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早晨阳光刚刚探出了身影,缓缓爬进舷窗,照射到简陋的小铁床上时,闻秋其实早已经在被窝里醒着了。他睁着眼,望着头顶上那盏灯盯了好久,又环顾了下四周的舱壁,再看看床头一个小铁皮柜上搁着的一个标着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日历,恍惚想起来这是在船上而不是在博玉县老家的卧房里。懂事以来头一回搭乘小火轮的新奇让他昨日整个白天都兴奋过度,傍晚上了床还被小火轮的机器声惹得上半夜完全没有睡意,什么时候睡着的却又完全记不起了,睡了一晚后醒来,现在还有点懵里懵懂的,实在是不想那么早从床上爬起来。
昨天下午他被父亲带上了这条军船,小火轮航行在川江上,闻秋这个小船客时而船头时而船尾,时而左舷时而右舷地看着稀奇的事物。巴渝一带的山峰和村落闻秋平时见得并不少,但人在船上坐,船在江中行,两岸山峦叠嶂、村庄炊烟袅袅、船家你来我往,还有那一队队拉着纤绳的纤夫苦力们喊出的带着节奏的号子,加上正是“两岸山花似雪开”的春天,这就成了一幅立体而生动的百里画卷,如同畅游在一条巨大的艺术长廊里,九岁的男孩子头回坐上了火轮船,见了这番景色哪里会闲得住,看得倦。接近傍晚时还迎面遇到一条挂米字旗的英国炮船,一路上也不鸣笛呼嗤嗤喷着烟冒着火劈开江水闷着头往上游跑,江上各色木帆船铁汽船慌慌张张赶紧往两边避让,给这头好像正发着情的公野猪似的跋扈大家伙让开航路,划过的尾浪还推得一条靠得太近的“麻秧子”(川江上的一种民船)猛然一荡,把船老大搁在船头甲板上的一口锅连锅带饭一起给晃江里了。那边是惹得船老大一家老小惊爪爪大呼小叫,这边却逗得小男孩儿兴高采烈连蹦带跳跑进驾驶舱找到正和船长聊着闲天的爹,使劲扯着他老汉儿的军服袖子非让他说说这是个什么兵舰。
闻秋的父亲显然正心事重重,可是又无法摆脱儿子的纠缠,无可奈何的父亲只好应付道:
“秋根儿,天色不早了哦,我回答完你这个问题,你马上去找小王把夜饭吃了,然后回舱去睡了。我跟你说,这个叫浅水炮舰,是用来搞内水巡逻的。”
“内水是啥子水?”
闻秋琢磨着这个“内水”是什么意思,既然有“内水”那什么又是外水呢?明明记得表叔说过“外水”就是不义之财的意思嘛。
“内水,就是一个国家境内的江河。”
“但是炮舰不是都很大吗?怎么又可以跑到浅水里?而且长江这么深,这个炮舰咋又叫浅水炮舰?如果只能在浅水里开,咋个又跑到长江里来了?”
“秋根儿,莫在这儿东问西问了,你昨天的两百个毛笔字写完没有?”
不耐烦的父亲祭出了撒手锏,这一下就把求知欲旺盛的小男孩盘根究底的势头给初步遏制住了。
“但是爸爸,我还是没咋个听懂,我最后问一下,马上就去写字。”
闻秋还不死心,只是说话的声音略略有点嗫。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等你中学毕业了自然会明白这些事情。”
看着好像不太甘心的儿子,闻秋的爹再来了一句。
“今天晚上我们歇宁口镇,不下船,就在船上住一晚,现在你可以回舱了,马上把昨天的毛笔字都补起,然后去吃夜饭脱衣服上床睡觉。我一会儿回舱要是发现你哪样没有做完,明天我们吃啥你不用管,反正你就只能吃竹笋尖儿炒坐墩肉”。
于是男孩子就这么半懂不懂下意识地摸着屁股早早被他爹赶回了舱,等写完字吃完饭,闻秋已经哈欠连天。于是他做了今天最后一件事情,脱衣服上床躺着了,可是刚才明明睡意绵绵,躺到床上了脑子却又胡思乱想着完全睡不着,当然,最后还是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时候被瞌睡虫击倒了,睡了一个香香觉,连他爹何时回过舱室何时又离开都一点没惊扰到他的美梦。而这会儿,醒得太早的闻秋想偷个小懒,就赖在床上睁着大眼睛揪着被子角磨蹭时光。
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听起来还在船舷外,好像有人在跟谁算账打发轿夫,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在互相客套着什么,夹杂着父亲的话音,闻秋听得仔细。
“真是太辛苦王参议了,这次舍弟给大家惹的祸事,完全都是因为兄弟我疏于管教造成的,给地方上造成这么恶劣的影响和这么大的损失,我简直是无地自容。多亏了王参议和李团总、刘书记长冒着风险,不辞辛劳一力担待下来,否则我就真不知该怎么去向老母亲解释了,更无脸去见过世的父亲大人。诸位兄弟的情谊我是铭记于心的,事情太急,我一点也不敢耽误,这就要带着舍弟往下江走,不能亲自去向李团总、刘书记长当面致谢,万分愧疚,这点些许车马劳顿的开销,烦请王参议一定要替我将心意带到。”
说话声中几人已踏上了甲板,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闻参谋长过谦了,这个事情你也不要太过于自责了,你这个弟娃儿也是受了一些不法分子的蛊惑才会误入歧途,按说我们地方上没有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让你弟娃儿被他们裹挟进去也是难辞其咎。再说你和杨师长一家是世交,我们刘范诗刘书记长和你又是老乡、发小,一起娃娃家从小耍到大的,大家是弟兄加朋友,现在这个世道下能互相帮扶一把自然就要帮扶一把。令弟虽然惹的事不小,但好在他不在那伙子人的名单上,而且也不是当场抓获,所以刘书记长一听说令弟的事马上就招呼到李团总和我。这个也是缘分,刘书记长和闻兄是毛根儿朋友,一看照片连真名实姓都不用问就猜到多半是令弟。”
