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医院的产房,也不是诊所的房间,而是在一间一无所有的房间里,兰出生了。
她把孩子拽了出来,只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周围,嘴角的黑痣,同她母亲一模一样。“是个女孩!”接生的人嘴里嘟囔了一句然后就走了,向门外蹲在黄土地上抽着旱烟的男人说的。
他没说话,那双如两汪清水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米白色的翳,几根血丝附着在上面,同样也蒙上了他的表情。他冲着地上磕了磕烟管,默默的系好好烟袋,烟袋里的烟叶渣子也并没有多少了,已经干瘪。那烟袋是他随便找了一块布让那女人做的,哪个女人?——屋内躺在床上,那个刚生产完的女人。那袋子用了不知道多久了,边角处已经脏得发亮了,黑黑的,亮亮的。最后把烟管和烟袋都别在了自己的裤带上。这动作是如此的熟练。
“你先歇着,我到地里割草去!羊今天还撒都莫吃哩,你先把娃娃哄着!”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黄土,他的双手仿佛从来没洗干净过,指甲缝里全是黑黑的脏泥,手上的青筋好似两条蚯蚓爬上去拧巴着蠕动。他穿的衣服永远是黑色的,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膝盖那里打着补丁,还有一顶军绿色的帽子,拍干净后,便走了。
她躺着,一句话说不出来,汗水也帮她清洗了身体,衣服都粘连在皮肤上,印着一茬又一茬白花花的盐花,正值盛夏,衣服干了湿,湿了又干,好几轮了。下体是撕裂的疼痛,仿佛有人生生的吧她掰扯成两半,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两种知觉。旁边是她刚刚生出的孩子,只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去管她。她浑身瘫软,脑袋也是空空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疼痛蔓延到了全身每一个毛孔。她的心里,为什么空空的,好似一块从未被开垦的空地,不,那里曾经结过果实,是什么呢,是甜甜的苹果,还是一串火红的花椒?她实在太累了,太累了,她真的好想睡觉啊,累到顾不上这些疼痛,她真的好想睡觉,然后她便沉沉地睡去了,脑海里做了一个梦...
“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始宁兴奋的喊着。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我带着羊回来了,你坐着门口等我,我宰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吃!”
“明鹿你撒时候来的,阿妈累的,想睡一会,你来之前也不让人捎信,阿妈都还没蒸馍馍,白面馍馍,你最爱吃的。”
“阿妈,阿妈,先不蒸,你睡一会去吧,我去蒸,晚上我们三个吃羊肉泡馍!”
“我的明鹿长这么大了,始宁,你帮你哥做些事,不要总是懒懒的!”
“阿妈,你快睡吧,你睡醒了,我们一搭里吃羊肉泡馍!”始宁兴奋的说着。
睡吧,睡吧,她的儿子们让她睡觉呢,知道她太累了。
“哎呀,你不要睡了,赶紧起来吃些,你不下奶,娃娃吃撒哩!”来得人正是帮她接生的人,端着一碗破布衫(面糊汤),是白面做的,那个年代里紧俏的很,种的麦子磨的面,都拿去卖了,只留少些的白面供全家食用,不,大多时候还是供男人吃食!女人们只有坐月子才能享用,吃了身子恢复得快,以便于来年再生育。
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吃东西了。可是,她的儿子们又说,
“阿妈,快睡,睡醒了再吃!”
对,睡醒了再吃!她这样想着,睡着,任凭床边的人怎么叫她,任凭她的女儿如何哭喊,她的耳边在那一刻,都只听到她的儿子们叫她睡觉。
“你婆娘生了,生了个撒?”
“生了个女子。”
“女子不值钱!养大了,是别人家的。”
“咋莫事,再生一个,前两个都是儿子,你婆娘肯定还能生儿子。”
“对,再生一个男娃,女子留着给你儿子换媳妇!”
这些人坐在田坎上,你一言我一语,唯独忘了床上的女人...
