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原腹地的佛经山上,快要临近中午的太阳正逐渐变得毒辣起来,晨雾大多已被阳光驱散,但因为昨夜一场小雨的缘故林子里的湿气还是挺重,山腰上仍残留有几处稀薄的团雾缓缓飘荡着,在微风中变幻着自己的模样,正好似古人那句“白云苍狗”的名言,而午间热烈的阳光就在这团雾间慷慨地播撒着金光。这光芒笼罩着这座不大出名的山峦,也照在了山谷里一辆正沿着泥泞山路蹒跚而行的马车和这马车上的几个少年“军人”身上。
“我们这一堆人里最能干的就是你了,啧啧,第一个当上了军官而且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马车上,个子高高穿着一身皱巴巴灰布军服的刘三品对崔钺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擦着自己手上那把军号,军号的喇叭口缺了一小块,大家都知道那是被子弹打掉的。
“但我不是运气最好的,我到过的地方小秋差不多都去过,我没去过的地方小秋也去了不少,而且他读的书也比我多。”
穿着一身宪兵中尉军官制服的崔钺在马车上舒展了一下蜷着的腿,用手巴掌遮着额头挡着烈日回答着刘三品。
“这个当然,我们大家都承认,运气最好的就是小秋,最有出息的也是小秋。是不是?小秋,你不要不好意思,我们不会嫉妒你。”
刘三品对着崔钺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道,这时他已经把军号背在了后背,手不停抚摸着自己的右胸口。
“胸口还在痛?”
“怎么会,这都多少年了,要是还在痛那怎么了得,倒是你王保瑄,手还痛不?”
“也不痛啦,就是少了两根手指头做事情不方便,还有,就是一直很饿,哎,我命不好,总也没吃饱过。”
“你可以让崔钺和小秋帮你捉几只鸟来吃。”
刘三品颠三倒四地说道。
山路边,林子里,确实偶尔有几只鸟飞过,身影一晃而逝,看不清是什么品种,也许是喜鹊或者斑鸠之类的吧。
“这几位小老总,还有这位指挥员同志,我觉得你们以前一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你看一路上说到一些地名你们都知道,但是你们是啥时候来过我们这里呐?我们这地方就这么点点大,如果是本地人我应该是有点印象的,但你们肯定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口音也差太远。”
车把式一边摇晃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给自己扇着风,一边问着这马车上搭着的几人,包括其中一名年轻的陆军少尉军官。军官的五五式军帽帽檐压得很低,替他遮挡了一些刺眼的阳光,如果有人和他面对面,就能看到他那双热情的眼睛,还有他那张有些自负且严肃的脸庞。这是一名相貌堂堂体格强壮的年轻军人,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因为长期暴露在高原紫外线下而略有些发红的脸。这年轻人的五官和体格对大部分女性是有着足够的吸引力的,更何况他现在还穿着一身崭新的五五式陆军军官制服,黄色金属丝编织而成的肩章上缀着的一粒星星正在八月下旬初秋时节强烈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年轻军官惶惑地看着这马车上的几人,似乎并没注意到车把式的话,他只记得自己是远道而来,县兵役局的人一早就把车把式叫去让给这位军人行个方便,带他一程,可是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而那几位小伙伴是什么时候上的车也无从记起。他当然认识这几个人,刘三品,干瘦干瘦,个子高高,脑袋秃秃;崔钺,自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小舅子”;王保瑄,长得不胖可总也吃不饱,可是自己怎么会跟他们在这里遇上却毫无印象。
“小秋,你上回给我带的那个包子,好吃,我一直忘不了那味道,那里边的汤才是香哦。”
王保瑄一把搂住了年轻军官,亲热地说着。年轻军官愣愣地看着那搂住自己肩膀的小细胳膊和缺失了拇指食指的小手,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小巴掌。
“你这手怎么还是这么小?这么小?”
