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骤雨初歇

他们站在场头上,陆陆续续对顺坡往上艰难行走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婶婶伯伯们一一礼貌问好。这些是奶奶日常教育的家教。而那些被问候过的村民们对马家这俩孩子也是赞不绝口。马成岳很享受这种人与人之间隔着距离文明礼貌的温和交际。这时赵家场下面的尚家村小学传来了悠扬的敲铃声,学校走廊屋檐尽头挂着的一面黝黑厚重的铁锣,也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多少代,一位年轻的穿白衬衣的教师用铁棒槌陆陆续续敲了几下,这时两个教室里的一共五十多个孩子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敲铃甫毕他又将棒槌插回铁锣中心的环扣里,随即走进办公室。数十个孩子挤在屋檐下离地面尚有三十多公分高的水泥台阶上,像一团簇拥的花朵,然后一个一个做游戏般往下跳。孩子们在校园里追逐嬉戏传来一阵阵风铃般清脆的笑声。马淑妍眼睛神采奕奕,羡慕地说道,“回去给奶奶说,这个秋天我也要上学!”马成岳不解道,“上学有啥好的?挨打跟杀猪似得!”马淑妍认真反驳道,“你没文化你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马成岳看了看远方的山头,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姐弟俩一起看着校园里的同学们玩耍做游戏,朝气蓬勃,丝毫没有夜晚的阴森诡秘。学校三面临崖,是用残缺的土坯墙所围起来,一共只有四间教室,学前班和一年级以及教师办公室和一间大的储物室。这唯一的教师叫王元峰,身兼数课,是老师也是校长。学前班和一年级是两个阵营,学前班只有二十几个稚子,剩下的都是一年级。校园里女孩子们叠纸飞机、跳绳、打沙包、踢毽子。男孩子们干脆在大门两侧的草滩或是斗牛,或是摔跤,或是叠罗汉,或是躺草滩上看天上的白云。此刻王元峰老师从办公室出来搬了一把藤椅躺在水泥台阶上闭目养神,他面容清瘦严肃,年纪轻轻却满腹心事,纵然躺着也眉头紧锁。办公室旁边阔大的置物室里面放着村里面闹社火时用的舞龙、舞狮、花鼓、花灯、戏服、面具、锣鼓棒槌唢呐等物……

姐弟俩迎风一直看着,站的久了感觉有些累,干脆选了一块干净的地皮坐下来。日中则咎,不知不觉太阳已西斜了一刻钟!上课的钟声再次响起,孩子们纷纷奔涌着回到了教室里。马淑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拉起弟弟说道,“回家!妹妹该醒了!”“看不见我们肯定会哭的!”马成岳指着王东家的商店说,“姐,我想吃唐僧肉。”马淑妍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说道,“别再偷鸡蛋了,嘴馋忍一忍就好了”说完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去,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碰到了王家哥俩,他们肩上一前一后共同扛着一根扁担,中间挂着一只牛角般的黑色胶皮大水囊,看来是要去村头打水!这只水囊装满水约有五十来斤重,远比一只铁桶的盛水量多,更重要的是水装满后往下沉,也不会轻易晃出来。八目相对,王继科看着马淑妍,马成岳看着王斌科!马淑妍额头上还挂着一块土没擦干净,像做坏事被人发现般显得十分局促!马成岳则是纯粹的不待见这个和他同龄的小伙伴王斌科!掉转头看着门槛下面的坑说,“姐你先爬!还是我先爬”马淑妍站着纹丝不动,恨不得给他头上扇一巴掌,王继科看出了她的尴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兄弟俩头也不回往前走去!只听到王斌科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转头朝马成岳做了个鬼脸。马成岳笑道,“你这个怂没爬过门槛”说完率先爬到地上像蛤蟆入洞那样蹬着腿一下一下往院子里钻去,他脑袋刚进去还未爬起身来就看到妹妹一脸狐疑,伸出稚嫩的小手抚摸着哥哥的脸庞仿佛在说,哥哥你怎么从地底下跑出来了。马成岳进去后把她抱起来放到门槛上坐好,这时姐姐也已经进来了!她拿牛尾巴将弟弟和自己身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又掬了清水给两人洗了脸。马成岳为了打扫作案现场把之前刨开的地方重新用土填上并使劲用脚踩瓷实意图仿造出不留痕迹的效果。看着他小身子一摇一晃忙碌的样子,马淑妍笑道,“别弄了,爷爷奶奶又不傻,准备挨骂吧!反正祸也闯了!”马成岳劳累了一下午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不再挣扎,闷闷不乐爬到炕上,很快便沉沉睡去!等他睡去一小时后,门口传来了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和骡马噴响鼻的声音,随即两扇门哐啷一下被推开,奶奶差异的问马淑妍道,“家里走贼了吗?”马淑妍摇了摇头,奶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抹下了棉布口罩头巾等挂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爷爷将骡子和驴拴好。两个大人掸过身上的灰尘洗完脸后走进书房里去。马淑妍唯唯诺诺说,“我和弟弟出去逛了逛!”怎么出去滴嘞!?爷爷问,马淑妍忐忑说,弟弟在门槛下面刨的坑我们爬出去的。奶奶恶狠狠的咬了咬钢牙没说话。爷爷笑了笑说,“这娃儿有能耐,”回头我墁个水泥的门台!奶奶看了看屁股朝天熟睡的孙儿也不好发作。出去到院子里支了一块大案板麻利的干起家务活来!由于天热,将蒸笼里蒸好的大馒头拿出来一个一个切片晾在案板上,马淑妍默默地帮忙打下手。馍馍是主要的干粮,奶奶怕自己回娘家的时间这些馍变质发馊,所以切了片晾干便于食用储存!切好后将一案板的馍片用纱布盖起来隔绝蚊虫灰尘等,随后开始准备回娘家的行李和下午的晚饭,时光在忙碌中悄然而逝。

