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提梁，萤火虫与林黛玉

常鱼

曾经我家的西厢，是一个大大的平台，相当于一个六七十平方米的大露台。

夏日黄昏，我提着一提梁桶一提梁桶的井水，浇几乎滚烫的平台。看着它冒热气，看着它气没了，看着它清凉了。

多年以后，摩挲着手中的提梁紫砂壶，想到的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多年以前，女友胡搅蛮缠，唯有“一提梁壶一提梁壶”的甜言蜜语不停地浇，看着她冒热气，看着她不气了，看着她清凉如玉。

夜深了，特别喜欢一个人，躺在平台的凉席上。平台的上面是星空，仰望它们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眼里，一定也映满了星星。弯月如船，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整个西厢，像我的卧榻。西厢以西，卧榻以西，是一条小河。河也是黑色的，和长夜融为一体。感觉小河飘了起来，和我的卧榻在一个水平，在一个水平面，仿佛我也成了水了。在流动，在漂动，在无时不动，在无所不至。我居无定所，我身无定形。长夜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星空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萤火虫终于来了，一群一群飞。在空中，在水中，在天上。荧光映在水里，星星也映在水里，它们也映在我的脑海里。原来我的大脑是大海啊，盈满了荧光，盈满了星光，盈满了星星荧荧的回忆。每一刻，都是流年，都是随风流动的夏夜。只是不知道，是在水中，还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邻家女孩十一二岁了，黑白清澈的眸子，正是最调皮的年华。一天夜里，抓了好多萤火虫。非常残忍地剥下了虫子发光的腹部，把它们沾到她的睫毛上。当她的眼睛一闪一闪，星星一样，萤火虫一样，向我走来，像是漆黑夜空里的精灵。

特别喜欢《红楼梦》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像大学中文系的女生宿舍，一群青春靓丽的女同学在斗诗。

刚开始是一人两句的联句，而后是众美共斗史湘云，最后是薛宝钗、林黛玉、薛宝琴，三英大战云同学。

最幸福的莫过于混入其中的贾宝玉了，看着这些仙子般的女孩子，在云端厮杀，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各逞芳华！

其实帅气温柔的男孩子人人都喜欢，这些美好的女子含英咀华、口吐琼芳，又何尝不是想在宝玉这枚“校草”面前，有个好表现？

最后，她们居然猜起了谜，其实有什么可猜的，她们哪一个不是谜一般美妙！

李纨连出三谜，其中“萤”打一字，以字打字，端的是脱俗出尘。宝琴猜出乃一“花”字，旁边黛玉解释道：“妙得很！萤火虫乃草化，草化即为花！”

林同学看上去是旁白，其实更像是自我表白：妙得很！吾乃上天绛珠仙草所化，来人间还那年借你的半块橡皮！

妙得很！原来这萤火虫约等于林黛玉啊！而这卧榻之侧，无数萤火，无数精灵，浮沉明灭，就约等于林黛玉的无限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