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自然环境
婴儿出生后接触的并不是一个纯自然的环境,而是经过人类生活改造的文明化环境。这是一种“超自然环境”,是人类为了生活便利和舒适,构建在自然基础之上,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的环境。
但人类文明为婴儿提供了什么样的帮助呢?新生儿的诞生,意味着从一种生命到另一种生命的深刻转变,他必须付出全力去适应环境。
我们需要用科学的方法帮助新生儿跨过这惊心动魄的转折期,因为人类在出生时所经历的剧烈冲突、挣扎以及由此带来的痛苦,是在其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期都无法比拟的。
然而实际上,对于这段可怕的转换时期,人类却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在人类文明史上,本应在开篇详细叙述的“文明化的成人如何帮助新生儿”,至今仍是空白。
也许很多人会有这样的印象,新生儿在现代社会中受到了足够多的关注。但那是怎样的关注呢?新生儿降生时,大家关注的都是他的母亲,认为她在受罪。但新生儿没有受罪吗?人们会考虑到母亲很辛苦,需要在光线柔和的地方静养。难道新生儿不需要吗?他原本居住的那个地方透不进一丝光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绝对需要安静和幽暗的环境。他原本在母体中受不到任何干扰,躺在温暖的液体里,那是他的专属地盘。他感受不到任何光线和声音。突然一瞬间,这家伙不得不离开了液态环境,暴露在空气环境中。成人如何迎接这突然而至的婴儿?他那稚嫩的眼睛从未感受过光线,他那双在深渊般寂静中长成的耳朵从未听到过一丝丝的声音。成人如何迎接这个全身受尽折磨的小生命?在出生前,他一直待在母亲的肚子里,跟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婴儿从液态环境突然来到空气环境中,没有经历从蝌蚪变青蛙那样逐渐转变的过程。他娇嫩的身体与各种粗糙的物体无情地碰撞,任由成人笨拙的双手粗鲁地摆弄。小家伙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家人们几乎不敢碰触。都只能怯怯地看着他,把他托付到“有经验之人”的手中。
但是,有时候,那双有经验的手也不足以应付这项要求格外精细的工作。要想照顾好婴儿,并不只是用双手把他紧紧抱住那么简单。
要想接近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必须做好充足准备。护士在照料成年患者、伤者之前不是必须事先学习如何移动病人,或者如何涂抹药膏、绑绷带吗?
然而,人们却没有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新生儿。
医生没有给予他们特别的关照,当他绝望地哭喊时,大家却都欣慰地笑了。他们觉得,他发出声音了,哭声是他的语言,哭叫可清洁眼睛,又能增加肺活量。
大家立刻给新生儿穿上衣服。
早些年间,人们还会强行地把那个原本蜷缩在母亲肚子里的小身体伸展开,然后紧紧裹在襁褓中。婴儿如同被打上石膏,动弹不得。
其实自出生直到一个月内,新生儿是不需要穿衣服的。
事实上,回顾一下婴儿的着装史就会发现,这方面也在不断地进步。过去厚实的襁褓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轻薄的布料。继续发展下去,婴儿服装就会彻底退出舞台了。
婴儿应该像在艺术作品中呈现的那样裸露着。绘画和雕塑作品中的天使都是裸体的。耶稣诞生时,圣母玛利亚敬拜和抱在怀中的孩子也是裸体的。
实际上,婴儿需要的是温暖的外界环境而不是衣服。由于先前一直是靠母体的热量存活,婴儿体内并没有充足的热量来抵抗外界的温度。众所周知,衣服只能够起到保温作用。如果环境温度足够,衣服反而成了外界热量与婴儿身体之间的阻碍。
可以参考一下动物的幼崽,它们出生后,身上覆盖着绒毛或者毛皮,依偎在母亲身下获得保护和温度。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笔墨。我相信,如果有机会跟其他国家的人交流的话,美国人一定会说他们是如何照顾婴儿的,英国人和德国人会带着难以置信的口气问我,为何忽视他们国家在医药和临床方面取得的进步。但我必须指出,我了解他们所说的方方面面,我也知晓这些国家取得的成就和进步,但是各国仍对迎接新生儿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
的确,不可否认,人类已经付出了不少努力,但若是继续无视以前未知的东西,或者不再更新过去认为已经足够或不可逾越的东西,那么谈何进步?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对婴儿有一个正确的理解。
我还想谈谈另外一个方面,尽管大人们总声称深爱孩子,但从他们降生那一刻起,却几乎总是出于本能地去防范他们。这不仅仅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更是一种自私的本能,这种本能推动着我们去保护自己拥有的东西,哪怕它实际上一文不值。
自婴儿出生那刻起,成人的内心就被这样的想法支配着:“当心别让孩子搞破坏!别弄脏东西!别烦人!”总而言之,千方百计地防着孩子。
我相信,只有在人类充分理解了儿童之后,才能找到更完善的照料方法。
维也纳在新生儿护理方面开展了一些新的研究和尝试,如:对新生儿的床加热保温;用吸水材料制作一次性丢弃式婴儿床垫等。
但是,对婴儿的照顾不应仅仅局限于避免死亡或者防范病菌威胁。在如今最现代化的医院里,护士们在近距离接触孩子时都会戴上口罩,以免口中的细菌传染到孩子,但这还远远不够。
我们还应该正视婴儿出生后的“心理健康”问题,以及如何帮助他们尽快适应外部环境的问题。
因此,必须改变对婴儿的错误态度,在医院内进行一些尝试,并深入家庭进行宣传。
在那些富足的家庭,父母们还在想着为孩子置办华丽的摇篮和带着考究花边的新衣服。照这样的逻辑,如果他们要打孩子,是否需要准备一根镶金带银的奢华鞭子呢?