第二天清晨,奶奶收拾完家务给俩孙女梳好头发,待全家人吃过早饭后把自己打扮的干净利落包了一块崭新的蓝头巾,提起包袱踏上了回娘家的路。马成岳和马淑妍争着抢着要跟去,孩子虽然小,却也知道出远门串亲戚是多么美好的事,不仅能吃到好吃的,还能满足对外面未知世界的渴望,奈何被奶奶凶巴巴的眼神拦下了。她此次去除了探望老母亲和兄弟,还有要帮着娘家做两天农活的意愿,孩子们这么小带去无疑是累赘。奶奶的娘家黄泥岗村在尚家村北边,山区出了村后人烟稀少,三十里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放眼望去,只有青山白云黄土相伴,偶尔能看见绿悠悠的田地里务农的农人和放牧的牛羊倌。阳光下草丛中的露珠一闪一闪如一颗颗洒落的珍珠,付应该女士穿了一身逢年过节才穿的藏蓝色长衫,头上裹着一条湛蓝的像天空一样的头巾,行走在这路上脚步轻快心情也格外舒泰。约一个钟头后已远远的看见了坐落在黄土山坳里的黄泥岗村,村头巨大的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仿佛在欢迎着这个久别离乡的故人……

奶奶离开后家里面仿佛少了根主心骨,但气氛也格外轻松起来,晚霞映的山城上一片火红,村里的野鸽子在漫天霞光中飞来飞去,最后纷纷栖息在山崖上的洞孔里。马成岳站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个饱嗝,刚吃过爷爷做的黑面干拌,泼了猪油和辣子,嘴角红彤彤油腻腻,肚皮圆滚滚,十分满足。脖子上挂了弹弓准备去山城上狩猎,虽然以他的准头从来也打不准任何小鸟儿。但这造型无形中给他增添了许多男孩儿气概。他到马家场上,只有大孩子们在来回跑场疯玩儿,他插不进去,只好到了场边用弹弓夹了石子努力拉开往下面学校里打,这一举动无形中成为了一个新的游戏,周围的小伙伴们纷纷过来用弹弓发射比谁打的远,一时间倒也竞争的十分热闹,当最后一抹霞光落下不久,夜幕渐渐浓黑起来,村子里的电还没恢复通进来,大人们不到夜幕全黑是舍不得点灯的,都纷纷在麻光中喂猪抹灶,给牲口添夜草。村子里有无数鬼怪传说也都发生在天黑以后,因此村里的孩子们对夜幕有一种本能的害怕。包括赵家场下面的学校,旧社会时是一座毁于大火的寺庙,当时庙里尚有僧人,后来传说每当夜幕降临都会传出沙沙沙的扫地声。往往是某个大孩子发一声喊恶作剧“鬼来了”其他所有人便争先恐后往各自家里跑去,唯恐落下被鬼怪抓去。马成岳自然不会落后,像只兔子一样迅速往家蹦去。进了院子便往爷爷的怀里钻,仿佛真的遭受了巨大的恐怖。