这位被称作小秋的军官看着身边的几位伙伴,疑惑而不安地问道。
“你以为他们都跟你一样运气好呀?闻秋。”
车把式回过身跟军官说道。
“陆营长?怎么会是你。”
小秋惊讶地看着车把式,车把式用毛巾擦了一把汗,笑嘻嘻地说道。
“不当兵了,我现在也给自己找了个轻松活路。”
小秋有点紧张,他拉住车把式的肩头说道。
“陆长官,这就已经到了郭家坳的口子上了,我下来自己走进去,那村子路窄,马车上不去。”
“哎呀,我就说你肯定来过我们这儿,连这都知道,不过现在就快要修路了,你要是过几个月再来我的马车就能上去了。”
接近正午的阳光下,这年轻少尉的帽子还是戴得整整齐齐,甚至连风纪扣都没有松,他抓起车上放着的一个草绿色小挎包斜背在肩膀上跳下了马车,然后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数了一张壹圆的人民币递给那车把式。
“哎哟,这么点路也给钱,不就是顺路搭了一程吗?小秋您一会儿还回去不?我可以在这儿等。”
车把式伸出双手接了钱,一边还高兴地说着。
“不了,陆营长你就赶紧继续赶回家去早点歇息吧,今儿上午辛苦你了,还有这车钱你不用跟兵役局的同志讲。”
说完这话,小秋扭头便急急忙忙往山坳里去了,他不敢回头,即便身后几人还在跟他道着别。
“小秋你这是要去会谁家的姑娘呀?哈,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有福气能跟了你。”
那个刘三品在喊着。
“小秋你慢一点,我们先走一步喽。”
“你从武汉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两个包子,要汤汁浓一点的那种。”
崔钺和王保瑄也在喊着。
青年军官的军服后背略有些被汗渍浸湿,他跌跌撞撞在小路上转了一个弯,这才回头望过去,马车已经消失了,离开了?
去郭家坳的距离青年军官下车的大路口只有约三里远,他凭着记忆大致能找到进村的方向,他清楚记得在村边有一株古老的大枣树,只要到了那株枣树边上,到谷口后再转一个弯就能进村了。汗珠已经从额头流了下来,他从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鼻梁和下巴,顺着小路走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大枣树边。
枣树边有一座老木屋,年轻人知道这是一所木匠的屋子,他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对这所屋子和它主人的印象,现在他已经走到了这屋子边,看到在大枣树的树荫遮掩着屋子的门口,一位老人正坐在门槛上吸着旱烟。当初有人跟木匠(那时还是一位壮汉)说过这大门口有这么一棵大树不太吉利,风水上叫什么“口里含枪”,可木匠说这是他祖爷爷那辈就有了的,他这个后人不能动。这会儿,那个木匠,现在的老头儿,就在这树荫下舒服地伸着腿一如既往地吸着他那旱烟。
“你好,老人家,我要去郭牛儿家,就是放牛的那家人,请问一下从你这儿数过去是第几户人家?”
年轻人微笑着冲老木匠点着头问道,但是那个老木匠显然已经不认得这个人了,老头儿诧异而讨好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军官,然后哆嗦着站了起来,指着村子里说。
“过去第七户人家就是郭牛儿的屋子,不过今天他人不在,我见他一早就跟着村支书走了,说是要去乡上。”
年轻人从挎包里掏出一盒纸烟,把封口拆开抽出小半截烟杆递给了老木匠,老头儿抖抖索索接过烟盒,从里边抽出这支烟,贴在鼻尖上闻了一闻。
“真是香呢,烟真是好烟,俺是都好久没抽过这种洋烟了,谢谢同志了。”
边说着这话,老头儿又把那烟盒递还给年轻人,只留下了手里那一支。
“不用了,老人家,这盒烟你留着抽吧,我不会抽烟的。”
年轻人这么说着话,已经就转身往村子里走了,留下那个有点发蒙的老木匠独自在那里琢磨。
从这里过去第七户人家,几乎就要一直穿过村庄的中心还得再往前走三四十步了,青年军人仔细挨着门数着,然后他站在那家人门口,轻轻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他很陌生的中年妇人。这家人过去是没有这么一个妇人的,青年军人心里确认这一点,但他凭着一点点记忆还是能感觉到这就是他要找的那所房子,只是房子的主人是否在家却还未知。
“大婶你好,我走路有点累了,能在你这里讨碗水喝,坐着休息一会儿不?”
