看电影,看已经决定好的故事,知晓整个脉络,从起始看到结束。”
众父坐在右侧,膝上放有一本书,书名是《历史》,封皮漆黑,飘起血腥气,混杂硝烟味。
“我是死亡,是终末,自诞生的起始,便为一切画出终末,抵达最终的尽头,时间不再是连贯的线。”
“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电影,去看早已看过的事,一遍又一遍,直到共同约定的时间到来。”
银幕又开始变幻,显现出罗素在阿喀琉斯号上谋求金钱,在放映室观看《雾都孤儿》。
女人被剁碎丢入海水,壮汉被打断手脚用作教具,癫狂的船长盘算着活祭的技俩。
阿佛洛狄忒的影子像是在玩弄牵丝戏,为每个角色都缠上欲望的丝线,让他们舞动肢体。
将主人公包裹,送上绝路。
战争在旁观,赫尔墨斯玩弄匕首,猫头鹰低头不语,金角鹿雀跃,嬉笑时露出獠牙。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罗素摸出香烟,从兜里找到金属打火机,摩挲着橄榄叶与猫头鹰的雕刻,打出明艳火苗。
灰色烟雾喷吐在半空,缭绕升腾,永远够不到穹顶。
“我到处赚钱,跑到船上找工作,跑到内米打死树王,拿着神药回来救你,一路火急火燎。”
“结果,你是死亡本身,我是个未觉醒的半神。”
众父没有说话,银幕上开始播放真的电影。
希腊的《伊菲吉妮娅》。
阿伽门农以婚礼为由,诱骗女儿前来,却要将她送上祭坛,平息阿尔忒弥斯的怒火。
往后便是挣扎与徘徊,最终又屈从现实。
罗素瞥了一眼,继续抽烟,将脚蹬到桌子上,烟灰落在胸膛,全然忘了过去所有的家教。
“更稀奇的是,我在罗马忙的像个牛马,却得知一切都是虚假,连罗马皇帝的身份也是被人推上去。”
“等到我在魂镜里修补灵魂,竟然连魂灵里都被掺了假货。”
“抱着权利不放的虚荣,沉溺欲望的贪婪,固守不变的怠惰……”
银幕闪烁,显出无以名状的手掌,悄然将祸根送入魂灵的景象。
正是众父病倒,逐渐回归死亡的时刻,越界对罗素动手。
“这不是阿佛洛狄忒。”
罗素摩挲火机,凝视银幕,“这是谁?谁坑害了我?在我最虚弱的时候,送上这份毒药?”
“倘若没有去修补灵魂,我可能会在对上它的时候,才发觉魂灵里的漏洞,届时,一切皆晚。”
“这是欲望,也不全是欲望。”众父站起身,将膝上的历史抱在怀里,独自走向影院的出口。
没有门户,他径直步入星空,身影消失在无边黑暗,不曾回头,只有几句嘱托遗留。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往后的路,你得自己去探索。”
“去步入属于你的故事吧,我会在一切的尽头等你。”
影院里只剩一人,独自抽烟,打掉胸膛的烟灰,看着电影的进度条走到最后,希腊联军开赴特洛伊。
“这可不是好兆头。”
再睁眼,人又在轿车上,侍者调试机器,播放乐曲。
贝多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