一个雄厚嗓音的男人话音刚落,舱门便打开了,门一开,闻秋赶紧闭上眼睛,揪着被角的手也缩回了被窝,听脚步声应该是进来了三四个人,其中那个叫王参议的人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令弟我现在就亲自交还给闻参谋长了,只是这个地方五六年内是万万不能回来的。你我兄弟不说暗话,眼下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你那个弟娃儿要是不懂事又跑回来那就说不定又要被那伙人裹进去了。而且自从出了这个事,王老鬼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直不依不饶隔三岔五就要到县公安局打探催问好久法办你弟娃儿那帮人,要是被他发现我们这个事肯定是要大闹起来的,况且康总队长那里又没什么道理可讲,万一这个事情遭戳穿了闹大了起来,你我兄弟怕是就没得办法收场了哦。”
“这个请王大哥完完全全放宽心,绝对不会让王大哥和李团总、范诗兄为难,这回我专门跑这一趟,顺便也是要把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送出洋的,不要说五六年,怕十年八年都不得准他在你眼前浮面。”
“要得,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兄弟一路上多摆谈摆谈,好生给他讲一哈道理。另外还要麻烦闻兄回到南京后,在禁烟委员会那边多讲讲我们这边工作的难处,我这就要去向刘书记长交差了,先告辞。”
王参议说完这话,脚步声便踏着甲板“噔噔噔”往外去了。
“王哥慢些慢些,搭板没得好稳。”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追着送行也出了舱门,舱室里一下沉默无声了,闻秋闭着眼,心知这舱室里还有一两个人,刚才却一直没听他们说过话,正犹豫要不要“醒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二爷,塞嘴布和蒙眼布俺马上给您取下来,您先坐着休息下,俺再去给您整点东西吃。”
闻秋听出这是父亲这次带来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勤务兵王乡贵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一个青年人不耐烦地大声开了口。
“蒙眼布当然是要给我取了,手上的绑绳是不是也该给我解了喃?”
听到这话,闻秋一翻身就那么直愣愣地坐了起来,三月中旬的川江上,早晨还是很有点凉的,只穿了单衣单裤的闻秋掀了被子坐在床上,直瞪着那个正在被去掉蒙眼布浑身脏兮兮的青年人,痴痴地喊了一声:“二伯。”蒙眼布刚被取下,青年人暂时还没适应这光线,闻声眯缝着眼朝这边看过来,但是看不清楚并不妨碍他一下子大声喊起来。
“是小秋根儿,啊,你老汉儿把你也带出来啦。”
小勤务兵这时还在忙不迭解那根几乎绑成了死结的绳子,青年人急不可耐叱了他一句。
“瓜的吗?解不开不晓得用刀。”
小勤务兵涨红着脸,急急忙忙又要出去找刀子,闻秋赶紧喊了一句。
“小王,用我的,我有把刀。”
边说边光着脚小跑到角落里提出一个小帆布包,翻出一把镶红嵌绿的藏式小刀递给了王乡贵,勤务兵笨手笨脚割断了绳子便跌跌撞撞赶紧出了舱找吃的去了。
解放了双手的青年人高高举起了胳膊,使劲往后伸了下腰,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前后左右摇摆了几下。
“舒服呀,这个把月硬是要折磨死人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彻底完结了,再也见不到你小秋根儿喽。”
“二伯不要忙多说话,先坐一坐歇息歇息。”
闻秋上去牵了青年人的手肘,往床边拉,不料青年人脸上笑眯眯,双手却突然一把揪住了闻秋的脸蛋。
“哈,脸上至少多长了五钱肉,年前还没这么肥,说,家婆是不是过年给你吃太多香肠腊肉了。”
一股扑鼻而来又无法形容的酸败体味熏得闻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加上凉风的刺激,闻秋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青年人被喷了一脸却一点也不在乎,反而使劲儿把男孩子的小脸凑到了自己面前,还在他头发上挠了几下,老不乐意的闻秋一边忍受着这意外的爱抚,一边大声抗议。
“莫须有啊,人家过节没吃几片肉,当了童子军还要跑操的,咋可能长肥嘛。”
“吔,跟我装起秀才来了,莫须有都出来了,《古文观止》背到哪篇了,还有《唐诗三百首》《稼轩长短句》……”
“我的好弟娃儿,九岁的娃娃哪里背得了那么多东西,你是要他变成书呆子吗?”
