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花膏-情思割断,芳草天涯(二)

注:本章引用华晨宇《小镇里的花》和《黑白艺术家》歌词,如有雷同或相似,不是巧合。

良辰美景终将以离别告终。知更的先生只给了他三天假期,他只好与林榷烨作别,两人相约半年后再见。

他卷好那最后一幅画,再次背起画板回了城里。

行到半途,一处商铺引起了知更的注意,那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雪花膏,琳琅满目。知更站在那里,挑了半晌,终于选定一个印着民国美女的,准备下次见面时送给林榷烨。

不料,第二月国民党挑起内乱,全国上下乱做一团,人心惶惶,军阀放火掠夺,一夜间火光连天,妻离子散。

知更恨透了这些奸贼。

不可避免的,战火波及安远县城。

而这一天,正是两人相约之日。

初冬刚刚到来。

漫步山间,天边飞鸟衔来黄昏落日,晚风将白云卷成张张船帆。知更看多了战火与废墟,这时终于觅得一丝安宁。他放慢脚步,山林中知更鸟和林雀叫的正欢。

残叶还未落尽。

峰回路转,景象突变——房屋被炸得东倒西歪,地上飘满木屑与被烧掉一半的报纸。王婶的家已经找不到了,看得过眼的,竟只剩下林榷烨的住处和山脚下几栋小宅。

一声轰响将知更刚拉回现实。他快步跑起来,冲向林榷烨的房门。

门虚掩着。

知更鸟和林雀被惊起,叫声也随之消逝。

只见一位军官配着手枪坐在木椅上,惬意地翘起二郎腿,吸着香烟,玩弄着烟卷,并未发现来者。

香炉上飘着白烟,断断续续,飘忽不定。

知更一惊,向后退去,心中如乱麻一般。

他不知林榷烨为何要与国民党奸贼站在一队,不知林榷烨为何要将国民党特务“请”进家门……

没退三步,身后有人紧紧捂住知更的口鼻向后拖拽去,到了门外才松手。

知更挣扎着,感觉手松了半分便转身准备反抗,结果,看到的却是林榷烨。

他正想开口,林榷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等会再跟你解释。你先躲一躲,快!”最后一个“快”字从低语变为低吼。说着他推开知更从容地走进房子。

一头雾水的知更犹豫片刻还是找到了一堆柴火堆,那柴火堆虽高,但与墙面还有些许缝隙,刚够知更的小身板缩进去。

一般人在紧急情况下不知所措,没有主见时,只要有一个人用不可抗拒的语气向他下达命令似的,都会毫不怀疑地执行,不论那个人与自己的关系。

林榷烨与知更的关系自然不用说,知更也就听从了他。

“常长官,茶好了。”

“……凉了。”

“后院来了只野猫,赶走耗了些时间。”

“嘶……”常长官吸了一口烟。“明晚就唱。”

“常长官,此话怎讲?戏是唱给人听的,不是唱给鬼听的,乡亲们都被捉了去,该杀的杀……”

“笑话!我不是人吗?战士们不是人吗?让你唱就唱!”他突然打断了林榷烨吼道。

“唱戏是有讲究的,戏台没了……”林榷烨继续说着。

“那就在这唱,这房子容五个人足够了。明天把杂事处理完,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常长官的后半句话已是自言自语。

林榷烨沉默了。半晌,常长官又威胁道:“若你有心救你所谓的乡亲们,不想让他们死得这么早的话——”他刻意把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等着林榷烨的回答。

“放了他们,我唱。”

对话到此便结束了,却迟迟没有动静,屋内鸦雀无声,静到知更以为出什么事了。

其实林榷烨与常长官确实没有动,林榷烨站在有落日余晖的亮处,直直盯着常长官的眼睛,那是一种坚定固执的目光,却又藏着一股子冰冷杀气,后者不禁后背发凉;常长官身处暗处看着林榷烨,戏谑,嘲讽,愤怒,也很迷茫,因为他看不透他,又带有一丝佩服。

眼前这个人,不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常长官这才跨出门槛,走向远方。

知更什么都明白了,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后悔错怪了林榷烨。

“知更,你进来吧。”林榷烨向门外喊道。

这次,知更才看清了这间屋子,看清了眼前的故人。

夕阳的橘黄光线从窗棂间淌出,倾洒在翻了过半的书页间,拢住密密麻麻的字;窗玻璃连个斑点也没有;屋内唯一动着的,是飞舞的尘埃,他们恍惚又短命,却又不知道自己即将落定;林榷烨站在木椅前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桌上火星尚存的烟卷,睫毛微颤,双拳紧握,似是要把指甲嵌进手心,他的肩是垂着的,背却是直挺的。

良久。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安远了。”林榷烨艰难地开口道,声音颤的让人心疼。

“我们逃跑吧,逃出安远,越远越好,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知更已经被绝望征服了,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林榷烨死在特务枪下的场景,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

他心里清楚,常长官在撒谎。

在城里的一段时间,他无数次目睹了特务的杀人如麻。他知道,常长官早已将村民们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他知道,只要林榷烨兑现承诺,刚唱完戏就会被特务杀死。

当一只蝼蚁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它的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逃跑?”林榷烨笑了,但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真正要笑的意思。“我逃跑了,乡亲们怎么办?安远怎么办?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黄泉啊!”