夜幕全黑时星汉灿烂,银河横空。整个村子里的人已钻在炕上被窝里。马成岳睡在爷爷怀里靠窗的位置,马淑英睡在爷爷另一边怀里,两个孩子都把爷爷的臂膀搂的很紧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最舒适最安全的,这时候马成岳便撒泼打娇求着爷爷讲故事,倘若尚无睡意爷爷也常会讲一些山村异事,人情志怪,也会讲一部分水浒传和西游记的故事,还有薛仁贵与王宝钏……这些故事在一个平凡的庄稼老人口里娓娓道来的时候,对乡村留守的儿童那贫瘠的想象来说,仿佛是天马行空的画卷,仿佛是佛经中的三千大世界,层层落落无穷无尽,又仿佛是打开了异世界的大门,落英缤纷霞光满天。

第二天天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雾气和牛毛般的细雨丝,屋檐上如挂了一层透明的珠帘,滴滴答答落在门前的土地上,汇成一条涓涓细流,院子里许多条溪流在低洼的出水口汇成一片汪洋。爷爷披着衣服站在屋檐下卷了一支莫合烟,用舌头舔了舔纸边团起来点燃,深吸一口一股白色的烟雾消散在雨雾中,这清冷的雨雾天气大部分人都在睡梦中,安静的村庄比平时更加安静,只有骡子和牛打响鼻的声音,牧人身披厚重的羊毡雨衣赶着牲口群往云深雾绕的山脉走去,远处山崖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两三米远又飞回了洞穴,显然都不愿意出去觅食。远方群山山头笼罩在一片划不开的浓雾中,仿佛白玉铸就的一般。爷爷自言自语说,“景顶山戴帽,尚家沟的人儿睡了觉。”这是一句传了好几代的乡村谚语。说完穿上了雨衣雨靴,戴上一顶大草帽,背篓里装着镰刀准备出门到山野里去割草。回头看了看仍在睡梦中的三个孩子,轻轻扣上了门。爷爷离开后不久,马淑妍醒了过来,看了看窗棂上蒙着的雨气和屋外飒飒的雨声,她明白家里还有许多家务活要干,奶奶不在这些事情只能由她来分担,挣扎着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打了一个喷嚏,屋子里颇有凉意。便开始下炕在炉子下面取出干柴枝放进炉膛,以报纸为媒点燃开始生火,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开始燃烧起来,火头旺了以后随即加入几块大的劈柴。盖上了炉盖。一缕缕烟雾在屋内发散开来,这烟雾中竟带着一丝丝清新的松油味道,令人格外安闲舒适。