舱门边这时传来闻秋父亲的声音,打断了这正在叙旧喧哗的叔侄二人。船舱外,天已经快要大亮了,从舱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身影,闻秋看到二叔听到自己的父亲的声音后,身体猛地一下子僵住了。
闻秋的父亲已经出现在了舱室门边,堵着门,青年人也不回头,眼神里露出一种愤恨和决然,手已经轻轻松开了闻秋的脸蛋,在闻秋头上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但脸上却仍带着桀骜不驯的神色。
闻秋看着这哥俩的僵局,有点不知所措,这时舱外传来“呜——”的一声汽笛长鸣,小火轮的锅炉已经上足了气,机器开始轰鸣着,过一小会儿就要开船了。
闻秋的父亲一直站在舱门边,就那么堵着舱门也不进来,而青年人面对着闻秋背对着舱门,既不回头看,也不说一个字,就这么僵持了几乎半分钟,直到当哥的忍不住先打破了僵局。
“广骏,你的自来水笔在我这儿,刚才王参议要下船才想起来还揣在他衣兜里。”
听了这话,青年人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他的哥哥,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哥哥,嘴角还带着点轻蔑,那当哥的左手撑开扶着门框,右手捏着笔杆,万般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位刚刚脱离苦海的弟弟。
闻秋的父亲闻广志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但是气质和神态却不像个中年人,他头戴改良德式山地步兵军帽,身上披着一件笔挺的黄绿色呢子军大衣,敞开怀的大衣里是青灰色的呢子军装,左上衣口袋别着一支笔杆粗大笔头有一粒白色六角星星的深黑色钢笔,口袋里露出挂在扣眼上的一截纯银怀表链子。这副打扮衬托着几乎和年轻人一样俊朗干净的面庞,剃得清清爽爽的上唇和下巴看不见半根胡子茬,脚上擦得油亮的靴子让这个本来个头就不算矮的小军官身材更挺拔了几分。这小军官对面的青年便是他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弟弟闻广骏,一张本来底子还算俊秀的小脸除了高挺的鼻梁稍微干净些,额头上腮帮子周围有好几处污渍,到长不短的胡子头发也是乱糟糟油腻腻,有几缕支棱着又有几缕耷拉着,脚丫子上套着一双长得离谱的草鞋,露出脚脖子的肥大粗布裤子随便用了根什么带子勉强拴在腰上,完全是一副叫花子打扮。上身倒是穿着一件比较合身的白色衬衣,只是这白色早已不堪,抹着大片不知是什么材料的各种黄黑的污渍。
此时兄弟二人四目相顾,彼此都像是在琢磨着找点什么词句来应付这种尴尬局面。
“长官,船长让您一会儿过去一起吃早饭,他说他船长室里准备了点蛋炒饭,煮了豌豆尖,还有坨卤肉也已经切好了。俺找到了一个肉包子,可以先给二爷打个底,就是包子不是太热了,不知道二爷能吃不。”
小勤务兵王乡贵蹑手蹑脚冒冒失失出现在门口,站在他的长官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着恭敬的话,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盘子,里面有只到凉不热的包子。
“以后的事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一到南京勤务兵小王会陪着你马上转车去上海找我一个朋友黄文忠,地址我会给你,我来之前已经找过他了,拜托他在法国托好了人。钱你完全不用担啥子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不是太大手大脚,好好读书,足够你维持个一年半载了,而且你去了那边又有朋友照应,吃住都有人管。另外,我身上这块怀表,好歹也是金的,质地相当不错,你出门在外没个时间不方便,也一起拿去用。”
僵局中哥哥闻广志先开了腔,这时小火轮晃荡了一下,缓缓开动起来,青年人也慢慢移动了身子,走到了门口,伸手从大哥手里一把抓过了自来水笔,在衣角上擦了擦,揣进了衬衣口袋。
“我这么个大男人去趟上海还需要你安排人陪着,是怕我不认路会跑丢了还是怕我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咩?闻广志,你是对我有多不放心?算了,你让小秋根儿赶紧把衣服穿上,带小秋根儿先去吃早饭吧,一会儿船要从老水门经过,我自己先到船头去吹吹风。”
说完,弟弟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哥哥的肩膀,想走出去。
“我要真那么不放心就亲自到上海守着你登上去法国的船了,广骏,你要先休整一下,牢里稀脏,什么虱子虼蚤多得很,我一会儿先找两件干净衣服裤儿你先换了,头发最好也剃了,等到了汉口找个大点的旅馆住下,去澡堂好生洗一洗把晦气洗干净。”
哥哥没让路,只是一边苦笑着一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哼哼,说得好听哟,你这是怕我污染了你儿子吧?牢房里面虱子虼蚤确实是不少,我还亲手从身上抓出来掐死几十个呢。同牢的狱友后来给我介绍了对付虱子虼蚤的两种吃法,我就不掐死它们了,哈,我吃他们,这些狗东西,咋个吃了我的血,我又咋个吃回来了,哈!”