而此时的女人,再也没醒来。
这个女人,也再没办法生儿子了。
母女连心,她的女儿也感知到母亲生命的消逝,一个劲得哭喊着,又或许,她只是饿了。
只是刚进门,便看到一番景象,才两个小时的功夫,人已经僵住了,下半身什么也没穿,血液、屎和尿都糊在了被褥上,大腿上,床单上...血腥味,和尿骚味,人粪味都混合在一起...这房间里的气味格外的难闻,比羊圈还难闻。伸手去摸她,身子已经僵住了,再去看她的眼睛,也已经没了神儿,衣服贴着身子,冰冰凉凉的。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这个女人又端着面粥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碗边已经不知不觉的被她递到了自己嘴边。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院子里只有一只跛脚的小羊崽子,静静的卧在那里,她觉得不妥。又转身背对那只羊,慌慌张张的将那些面粥倒进了自己的嘴里,面汤沿着她的嘴脸流下来,流到她的衣衫上。还没等吃完最后一口那只羊冲着她叫喊,她忙不迭的擦擦她的嘴角,蹭了蹭她胸前的衣衫。
又抬头环顾四周,好在,仅仅只是一只羊!她又赶紧折回房间,强忍着恶心,把空碗放到了那空荡荡的桌子上。
然后退出这个院子,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走得急,被大门口的藤蔓绊了一下,连带着脚下一滑,被地上一颗杏子滑倒了。
她的心怦怦的跳着,快从嗓子眼蹭出来了,里面也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小羊的叫唤声,声声凄厉,清澈又透亮!
她从地上爬起来,布鞋的脚底还粘连着杏子甜腻腻的果肉和汁水,紧张的满头大汗,心有余悸的又退回了那个院子,退回了那间屋子,从凌乱的床上拽出一串破布。那原是一张床单,只是用得太久了,被磨破的地方太多,它的主人不断缝缝补补,只是,它太破了,而现在,再也没人补了。
她用这串床单裹着啼哭的孩子,兰的小脸憋得又紫又红的,哭的差点背过气去,她抱着孩子,轻轻的拍着,却怎么哄也哄不好。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抱着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急急走出院子,也许是愧疚感,也许是恻隐之心,又也许是作为女性独有的情绪,她要给这孩子找奶去!
她一边走,孩子一边哭,她走到小坡处,冲着那拉家常的几个女人说“其录媳妇缓下了,你们赶紧去地里给言传一声去!”
“你不是前几个月刚生下吗?还有奶没有,娃娃可怜,她妈一口奶都没喝上!”她又对另一个女人说道。
那女人一句话没说,接过孩子,解开衣服自顾自的哄着...
那男人听说后,心里沉了一下,“则赶紧去,啊木哫呢,要帮忙了就言传!”旁边几个男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说了一堆话,听起来都是关心他的话,只是他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事了,他赶紧起身,却一下子摔进了排水渠,再一起身,赶紧朝他家的方向跑去...
门口挺立着一颗硕大的杏树,地上稀稀落落的狗尾巴草,拖把草,灰灰草都被田旋花的藤蔓缠绕在一起,藤蔓蜿蜒的舒展在土墙上,再延伸到那颗杏树的枝干上,末梢翘起,像菜花蛇的信子。淡粉色的小花像一张张樱桃小嘴朝着一个方向闭着,草上躺着几个软塌塌的杏子,朝地下的一面已经烂掉了,爬上了一堆蚂蚁,棕色的木门铁环上又堆叠着几只苍蝇,比普通的苍蝇大了一倍多,泛着五彩斑斓的黑...
他停住脚步,缓缓吐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丝落寞从浑浊的翳从眼睑处泄出,脸上的沟壑里隐藏着泥垢,颧骨处的皮肤像一张用久了的抹布,乌黑发亮,又透着红。他推开木门,嘎吱一声响,门闩掉在了地上。惊动了成群的苍蝇,惊动了棚子下的毛驴,也惊动了静卧着的小羊。院子里还有稀稀落落的羊粪蛋,被踩的粘连在地上,新的旧的都有。
他推开西边小屋的门,又惊起了一群苍蝇,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搅动得他头昏脑涨,胃里翻江倒海,一转身扶着墙便开始了呕吐...黏糊糊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鼻子里,慢慢渗出,嘴巴里涌出一口粘稠的液体,吐出来的只有酸酸的胃液,晌午吃的白面馍馍早就被消化了...
吐完之后,又折回西边小屋,嘴里嘀咕着“唉,阿么就不成了,男娃还莫养哈。”幸运的是,床上的人早就听不到了。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嘴巴微张着,嘴角还有液体挂着,头发乱糟糟的,半湿半干的,湿的贴着头皮,干的发丝在空中立着,乱糟糟的在空中打绺,眼睛紧挨闭着,四肢僵硬得紧,呈一个“大”字,脚后跟干巴巴裂开的老茧有一些脱落在床上,另一些还在她的脚上混着她的鲜血。被褥上染了血,还有一些顺着木床的柱子流淌到了地上,混合着浮沉,呈半干涸的状态。
此时,他的家门口早已聚集了三五十人,他们都是来帮他处理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