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伏羲到后稷:天子的养成

都说关公战秦琼,褒姒碰上李世民,也要急眼打官司。

《旧唐书·太宗本纪》赫然写道: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讳世民,高祖第二子也。母曰太穆顺圣皇后窦氏。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之别馆。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

褒姒有理由跟李世民急:你二龙,我龙二!我乃龙之精气千年而孕,你那两条龙不过门外杂耍几天。凭什么你成了大帝,我沦为妖姬,还落得国破被掳不知所终?上天不公!

褒姒虽吁天恨地,却早得黄帝嫡传。《史记》开篇第一场恶战,是黄帝大战蚩尤,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的记述说:

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

传说那时蚩尤部族已能制造金属兵器,而黄帝的部下操的还是石斧玉钺。考古发掘也证明中国南方文明早于北方部族掌握金属冶炼技术。一场装备不对等的战争本来没法打,但黄帝仰天一叹,直接天降玄女代他摆平。为什么?因为黄帝乃上天所生,他那凡间老母,当初不过把肚子借天一用。《史记正义》援引古史传说云:

(黄帝)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

不仅黄帝如此,五帝的第二位、黄帝之孙高阳即帝颛顼,也是“天生的”。《史记正义》引《河图》云:“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蜀山氏女,颛顼之母)于幽房之宫,生颛顼,首戴干戈,有德文也。”传说颛顼为黑帝,白生黑,好搭配。

司马迁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他撰《史记》,不提三皇,首叙五帝,而且借鉴了孔子的态度和标准[4],尽量摒除古史传说中百家荒忽之说,只说古圣明王们“生而神灵”,点到为止,不去惹日月星辰。《晋书·四夷传·吐谷浑》:“(吐谷浑之孙)叶延……好问天地造化、帝王年历。司马薄洛邻曰:‘臣等不学,实未审三皇何父之子,五帝谁母所生。’”司马迁是不肯乱说,薄洛邻大概属于蛮族中稍有文化的人,孤陋寡闻,说不了。但对这类问题好奇如叶延者实在太多,相关传说也从没止息,代代相传。这不,南朝沈约本为文士,其撰《宋书》,特立《符瑞志》,古圣明王的降生史当然是头等祥瑞,最炫题材,于是上自伏羲,下至姬昌,汉代纬书大加渲染的那些感生神话、圣王前传,通通被他搬上正史。

对《宋书·符瑞志》中关于上古三代帝王的降生记进行整理,大约分为三类。

第一是日月星辰云霓雷电感应类,或称“意感派”。除上举黄帝、颛顼外,尚有帝挚、帝舜等。

帝挚少昊氏的母亲名叫女节,有一夜看见天上的星星像虹一样向下流到一片水中洲渚,接着“梦接意感”,把他生了下来。

帝舜有虞氏的母亲名握登,她“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

第二是践迹吞物类,有伏羲氏、商之始祖契、周之始祖后稷等。第一位,谓“燧人之世,有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牺于成纪”,后二位,大概因为时代较近,且事迹已见之《诗经》[5],《史记》遂亦书之不讳。《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周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秦的始祖传说,也搬用吞卵版本:“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史记·秦本纪》)总而言之,足迹很重要,扯淡真不少。

大禹之母脩己则把这两大类型综合起来,并付出难产的代价:“帝禹有夏氏,母曰脩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脩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后来大禹的媳妇涂山氏送饭时看到丈夫化熊开山,吓成石人,裂石生启,听起来,似乎难产可以婆媳相传。前文中印度禅宗第十祖胁尊者处胎六十年,又名难生,胁,大概亦有剖背裂胁而生之遗意。

第三类,按太史公标准大概最不雅驯,属于龙蛇交感人神野合,但更形象、有力。

炎帝神农氏,其母名女登:“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山,生炎帝。”

帝尧仿佛是按图纸定制的大月晚产圣人,而且神迹从他母亲诞生时就已经出现:

帝尧之母曰庆都,生于斗维之野,常有黄云覆护其上。及长,观于三河,常有龙随之。一旦龙负《图》而至,其文要曰:“亦受天祐。”眉八彩,鬓发长七尺二寸,面锐上丰下,足履翼宿。既而阴风四合,赤龙感之。孕十四月而生尧于丹陵,其状如图。

周文王也有故事。他的母亲太任,“梦长人感己,溲于豕牢而生昌,是为周文王”。龙虽未直接进入太任梦境,但一大群一大群地飞临“殷之牧野”,沈约说,那是圣人将起之兆。

分析上述案例,不管哪个类型,故事背后通约的原型,都是上天借腹生圣贤。换句话说,三皇五帝古圣先王们几无例外均为上天之子,这一概念及其内涵经反复浸润,固化为“天子”,成为中国古代皇帝的专称。

三个类型中,帝挚、黄帝、颛顼、帝尧、大禹直接受气于日月星辰,纯洁性、神圣性无疑最高,其次是践迹吞卵,取资于地。至于“阴风四合,赤龙感之”“长人感己”等,实已隐喻发生在野外或梦境中的人神交配,更直接说就是野合,或者母系氏族制时代知母不知父的杂处群交。尽管如此,神龙每现必有祥云,来与帝尧之母庆都交感的赤龙更事先开读上天“圣旨”,须眉如画,按图定制,以明“天祐”。到后来“天”不仅被直接拟人,而且学会偷懒,梦中打个招呼亦可搞掂,《史记·晋世家》叙晋国始封之祖叔虞来历:“梦天谓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即是。

天、地、人三位一体,是华夏先民对人与自然关系朴素的认知,如天皇、地皇、人皇合为三皇,天、地、人合称三才。人为天地之灵,天人感应、天人之际、天地和合、天意、天道等,都是汉语古老的基本词语。天虽高高在上,但天意不是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独断、暴横的存在,而是万物之道的神性体现,是人间福祉的一元化表达。庄子《天运》开篇推究天行不息的原因:“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把天猜度、揶揄成精密的永动机。屈原《天问》则直接从“遂古之初”“上下未形”的时空起始处发难,“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已带有探索自然的意味。在这种基本认识和语境中,其诞自天的古圣先王,遂成为中国上古第一批“天子”,身负为人世创造福祉的神秘力量和神圣使命。黄帝得天助的前提,是“万民钦命黄帝行天子事”,而铜头铁额的敌人则执意站在“仁义”的反面;颛顼“首戴干戈,有德文也”;等等。这样一个体系,将“天之养子”,即“天子”,纳入以“仁政”为说辞的世俗社会治理,而非无条件的宗教崇拜,与希腊神话动辄由天神宙斯、海神波塞冬等直接诱奸、强奸女性,或由圣灵直接让圣母怀孕生下耶稣,有本质的区别。这样一个体系,也决定了在“天子”之母承天受孕诸种方式中,以受日月星辰云气天光所感最为雅驯,而事近野合的践迹乃至现身与凡女交感的蛟龙,主其事的巨人神兽,究其实质,也不过“替天授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