弟弟闻广骏就这么桀骜不驯地昂着头,挑衅地盯着他哥闻广志,夹枪带棒搡了哥哥几句。
“二伯,虱子虼蚤也可以吃?咋个吃法哦?”
闻秋傻不愣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闻广志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收回贴着门的手,让弟弟出了舱门。闻广骏一脚踏出了舱门,突然又回过头对着闻秋父子二人大声说道。
“虱子虼蚤的吃法简单得很,一种是吃自己身上的,另一种就是吃别人身上的。”
说完这句气话,闻广骏扔下一头雾水的闻秋和无可奈何的哥哥哈哈哈大笑着往船头去了,呆站了分把钟后,闻广志只好带着儿子先去船长室吃早饭去了。
老水门就在宁口的下城,自宋元明清以来历代都是贸易集散和各种船货的上下地,当下更是联通上、下江商贸的繁华之处,城门内外商铺林立总的有几十家。在老水门的城门边竖着一根五丈多高的大旗杆,关于旗杆是清代的还是明代的众说纷纭,反正小城如果要有什么特殊的仪式或者庆典多半会在这个大旗杆下搞一场。如果从上水而来,转过川江上一个小小的江湾,老水门和大旗杆就会立即出现在眼前,如果是从下水而来,只要天气不差,江上不起雾,那离着十好几里地远就能看得到了。
小火轮今天停泊的地方离老水门也就七八里路,又是往下游走,所以机器一开动起来要不了一刻钟就能经过那里。闻广骏这会儿已经早早站在了船头,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更加凌乱,瘦削的脸庞上几处污渍也没擦。船头本来有个押船的兵这会儿也回避了,没人愿意来打搅他给自己找不愉快,他就那么一个人站在船头,双手紧紧攥着舷边栏杆,等着小火轮经过那个江湾。随着汽笛“呜”的一声短鸣,小火轮向迎面而来的船只打了个招呼,开始沿着江湾缓缓拐弯了。
在船长室里正吃着早饭的闻秋能看出来,父亲闻广志在跟船长客套的时候,在细嚼慢咽着早饭的时候,其实是有点慌乱的。船长起身跟他说,请他慢慢吃,他得去驾驶室关照一下,因为快到老水门的江湾这个位置往来的各种船只有点多,而闻广志却还在低着头继续扒拉着碗里那片扒拉了两三下都还没扒拉进嘴里的卤肉,明显的是心不在焉,然后突然又好像听明白了什么,赶紧丢下手上的碗筷要跟着船长出去。闻秋耐不住性子,也放下饭碗悄悄跟了出来,父子二人和勤务兵小王就这么一前一后静悄悄来到了船头。
跟着父亲站在二伯身后,闻秋能看到二伯下巴和腮帮子哆哆嗦嗦直发抖,能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而当老水门和大旗杆出现在几人眼前的时候,二伯肩膀一下子抖动得厉害,喉咙里发着一种想拼命压抑而又实在压不住的咿呀声。
小火轮的速度大概就六七节,在川江上这个速度也不能算快,但是迎面而来的江风却还是吹得闻秋打心底里透着一股寒气。哥哥闻广志伸出左手搁在广骏肩膀上,轻声安慰着弟弟。
“广骏,不要怨我,我这个参谋长你也晓得是有名无实的,哥哥的能力实在有限得很,只能勉强救你出一个,我晓得你舍不得你那些弟兄,心里有恨,但是你晓得不,为了你的事,我掏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又贷了不少的账才筹够了你的买命钱。”
“我马不停蹄先去博玉找了县书记长刘范诗的老娘说情,又厚起脸皮去重庆跟杨韬巴结了一番,东奔西跑欠下几处人情,这才求着别人睁只眼闭只眼把你放过了。为了搭上这条军船来接你我花了300多元,昨天为了让船专门在宁口歇一晚早上好接你,又多出了200元,不然你以为我有好大面子,可以把人家部队上拉军火给养的军船当我们兄弟的专船用?”
