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路上，马佳佳不由想起了父亲的点点滴滴。
在早年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也曾经是高大的，那时候父亲在温州厂里做工，据说还做到了管理的岗位，每次过年过节回家的时候，都会带回不少好吃好玩的。
但忽然有一天，父亲的一只脚就拐了。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在温州厂里做工时，被翻倒的机器给压的。从此后，父亲呆在家里就没有再出去，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拐了一只脚的父亲被村里人称为“撇脚山”，之后放过香菇，养过鸡鸭，干过不少活，也就勉强养活一家人，上了年纪后，还做了说神人。说是陈法通托梦，告知他一些天书法术，醒来后就能附体通灵了。马佳佳自然是不相信，也有见着有人遇到事情过来问神，父亲跳上桌子手舞足蹈地，念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给人家一些启示，也能赚个红包钱。总之在马佳佳的印象里，随着自己长大，父亲的形象是愈来愈矮小的。特别是父亲做了说神人后，神神叨叨地，更是让他感觉不舒服。
现在，离三门还有三四十公里，马佳佳就已经开始担心，万一真见着陶小花家长，会不会被人家嫌弃。说实在的，车子进入福建境后，马佳佳心跳就开始突突了。
到了一山僻处，马佳佳把车子靠进路边停了下来，回头喊了一声爸，见没反应，又喊了一声，然后就听到哎的回应。马佳佳说，你没事吧。马向山说，没事。马佳佳想了想，还是下了车子，打开后门，马向山已经坐起来了，说，到三门了？马佳佳说，快到了。马向山说，好，我下来坐车头吧。
一辆车忽然加速从身边驶过，估计是看到灵车上下来一个大活人，把人家吓着了。车子继续行驶，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就到了三门地界了。导航显示，再半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福山村了。此前也问过父亲的意思，马向山说，那就去村里看看吧。马佳佳说，就看看嘛。马向山说，先看看吧。
山路开始变小，到了一叉路口，路牌上看到了福山村的字样。马佳佳把车子缓了下来，往四周观看了一番，发现前方转弯处有一三角地，茅草长得老高，车子停在那里相对隐蔽，接下来就可以再步行到福山村了。至于去村里后怎么着，到时随机应变再看实际情况好了。想定了注意，就把车子往那开了过去，没想到拐弯时一只黑狗忽然跳了出来，马佳佳急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就往路边一偏，田坎竟塌下去了，急忙踩了刹车，整个车子还是随着滑下田去。
黑狗后跟着过来的一老一少发现了，问了车里两人没啥问题，就回去喊来了村里人过来帮忙。顿时，场面就热闹了。马佳佳更不好意思说是过来看人家的，只能说是路过这里的，太感谢大家了。
终于，在大家齐心协力下，把车子拉上路。马佳佳试了试车子发动机，往前开了一截，感觉没啥问题。熄了火，正想下来再感谢一下大家，却发现车头右侧的路坎边，父亲正与一个过来相帮的老年人抽烟聊天，大概是耳朵有点聋，说得声音有点大。只听见那人说，你说的是他妹陶春芳吧，很早前就走了。马向山说，什么时候走的？那老人说，大概有三十多年了。马向山说，啊，那会还很年轻吧，怎么走的？那老人说，从八仙桌上跳下去的。马向山说，八仙桌？那老人说，哦，八仙桌是崖壁的名字，传说八仙坐在那里吃过酒，所以就叫八仙桌了。又用手指了指前面一处山头，说，你看，就在那里。马向山说，是为啥跳下去的？那老人说，唉，听说是她在温州谈的男人不要她了，回来后想不开，就跳下去了。
马向山没有再说话。上了车子后，见父亲脸色铁青，马佳佳也不好问什么。下车感谢了大家，想掏钱让大家买条烟什么的，也给拒绝了。既然说了自己是路过的，也只好是假装路过继续向前开过去。车子开出没多远，马向山忽然喊了起来，停车停车。马佳佳停下车子，说，怎么了？马向山用手指向车外，说，你看，那崖壁上的石头像不像八仙桌？马佳佳顺着手指方向看了出去，那崖壁上方有一块巨石凸出，四四方方的，确实有点像八仙桌的样子。
不远处又是一分叉路口，一条更小的机耕路是往山上方向去的，马佳佳把车子开了上去，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想去那里看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那个陶春芳跟父亲大概率是有某种关系的，而最有可能的，父亲就是对方在温州谈的男人。
车子到了半山腰，马佳佳把车子停了下来。沿着路边看过去，叫八仙桌的崖壁就在前方，得爬一段长满龙枝茅草的山路，绕过半个小山弯就是了。马向山从车上下来，也没有说什么，撇着腿，径直就往那八仙桌方向走去。
马佳佳就在车上看着，直到马向山出现在八仙桌那里。隔着些距离，加上有点逆光，人面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身形还是能看明白的。
马向山佝着身子，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动不动的马向山忽然直起了背，双手张开，机器人一般地动了起来。不，是跳起了舞。马佳佳看得分明，也知道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霹雳舞。看那跳的姿势，更准确地说，叫太空舞。
马佳佳不由想起，村里曾经一些关于父亲的片段说法，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人物，还有霹雳舞王子的字号，很讨女孩子喜欢。以前，马佳佳还以为是人家拿父亲跳大神开刷，但现在，马佳佳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眼睛里一阵酸湿，只能保持着略微仰头的姿势，并皱起眉心。日头突然从云层中漏出一线，正好打在八仙桌那一带，马向山身上顿时金光泛起，像是神仙附体，似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动力十足，他缓缓向外滑去，恍惚腾空而起，走向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