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们的归宿在哪里(一)

连绵起伏的山脉巍然不动的立着,它们坐落于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见证着这片土地上每个年代的故事,每个年代的人...它好像有一双凝视之眼,见证了人性与苦难嘲笑着他们,也囚禁着他们。但是总有人会穿过山脉,总有人来,也总有人去。

而这一天,便有人来。

她来了,她行走了很久,她的布鞋早就破了,她的小脚和马蹄印一般大。和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三个孩子。

“阿妈,我们去哪里啊,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阿妈,我们不回原来的家了吗?”

“阿妈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好好好,那就歇一会再走吧,我也走不动了”

她并没有回答孩子们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她在山脚处找了一个地方坐着,脱掉了自己的小鞋子,漏出畸形的脚,然后按摩着,她今天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孩子们也很听话,在她旁边排排坐下。

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她的脸上,融化了她的表情,却融化不了她底深处的苦楚。她要去哪儿呢?她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三次了,在三个男人那里都生不出儿子,她回想着自己的遭遇...

1

这一年。

“你家女子五岁了,是时候该裹脚了,不然长大了不好找婆家!”

“最近忙着割麦子,还顾不上她,地里的活多的很。一年就这一茬麦子,不割掉了,来年吃啥呢,种下的洋芋根本不够吃啊。”

这一片片梯田里,都是割麦子的身影,无论男男女女的,都是。草垛处正有几个娃娃们聚集在一起玩耍,小脸晒的黑黢黢的,小手的指缝里是黑黑的污泥。手掌上托着几粒麦子,用手指一捻,把外皮一吹,便倒进了嘴里嚼着。小麦里的蛋白质经过他们唇舌的搅拌,渐渐变得粘连,就像嚼着口香糖的口感,这便是他们的吃嘴儿。一嚼!就能嚼很久。他们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索性这个季节的太阳还算烈,光着膀子晒太阳也无妨。小女娃便不能这样了。

“行么,忙完这一段时间了,让我媳妇帮你裹!”几个人附和着。

草垛里躺着的女娃,还并不知道,过段时间,她面临着什么。

而这一天,也来得快的很,因为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炕上的女娃号啕大哭着,恨不得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出来,她的手脚都绑着,一点都动不了。她的小脚已经被白布包裹的严严实实了,这段时间她哪儿都去不了了,也不能去山坡上玩耍,也不能在杏林里摘杏,也不能和她的小伙伴们追逐蝴蝶了。何止是最近呢?这些地方,她再也去不了了,那一天被束缚住的,还有她的自由!

她哭着,拒绝着,却被几个大人按住在炕上,按着她的小脚就是一顿操作,她们熟练得紧,力气大的很,她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必须也让她来一遍!“你乖乖得听话,晚上给你煮鸡蛋吃。”她的母亲只丢下了这一句话,便给那间房上了锁!

哭得累了,便睡了,醒了便饿了。

“不裹脚,你以后找不到婆家,就没人要。”

“你嫁不出去,你就没有家,早晚饿死!”

她的母亲也确实煮了两个鸡蛋。她的母亲端着一晚疙瘩汤,煮了两个鸡蛋,打开了锁,就进来了,好生一顿说教。她才多大呢,她听了也听不懂,但是这些说教,就这样传了一代又一代...

这之后,她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因为她的爹妈出门去时,总会锁着大门。而她在家里,也总有做不完的活儿...

2

这一年,她等到了她的第一个丈夫。

就在隔壁的村庄里,大家都过得贫穷,母亲在前一晚走之前,给了她一个银镯子。这是这个贫穷的家里,能拿出来给她的嫁妆了。

古往今来,最大的骗局,无非就是婚姻。

迈进去了,就再也迈不出来了。新婚不久,她的丈夫便死了,她便回了原来的家。这个男人对他而言,也并没有或多的记忆,她父母的脸色并不好看,嫁出去的女儿,哪还有再回来的道理。依然有人帮她来说亲事。所幸,她肚子里还没有种,依旧有人来帮她说亲事。她爹妈听说后,便急忙从地里回来,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亲事,家里总算少了一张嘴。

她到第二家时,那户人以为捡了天大的便宜了,娶不起姑娘,便找了个寡妇,不用给彩礼。更幸运的是,这寡妇肚子里还没种呢,这个男人长得又黑又瘦,却浑身是劲儿,几年的耕耘过后,怀了两个孩子,却都是女娃。她公婆的脸色,晴的时候啥好吃的都给她张罗,生完孩子就阴了,连口热乎饭都不给。

更要命的是,他男人死了,种洋芋的时候,脚下一滑,便摔下山了。

她公婆再也忍不了她和她的两个孩子了,便把她们三个扔出了门。

“你去地里看看,有啥东西没带回来,一起收拾了,带着瑞香和瑞芳一块去,也帮你拿着”那一天她婆婆,对她说的话。她带着两个孩子,就去了,山路难行,她迈着小脚好不容易挪到了那里,找了一圈,地里没啥工具。便又小心翼翼的回去了,却怎么也敲不开婆家的大门。

第二天,她公公扔给她几个苞谷面的窝头,说着“你回去吧,我儿子没了,没人下苦,养不起你们了,这几年你也没有生男娃!”

“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你头一个男人,又克死了我儿子,你滚!”里面传来她婆婆的嘶吼声。

她在田坎上哭了很久很久,最终,挪着她的小脚带着她的娃娃们走回了娘家。

娘家也没有她的容身处了,也就半个月的功夫,附近的村落里都流传着她克夫的闲话。再也没人来给她说亲,再也没人敢来娶她了。这都多亏了她的婆婆,到处宣扬她的“好”事儿!

绵延起伏的山脉,深得很,深到没有一个女人能走出这里;绵延起伏的山脉,浅得很,浅到连一句闲话都捂不住!

3

她只能带着她的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山脉里前行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哪儿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停留,饥饿的时候向沿途的村落乞食。

而这一年,她身边的环境和事物,都悄然改变着!

也不知道她走到了哪个村落里,这里的人们脸上洋溢着一些明快的神色!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无论此时她走到哪里,人们都很喜悦!

她在这里停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的?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从沿祁来的。”

“啊,那离这里远的很,你走着来的吗?”

“嗯,我走着来的。”

“你是回回吗?那里少数多的很?”

她摇摇头,便双唇紧闭。

“这两个是你的娃吗?你丈夫呢?”

“我和我丈夫一起来的,他在路上病死了。”说完这句,便掩面啜泣。

“你管她从哪里来,她一个带着孩子来不容易的很!”

“咋莫事儿,来了就这住下,山上的防空洞多的很,还把你们娘三个塞不下吗?”她听到后,小声啜泣又逐渐演变成了号啕大哭,她把这一路上的疼痛都哭了出来,她把着一路上的不甘都喊了出来!

“再不哭了,先吃上些,晚上给你找地方住。

“对对!先过来吃些,”

“你管她从哪里来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可怜的很。”

人们此起彼伏的话语声,终于让她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生生的立在这世上!她抬头看着四周,村头挂着彩纸上写着“黄豆村。”这里的人们并不种黄豆,反正就是叫这个名字。

这是她来到黄豆村的第一天,人们正在庆祝新时代的来临,他们分享着食物,男女老少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笑容!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她来到了这里,这里就有她的口粮,这里就有她和两个孩子的口粮!

而这里也是她的旅途中,最为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