闻广志说到这儿,广骏却猛然一耸肩,想把哥哥的手晃开,闻广志没就范,一直压着弟弟肩膀不让,而且还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然后紧紧抱住了广骏的双肩。广骏使劲想要挣脱,广志却是死死抱紧了不放,气得广骏一边甩着身子一边冲着眼前的船头和江面大吼了一声,还带着哭腔,左挣右扭了好几下,实在挣不脱了,终于还是无奈地软了下来。
江风继续吹着,闻秋能看到二叔的眼睛已经充满了血丝红肿了起来,勤务兵小王大概已经发觉到了江风的寒冷,往闻秋的身前靠了一靠,替小男孩遮挡了一下。
二
这样一场兄弟重逢的景象是闻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在老家时他只知道这位二叔是一位既聪明但又性格“顽劣”的学生,经常喜欢搬弄一些新奇的辞藻,干一些让家公家婆担心的事。家公生前曾说过二叔是一个相当“不落教”的人,但他嘴上虽然没给二叔什么好评,内心却还是把这位不安分的后辈当作本地比较出众的人才来看待的,重视的程度连闻秋这样的小孩儿都能看出来。家公曾经出了一大笔钱让二叔去念大学,但是二叔不知道把钱折腾到哪里去了,然后偷偷摸摸去川南上了一个完全不要钱的师范学校,虽然能念个师范在小县城里也可以算是一桩出人头地的事情,但是家公为这事还是被气了个不匀净。气归气,好歹没被彻底气死,过了两三个月家公这口气又缓过来了,于是又给二叔打了一笔钱过去,虽然这以后家公直到死这个“不孝子”也没回来看过他,家公临死前还是安排给这位二叔又打了一笔款。
二叔今天情绪上表现得如此激烈,闻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吃惊而又担心,这个时候,他听到二叔的嗓子里已经开始有低低抽泣的声音,一只手也捂在了脸上。
“弟娃儿,你的兄弟伙些遭了这么大的难,我晓得你伤心,但是往远处看,往远处想,眼看这天下一天比一天乱,说不清哪天早上眼睛一睁就是国难当头了,有的是需要你做事的时候,你才二十岁,千万要想得开呀。”
闻广志显然也有些伤感,带着伤心的语调说完这话,不但把弟弟双肩搂得更紧,还用自己的额头使劲贴着广骏的背脊。广骏慢慢抬起了右臂,伸手直指着老水门方向的大旗杆,没有回头,然后缓缓说道。
“哥,你为了我做的事,我心里嘿清楚,但是,把江老鬼的老巢端了,搞了他几百担谷子,还弄死了他的大儿子,就算不是我直接出的手,但出谋划策的时候我也参加咾,我就是这桩事的主谋之一,那边那些人的死都有我的责任。今天这事虽然与你无直接关系,但是挂在旗杆上的那四个人脑壳,迟早是要让你们的人加倍偿还的,你也要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啥子一命抵一命,是要加倍。”
“我晓得江老鬼是个什么东西,刘范诗早跟我讲过,这个家伙就是个烂眼儿,他那个大儿子更不是个东西,就是当下人称的所谓科学化的土劣,啥子伤天害理的龌龊事都干过。”
广志忙不迭赶紧附和着弟弟。
“哥,你这个话我感觉有点言不由衷,反正我,是不会感谢你的,现在,以后,都不会,而且,以后,如果你们,还有你,落到我们手上,千万莫指望,我会像你,今天救我一样,来救你。”
一字一句咬着牙断断续续狠狠地说完这句话,广骏好像缓过来了,没那么亢奋了,手也慢慢放了下来。而闻广志就这么搂抱着弟弟广骏的肩膀站在船头,也不再多说话,一直站了好几分钟。闻秋看着老水门和那根大旗杆,就这么一会儿,突然觉得好冷,闻广志这时回过头喊了声“王乡贵”,勤务兵赶紧跑了过来,看闻广志朝他努了下嘴,小勤务兵于是又小跑着去了船舱,不一会儿便取了件大衣跑回了船头。
把大衣披在了广骏的肩上,广志左手搂着弟弟,转过身右手又牵着儿子,父子兄弟三人回到了船长室坐下。
勤务兵盛上大半碗蛋炒饭,又把豌豆尖和几大片肥瘦相宜的卤肉在蛋炒饭上垒得起尖尖,然后小心翼翼给广骏端到面前,广骏用稀脏邋遢的手背擦了擦眼角,这才接过碗,也不拿筷子,伸嘴一口咬住两片卤肉,然后放下碗,仰身往后一坐,慢慢享用起来。
广志无语,轻轻摇了两下头,拿起一双筷子递到广骏眼前,广骏也不接,广志只好直接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昨天晚上,连我在内,是四个人一起吃的断头饭。”
广骏细细嚼着卤肉,好像很不在意似的边品着肉香边左顾右盼说着话。
“你们现在这帮人,简直连人家满清和北洋都不如了,说是吃断头饭,结果就是一碗耗子屎都没有拈干净的陈米烂谷糠,拌了几根半指宽两寸来长的肉皮在里面,请人赴黄泉路都这么小家子气,你们这伙人到底在搞些啥子名堂。”
“这两年的饥荒,川渝各地都艰难,到现在也没见稍有缓解。”
说到这里闻广志顿了一下。
“饿死的人太多了,才惹得各地都有些抗粮抗捐的不法事情,你们这次搞事还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哼哼,官逼民反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不法事情,算了,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另一桩事情。”
广骏把已经嚼得快没了味儿的肉渣一咽,然后向前倾了身子大眼睛直直瞪着广志。
“我问你,另一个脑壳是砍的哪个人的?”