对婴儿用品的极尽奢华反射出对婴儿心理需要的忽视。这些家庭的财富应该用于让婴儿们享受优越的卫生条件,而不是那些浮华之物。对婴儿来说,远离城市噪音,平静安宁、光线柔和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住所。如同现在已在手术室普遍实现的那样,为裸体的新生儿准备温暖恒定的温度环境。
还有如何移动和运送婴儿的问题,应尽量减少用手抱,而是使用轻便、柔软的托架来托住他。比如借助厚实的抱袋托住他的身体,使他能保持出生前习惯的姿势。
而且,在托起婴儿时,要注意动作必须轻柔,不能着急,多做练习,做好充分准备。不论是水平还是垂直方向挪动孩子,都需要专门的训练,让动作更加熟练。临床医学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础。作为护理学的基础入门技能,抬起和水平缓慢移动病人时有专门的技术要求。现在没有人会用手去竖着抱起病人,而是先在病人身体下面垫上柔软的支撑物,然后再移动他。这样的操作方法可以避免病人水平方向的体位发生变化。
护理新生儿跟病人是同样的道理。跟母亲一样,新生儿刚刚经历过危险期。大人们在看到孩子活着时的喜悦和满足,就是对逃离死亡威胁的慰藉。有时候新生儿出生时几乎窒息,需要立即进行人工呼吸救治。有时新生儿还会因为血肿即皮下出血造成头部变形。但是,必须要注意,不能将新生儿与成年病人一概而论,两者的需求完全不同。新生儿必须面临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环境,他们细腻敏感,迫切需要适应周围的新环境。
对新生儿的态度不应是怜悯,而应是对自然造物奇迹的崇敬,是对我们感知范围内存在的无底之谜的敬畏之情。
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刚刚脱离窒息危险的新生儿,被放在地上的水盆里,在快速沉入水中的过程中,小婴儿睁开眼睛,身体抖动,四肢僵直,仿佛感受到了身体的下坠。
这是他对于恐惧的第一次体验。
大人触摸和挪动新生儿的手法,以及我们心中由此产生的微妙情感,令人联想到司铎[1]在祭台前拿起圣餐面包的情景。他的双手洁净,动作熟练而又慎重,他时而将圣餐面包举向高处,时而托着圣餐举向旁边,动作时而停顿,时而连贯,仿佛这些动作被一种崇高的力量支配着,必须不时地停顿。当最终放下面包时,司铎随即双膝跪下表示敬意。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片寂静之中,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折射出微弱的光线。这个神圣之所中笼罩着神圣和充满希望的氛围。新生儿生活的环境也应如此。
把对婴儿和母亲的照顾方式做个对比,想想我们如果用对待婴儿的方式去照顾他的母亲将会是什么结果?这样一想,其实我们所犯的错误就一目了然了。
母亲被安排静养,为了不打扰她,婴儿被抱到其他地方,只有需要吃奶时,才会被抱回到母亲身边。在被抱来抱去的过程中,婴儿难免被打扰和被折腾一番,还被穿上带有刺绣花边儿的漂亮服饰。这就相当于让母亲在分娩后立刻起床,换上礼服出席宴会。
大人把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举得高高的,直到让他伏贴在成人的肩膀上,片刻后到了母亲身边时,又被放下来。有谁想过让产妇经受这番高低起伏的折腾呢?人们习惯性地认为,婴儿没有意识,也因为他没有意识,所以感受不到痛苦或是快乐。因此在照料婴儿方面,大可不必过分讲究。
但又如何解释在遇到生命垂危、丧失意识的成年病人时,我们仍会无微不至,格外小心呢?
我们对于病人出手援助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身体的确实需要,而不在于其主观上能否意识到这种需求。相对其他年龄段的病人,从情感和科学角度,婴儿都需要格外的关注。
此处不需要多加任何解释。
在人类文明史上,对生命第一阶段的探究还远远不够。由于前人从未探索过人的最初需要,因此那段历史如同一张白纸,等待着我们去书写。随着经验的不断累积,我们日益清醒地意识到,婴幼期(甚至出生之前)的问题会影响到人的一生。胎儿和幼儿的健康会影响到成年后的健康甚至整个种族的健康。那么,为什么人们却意识不到,出生乃人生阶段中的最大挑战呢?
因为我们对婴儿没有感觉,我们没有将其视为真正的人类。因此当他来到世界时,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迎接他。我们创造的世界注定属于这些小生命,而且他们必将继续推动这个世界的进步,直到超越我们。
我们不妨来重温一下圣约翰的话:
他来到这个世界,
世界为他而创造,
但世界却未认出他。
他来到自己的家,
家人们却不欢迎他。
注释
[1]司铎,天主教神父的正式品级职称,也称司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