“他们早就被杀了,那特务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他在骗我,但哪怕有一丝希望,哪怕能救一个人呢?我没法袖手旁观!”

“你又能改变什么?林榷烨,你会死啊,你知不知道?”

“如果我与那些特务同归于尽呢?他们死了,乡亲们就得救了……”

知更想都没想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鼻尖都快触在一起,近得知更都可以感受到林榷烨急促的呼吸声。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以为你用自己的命换村民的命有多光荣?你死了,你的师傅怎么办?你的家人怎么办?我怎么办!知更怒吼道,额头青筋暴起。

太阳落山了,酉时已过,屋内只剩下微黄烛光斜照在他们的脸上。

林榷烨没再开口,知更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这次他没有看向知更的眼睛,目光避开了知更,望向地板,“师父十二年前已不在了,他就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家人。我为戏而生,为戏而死,一只蜉蝣罢了,不足为惜。”

知更泄了气,松开林榷烨,深叹一口气,“你想怎么做?”

“放火,烧屋,杀人。”三个词从林榷烨口中跳出,最后两个字腾起杀意。

林榷烨将计划完完整整讲给了知更,因为在这计划中,知更是最重要的一环。

知更听后,眉头紧锁,“如果你逃不出来呢?”

“那正好让我和乡亲们于黄泉相聚,也算是了结了我的心愿。”林榷烨释然道。

知更红了眼眶,这才想起揣在兜里的雪花膏,赶忙翻出来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给林榷烨。

窗外一片寂静,树影摇曳,梧桐干枯的树枝上,一轮皓月似与世隔绝,地上烽火连天,天上如世外桃源。

看到雪花膏时,林榷烨终于放松了些许,眼中泛着银光。烛光之中,知更似是回到了二人相识那日,客栈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中,一眼便是注定。

“将死之人,要这雪花膏有何用?”他轻声道,可却又拿着雪花膏借着烛光端详起来。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雪花膏,嘴角微抬,将那雪花膏翻过来又翻过去,像是捧着个夜明珠,怎么也看不够。

烛光点缀下,他的眼窝又深了许多,高挺的鼻梁在面部另一侧投出一面阴影,薄薄的红唇像极了一位极具风情的闺秀刚点上朱红胭脂。

林榷烨端详着雪花膏,而知光在端详着林榷烨。

“喜欢吗?”

林榷烨手腕一用力,拧开盖子,香味四溢。他将鼻尖轻轻靠近白玉般的雪花膏,眼睛微闭,温柔的模样惹人爱怜。

“喜欢。这味道真好闻……好几年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师傅生前用的香膏也是这样。”这香味让他想起了往事。

转念间,夜已深。

两人熄了蜡烛,各自睡去。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管知更怎么辗转反侧,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今日天气格外的凉。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常长官一行人来到门前。

按照计划,林榷烨为常长官和四个特务盛上烈酒,随即与知更摆放柴火,接着再赶去化妆。坐在窗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上妆,还特意抹上雪花膏,他异常平静。

也许,知道自己的死期时,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当林榷烨如半年前一般着黛绿戏服,端着团扇缓步移向特务面前时,知更已在屋中桌椅上浇满了油,只在通向后院栅栏的小门处留了空隙,以便自己与林榷烨逃生。

山谷中偶尔传出几声知更鸟的鸣叫,这叫声非但不热闹,还为深山添了几本空寂。

站在寝室壁挂旁,知更怯了。

壁挂中墨梅开的正艳。

“倩人寄扇,擦招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没想到半年后再听《桃花扇》,竟是生死离别前,林榷烨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哀婉,知更手脚止不住发凉。

两人从《桃花扇》相识,以《桃花扇》作结,唱《桃花扇》就当是告别。

透过窗花远望,枯枝败叶似是盛不下这一弯明月,正如知更的心盛不下悲伤。

特务们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将戏子放在眼中,他们欢庆畅饮,没有丝毫警惕的他们来时甚至没有带枪械,只有常长官心中隐隐有些担心——也许是因为林榷烨那令他后怕的坚定眼神——配了一把军用小刀。

知更费力地从喧闹声中分辨出林榷烨的声音,后者还在唱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知更听得正入迷,却听他唱到“眼看他楼塌了”刻意加重了最后一个“了”字,紧接着改了戏腔,对着寝室,在胸腔处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吼道:

“点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