闻秋看到父亲突然把头往自己这边一偏,眼光不停躲闪着,发现闻秋惊疑的目光正看着自己,于是又赶紧扭头偏往另一侧。
“本来今天该上法场砍脑壳的连我在内是四个人,我刚才看得清楚,老水门那边旗杆上挂着的脑壳却还是四个,我的哥,另一个脑壳是哪个的?回答我!”
闻广志有些慌了神,正想着怎么解释搪塞过去,可是不等广志想好怎么回答,广骏已经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掀掉身上的大衣然后“砰”地一拳砸在那碗蛋炒饭上,稀里哗啦摊了一桌子的菜饭,惊得勤务兵和闻秋一哆嗦。
“我的哥吔,我的大恩人,你们到底都干了些啥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哦?怪说不得一大早天没亮麻布口袋一罩就把我们四个提了出去,往常杀人不都是要大白天先示众的吗?原来是为了好调包。我的亲大哥,如今不但有了姨太太,不但和大烟贩子些搅到一起,现在好像还成了一个阴索索枉害人命的畜生!”
“小王,你跟闻秋都出去。”
也不回应广骏的愤怒,闻广志对闻秋和勤务兵急促喊了一声打断了广骏的厉声呵骂。勤务兵赶紧牵了闻秋往外走,闻秋也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出门前,他还是心有不甘回头看着父亲与二伯,胆战心惊地轻轻说了一句。
“爸爸,二伯,你们两个还是要好生商量一下嘛。”
那两兄弟却不置可否,都没说话,只是舱室里本来似乎要立即爆炸的情绪稍稍停滞了一下。轻轻带上舱门后,勤务兵小王立在门口不敢远离,又伸手想把闻秋扒拉远点,担心出什么事的闻秋却死活不愿意也非要凑在门口,许久,又听到舱里闻广志缓缓说道。
“广骏,你误会我了,这桩事我本来先前是不晓得的,昨天晚上王参议和李团总才告诉我他们的手段,只是事到临头我能咋办?顶你的人王参议也跟我交了底的,是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家,据说还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光杆儿,无儿无女,爹妈也早都没了,只有一个兄弟,确实是收了钱愿意卖了他这条命的。”
广骏却是冷笑了一声。
“呵呵,你们还真是会挑人,王参议和李团总说的你就信了,你猜一下我得不得信你们这套鬼话?”
广骏虽然声音还是挺大,但是腔调却已经是颤抖着了。
“事到临头,由不得我不信,而且江老鬼那个人你应该是清醒白醒的,他大儿子丢了命那是绝对要百般报复转来的。抓来四个人要是只砍了三个脑壳他咋可能罢休?好在你不是宁口本地人,用的也是化名,别人不晓得底细,总还是有了转圜的余地。”
广志不紧不慢,苦口婆心地向弟弟解释着。
“但是我以后啷个办?我的哥啊,我以后该啷个办?弟兄伙些现在都以为我被砍了脑壳了,几个脑壳挂在那里那么高,血糊郎当又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说不定人家都已经开始在给我烧纸钱了,还要给我过头七,但是我现在明明还精蹦蹦活起在,二天我咋个见人?咋个见人?”