屋子里慢慢热了起来。不一会她又在炽热的炉膛中加了几块晾晒的煤块,这种煤块由大量煤灰和少量坚硬而颗粒分明的红土和成,砌成二十厘米的方块,晾干后垒在墙角下自备一年四季的使用,在炉灶中格外耐烧耐燃。马淑妍提着铝制的大茶壶在屋北角的大水缸里舀满了水,摇摇晃晃双手提过来放在炉子上开始烧水,等水开了以后灌进写字台下面放的三只暖瓶里,暖瓶灌满后又烧了一小壶茶,里面放的茶叶自然也是经年的老砖茶。做完这些以后或许仍然有些冷,她便搬了一把木头椅子过来放在炉子边上,坐椅子上一边烤火一边发呆。这时马成岳也已经醒来,在被窝里转了下小脑袋砸吧嘴说,姐,“我想吃荷包蛋,喝酥油奶茶,奶奶不在我们家的伙食标准可不能降啊。家里还有鸡蛋吗?没有的话你去草垛里面找。”马淑妍翻了个白眼说,“你怎么自己不去找。”马成岳蹬着腿说一定有,“你跟大人们一样,有好吃的就喜欢躲着藏着。”马淑妍不来理他。茶壶里咕嘟嘟开始冒热气,空气里又充满了茶水的味道。这时院子里的大门轻轻推开,爷爷背着满满一背篓青草夹带着雨气回来了,将防雨草帽挂墙上,背篓放在墙下面,草上面还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灰白草蘑菇。混合着水珠绿莹莹白生生格外好看。马淑妍拿了一只大盘子将蘑菇全部盛进来,端回屋里,爷爷开始给一头驴一头牛和骡子喂草。做完这些后又将雨衣挂在屋外的墙上,用拂尘掸了掸身上的水气和泥土走进屋里来。脸上的冻得红扑扑的有很多细血丝,见炉火已经生好,心里十分欣慰,便烤火去寒意。马淑妍在屋南边的粮食柜边揭开盖子在麦子里面挖出五枚鸡蛋,小心翼翼用手捧在怀里准备打荷包蛋。爷爷说道,“鸡蛋拿那么多干啥,鸡生蛋也不多,留着给你们吃,我老了,皮里不生肉里不长,吃它干啥?”马淑妍心疼道,“爷爷你也吃吧,你不吃我心里难过。”爷爷笑了笑说,好孩子,那你做吧。听到要吃鸡蛋马淑英也醒来爬起来张开双手一摇一晃跟爷爷求抱抱。坐在爷爷怀里胖嘟嘟的小手揉着朦胧的眼睛,口齿不清的说道,“鸡蛋,爷爷吃,哥哥不吃。”马成岳走到炕墙边上把立起来的炕桌搬过来放到炕正中站到上面,双手挥斥说道,“我为啥不吃?”马淑英费劲的说道,“哥哥胖,爷爷瘦。”马成岳从炕桌上跳下来吓唬她说道,你再说我全吃了。爷爷疼爱的抚摸着这个年仅两岁多却无比懂事的孙女说,你们吃,爷爷不吃。你们吃了快快长身体。吃完荷包蛋后马淑妍又给每人冲了一碗酥油热茶,屋子里顿时温馨舒适暖意融融。雨势越来越大,爷爷找了两个铁桶和一些脸盆放在屋檐下接哗哗流淌的无根水以备洗菜饮牲口用。继而又去院子南面灶房里拿来几个土豆,就着屋檐流淌的雨水和新采的蘑菇一块洗干净。将土豆切片,蘑菇撕开,放在红彤彤的炉盖炉圈上开始烤。不到半支烟的功夫蘑菇开始滋滋冒汁,撒上点粗盐,芳香氤氲散发,那香味勾的三个孩子口水直流,马成岳提起一条放进嘴里烫的哇哇乱叫却又不忍吐出来,大快朵颐直呼过瘾。三个孩子就着烤蘑菇和土豆片,却也吃的酣畅淋漓犹如山珍海味。对于农家的孩子,这样简单的快乐十分容易满足。雨势停下来的时候空气中散发草木和泥土清香,道路却泥泞不堪。东边鱼肚白的地方出现一线蓝色,这是天空要放晴了,爷爷背起背篓,穿着雨靴准备再次去割下午和晚上给牲口吃的草,说道“这场雨过后草和庄稼又能狠狠长一茬了。”

马成岳争嚷着要去,爷爷并不反对,说道。“穿好雨衣,露水太大,一会儿你就变成水葫芦了。”然而家里并没有他穿的这么小号的雨衣。他忽然灵机一动,找来一个尿素袋,将底上和两侧各剪开一个洞。套到身上恰好成了一件跟他身子一样长短合适的雨衣。爷爷笑道,“娃娃是聪明娃娃”。说完便从圈里面牵出那只小花驴把他抱起来骑在驴背上。一老一少一头驴便出门去了。出门往西走了不到一千米便已进入田野,放眼望去,直到天边都是一片绿悠悠,齐膝高的麦子,田边梗上与人一样高的胡麻、开的红彤彤的土豆花、豌豆地里粉嫩嫩的豆花、以及一畦一畦茁壮的土豆苗。虫鸟啁啾,仿佛一首欢快的自然和谐曲。往西走出十余里地后,到了一片遍地坟茔的荒滩。这里已经没有庄稼地,爷爷指着一片没有墓碑甚至已经平坦下去的三五个小土包坟地说,这是我们祖上的老祖先,至于哪一辈的我也不清楚了,过来磕个头吧!马成岳学着爷爷的动作,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在坟滩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将毛驴拴在一块石头上。让它在周围吃草。爷爷则走到远一些的山崖上开始割草。一把一把的青草整齐而又有规律的被收割进背篓里,割草的间隔时不时还能采到一些蘑菇。边割边走,一会儿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天气忽晴忽雨,太阳也并没有出来,马成岳孤身待在坟地里到底有些害怕。往毛驴边上靠了靠。拿起一块石头给自己壮胆。远处草地里突然惊起一群野鸡。都把他吓得哇哇乱叫。不到一个小时,爷爷的背篓里已经搁满了青草。他往下压了压,继续割。这里草势长的格外茂盛,这场雨过后又会重新长出来。就像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命运。坚韧不拔又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