广骏突然哭喊了起来,在舱里乱转着大叫大嚷,闻广志没有理会广骏的哭闹,他这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我晓得你是在帮那些人做事,但是王参议都告诉过我了,你毕竟还没有正式参加他们,对不对?其他几个人的供词也只说你是个被发展的对象,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跟班儿,何况你用的还是化名,二天?二天哪个记得你?他们自己有没得二天都不好说。你有那么伟大?你师范毕业快一年多了,也不找个事做,去教书,你说没那个耐心,读军校,你说羞与‘兵痞’为伍,如果不是妈在管你你连饭都吃不起,现在更安逸,差点连命都耍脱了。”
不管广骏怎么叫嚷,广志语气反而更强烈了一些,弟弟广骏却只是不停地哭喊着。
“我已经成了个懦夫,我成了个逃兵,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人。”
“谁说你成了懦夫?王参议都跟我说了,你在里面既没有出卖弟兄,也没有给哪个跪过,更没有哭到求饶,王参议都说你是条好汉。”
广志说到这儿,广骏止住了哭声,却还是不住抽泣,广志仍是不紧不慢,一边食指中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一边继续说道。
“你的脑壳没有被挂在旗杆上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事,你能死里逃生纯粹就是运气好,我晓得你现在这种后怕的心情,不要看你跟我闹得凶巴巴的,其实现在冷汗都冒出来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广志起身走到广骏身边,看着泪花还在眼眶里打转的弟弟,叹了口气,拾起大衣给广骏重新披上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广骏已经用锅炉房里烧的水简单洗了一下,换了几件哥哥给他准备的衣裤,身上没那些恶心味道了,但脸色却还是难看至极,一直到傍晚都呆坐在船舱里,睁着布满血丝但却无神的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时而还长叹一口气。闻秋开始还想着说点什么安慰二伯,试了两回也没啥效果,很快他的兴趣就因为经过丰都鬼城而转移,也就对二伯不管不问了。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广骏就这么被哥哥广志领着,连什么时候到了汉口又什么时候转了船他都没在意,也不在乎了,直到两兄弟到了南京下关该分手时,广骏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哥,我现在会去法国,但是我肯定会回来的。”
在下关火车站,恢复了点精气神的广骏接过广志递给他的金怀表,然后握着哥哥的手轻声说道。
“而且要不了几年我就会回来,因为这笔账必须要清算的。”
1937年的3月21日,也就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二月初九,正好是春分这一天,哥俩就这么在“京沪线”的起点道别了,无人意识到这也是永别。
星期天上午,徐兰早早起来开始收拾屋子,其实前两天她已经收拾过一回,把该整理该清洗的东西都整理清洗得差不多了,但是今天,徐兰总觉得有些家具又沾上了灰,所以闲不住又洗干净抹布重新擦了一遍,这才感到这间有一大一小两房的小屋里的卫生差强人意了。
徐兰觉得,自己的男人闻广志这几天差不多就该回家了,徐兰知道广志还会带回来一位“客人”,所以把广志的房间整理得格外整齐,还把女儿小惠不知什么时候塞到男人房间的几件旧衣服和布娃娃也清理了出去。到了中午,等所有一切都就绪,徐兰反而突然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徐兰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然后双手一拍,自言自语道:
“我说怎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呢。”
徐兰踮着脚从碗柜顶上取下了奶粉罐,打开看看,真的已经空空如也了。徐兰打算去找对面房子的邻居,从北平来的农业专家余教授先借一罐奶粉,手刚要搭上门把手,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稍微用手梳拢了一下头发,徐兰便打开了房门。看着出现在门外站着的这一大一小两位,徐兰的眼睛一下就模糊了,哆嗦着小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身后女儿小惠却尖叫起来:
“爸爸爸爸——”
女儿蹦跳着风一般冲过来一下扑到了闻广志身前,一把搂住了父亲的双腿,闻广志俯身抱起穿得鼓鼓囊囊的女儿,小惠趁势“吧唧”在广志脸上亲了一口,而徐兰的泪水顿时就从眼角涌了出来,广志伸手揩了揩徐兰脸上的泪,笑着说。
“就这么想我?莫不是已经要想得肝肠寸断了?”
女人把头埋到广志下巴底下,在颈边低声喘息着埋怨。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多大的事情,事情办完没办完也不知道,连一点消息也不给我,让人家担惊受怕的。”
广志乐呵呵把女儿放下,然后把手轻轻搭在已经被这一家团聚惊蒙了的小男孩背上,对徐兰说:
“这个就是我的儿子,闻秋。”
“知道的知道的,你经常说到的,没想到你儿子这么俊,个子这么高,比照片里还要俊上三分。”
徐兰连忙应声。
“都快进来呀,怎么还在外面傻站着。”
徐兰好像突然醒悟,赶紧把两爷子往屋里招呼。右手抱着不停撒娇的女儿,左手牵着倍感受到冷落的儿子的手,闻广志进了自己的家门。
闻秋内心从一开始就认识到,和父亲关系如此密切的这个女人相当地吸引人。这个女人虽然几乎不施脂粉,也未必就比闻秋已经去世的妈妈更漂亮多少,但肯定比妈妈年轻,这个“小”女人不但年轻而且穿着也很得体。也正因为如此,闻秋打第一眼见到就从心眼儿里开始忍不住讨厌这个女人,他讨厌这个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皱纹,不算有多么的美丽但裹在厚实外套下却依然能看出身材的优美,用闻秋半懂不懂但是很好听的国语不停和他父亲诉说着,然后又和他父亲依偎着的女人。他讨厌她那副娇气的面容,讨厌她的年轻,乃至于他还很讨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虽然闻秋自己也承认这种味道很好闻,但却努力要从脑海里去厌恶它。
“过来,闻秋,这位是兰妈妈,也是小惠的妈妈,哦对了,小惠是你妹妹,五岁了,今天你们第一回见面,以后兰妈妈会好好照顾你。你是个懂事的男人,记得听大人的话,也要跟妹妹好好在一起,晓得不?”
闻秋的思绪被父亲的一番命令般的话语打断了,他扭捏着仰起头,看着那个笑盈盈望着自己的女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叫兰妈妈,叫妹妹。”
父亲一点没给闻秋退路。
“妹妹。”
过了好一会儿,闻秋才用那重庆口音憋出两个字。
“叫妈妈。”
闻广志面子有点挂不住,声音严厉了起来。
“哎,你呀你那么凶干什么,孩子还小,都要被你吓住了。”
徐兰赶紧打起了圆场,看着泪水在眼圈里打着转要流不流的闻秋,徐兰轻声地说:
“乖孩子,我姓徐,以后就叫我徐阿姨了。”
七手八脚弄了顿午饭伺候一家人吃了,徐兰安顿两爷子在房里歇息了,又哄了小惠午睡了,这都差不多两点了,才轻轻掩上门,提了个布包打算出去买点菜顺便找对面邻居余教授那里先借一罐奶粉。
余教授是浙江人,而且据说还是委员长的同乡,只是不知道怎么会跑到北平的大学去当了教授。前年底闻广志离开了原机关,用了他恩师尚珏峰的关系在一个末流部队里挂了个闲职,然后带着徐兰和女儿从北平跑到了南京。辗转几处后,在军界地位不低而且关系众多的尚珏峰便安排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了福城新村的这幢闲置的二层小楼租住了其中两间房,房子是恩师的朋友买下的,说是租,其实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很少一点租金,而且连厅也是免费给他们两口子用了,去年底这个余教授也搬到了对面一幢平房居住,于是两户人成了门对门的邻居。余教授据说是因为将要在实业部担任一个重要的差事,所以专门从北平过来准备要上任的,这人还在国立中央大学办了个训练班,经常会有些年轻学子上门求教,偶尔难免有人会敲错了门,搞得他不得不专门跟学员们强调,一定不要敲错门,另外嘛,各位学员们既没有一位那么漂亮的师娘,他老余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但也绝不是眼下的这位小女孩。当然了,除了向学员们做出郑重的声明,向邻居表示一下歉意也是很有必要的。
“闻先生,闻太太,这真是不好意思,总是让你们被打搅到。”
“哪里会打搅到呀,我以前也是当过学生的,所以对余先生是非常敬佩的,余先生的学生肯定以后也会是国家的栋梁,这么点小事哪里算得上打搅。”
徐兰受宠若惊地客气回应。
“啊对了闻太太,你那个可爱的女儿,是叫小惠对吧?孩子还这么小,应该经常喝点牛奶,我在畜牧业方面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如果需要喝鲜牛奶尽管开口。”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打搅余先生,我们一般是会给小惠买奶粉吃的。”
“奶粉啊?是老鹰牌的还是鹊窝牌的?外国的进口奶粉很贵哦。你们小两口终归不会有太多钱,我这里鲜奶是足够多的,而且价格肯定比市面上要便宜一些了。啊对了,小惠是不是喝鲜奶肠胃不适应?如果喝鲜奶不适应,价格优惠的奶粉我这里也是可以搞到的,都是邻居不要客气,随时都可以找我的。”
徐兰和闻广志两口子对这位心地善良性格近似于学究的大知识分子有相当的好感,毕竟他虽然话多了点,但终归没有像传说中的北平清大出身的教授们那样强调牛奶的喝法应该是“早上得喝三两四钱五分,中午三两六钱七分,晚上四两零半分。”
但是喝鲜牛奶却是不太合适的,虽然尝试过两回。不是因为小惠肠胃不合适,而是闻广志可没有保存鲜奶的手段,但是这不妨碍闻广志偶尔厚着脸皮找余教授购买点实惠的罐装奶粉。有时候奶粉吃光了而徐兰恰好手头又紧就先借一罐,而老余也不在乎,只是喜欢画蛇添足多说那么两句。
“我这里很方便的,小惠需要随时跟我说一下,但还是鲜牛奶的营养更好,洋奶粉又贵。”
今天这个时候,徐兰走到邻居房门边,却听得余教授屋子里有些嘈杂人声,大概又是来了几位青年学员在讨论什么事情,徐兰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敲门,转身上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