看到是一位额头淌着汗珠的年轻军官,妇人一开始有点发愣,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赶紧热情地把他迎进了院子,搬来凳子请人坐下,还给这年轻的军官倒了碗凉水。
“真是对不住同志了,当家的男人没在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俩闺女,同志先将就在院子里坐会儿喝口水,我去取个大点的蒲扇来给你。”
看着那妇人忙不迭往屋里去,少尉在院子里坐了下来,环视着这家人的院子。这家人的景物变化不是太多,房子还是泥巴糊的墙,但是房顶应该是前不久重新捡了瓦,而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一位大嫂和两个小女孩儿。我离开这里已经十八年了,算起来,放牛人当然也应该是娶了妻生儿育女了,年轻人内心一边感慨着岁月的流逝,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了几粒水果糖,招呼院子里的两个小女孩儿过来。
那位大一点的女孩儿,年轻人猜她应该有十三四岁,红红的脸蛋儿,非常羞涩,有一双很小巧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做惯了农活的手,接过糖就赶紧跑开坐到一边去掰玉米粒了,一边掰还一边小心地往闻秋这边偷偷地瞅一眼,一发现闻秋在注意她,马上就更害羞了,赶紧把头使劲儿深埋下去。小一点的那位八九岁的样子的女孩儿可就大方多了,嘴里含着糖块儿站在闻秋身边迟迟不走,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院子里一条小黑狗也凑了过来,警惕地嗅了嗅青年军人的裤脚,又小心地绕着年轻人走了一圈,这才摇晃着尾巴蹲在了小女孩儿脚下。
女孩扬着红红的脸蛋儿看着年轻人的军装,然后小声地问。
“解放军叔叔,你肩膀上的牌子是金子做的吧?”
类似同样的话年轻人在前些日子回内地的路上也曾被另一位小姑娘问起过,这年轻人和其他几位军官们在过了金沙江离开西藏回到四川这边,翻过雀儿山后在马尼干戈休息打尖时,也是一个小姑娘,也有一张红得可爱的脸蛋,可能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她的长袍子,骑着她的小骏马,脖子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珊瑚珠子,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这帮正停车休息的军人们,然后在这青年军人经过她身边时,用发音不太准确但却很清楚流利的汉话问了一句。
“金珠玛公尺,你肩膀上的牌子真的是金子做的吗?我听好多人说是金丝编成的呢。”
从她的衣着和装束上,以及她能说汉话这一点,年轻人猜她一定是本地很体面的人家的孩子,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衣着华丽,壮实而英俊的本地男青年走了过来,牵着马的缰绳要把女孩儿带走,女孩儿临走又扭头冲年轻人喊了一句。
“我舅舅住在昌都,肩膀上也有这样一副金子做的牌牌,但是他牌牌上的星星比你多得多。”
现在,在这个院子里,年轻人看着这大胆而好奇的小女孩儿,想要逗逗她。
“想不想摸一摸?摸一摸就知道是什么做的了。”
小女孩儿抿嘴儿笑了,她试探着伸出一个根手指头,小心地在闻秋肩膀上摸了一下又赶紧缩回去,然后这小女孩儿就大笑着跑开了,撵得脚下那只小狗也跟着乱窜,如果不是一只老母鸡狠狠在那慌不择路的狗脑袋上使劲啄了两口它差一点就要闯到鸡窝里去了。
“疯丫头,还不赶紧去后面喂猪,尽在这儿发人来疯。”
刚出了屋的妇人一边把蒲扇递给青年军人,一边教训着那女孩儿,而逗弄完这顽皮胆大的小女孩儿的年轻人此时便朝那妇人问了一声:
“大嫂,我想去土地庙看看,能麻烦给我带个路不?”
“土地庙呀,早都已经塌完了,只剩半堵墙了,路都不通了,而且上面尽是些坟包,我们自己都好多年不上去了。”
“我晓得的,只是去看看。”
妇人顿了一下,用手背擦了下额头。
“妞妞,你爹在乡上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我这边事情多,你带解放军同志上去一趟吧。”
那个大女孩儿羞涩地站起身,手指头拧着衣角,也不说话,来到她妈妈身边,等着那青年军官起身,一起出了门。
年轻人知道这段路并不太远,被女孩儿带着走了一小段路他就已经大致忆起了去土地庙的那条小径,到了一处河沟边一个分叉的路口,不等女孩儿带路径直就往左去了。
“叔叔,你以前来过吗?你都知道土地庙往这边走哦。”
青年军人没有说话,默默走着他的路,小女孩儿见这军官已经面色发青,也就不敢再多说话了。就这么走了约十分钟,青年军人和女孩儿来到一个高坎下,面前是一处工地模样的地方,窄窄的河沟和两边的土石都挖开了。
“我们支书说今年要在这里建一个小水库,乡上来的技术员让在这儿修一个坝,就挖开了。”
走到这里,闻秋已经能远远看到山坡顶上当年那个土地庙的墙了,庙是早已垮没了,墙也已经塌了一多半,废墟袒露着泥黄色的渣土,长满了杂草。
“叔叔,那边有很多死人骨头,我有点害怕,能不能我不去了,你自己上去吗?”
看着军官还要往上走,小女孩儿突然说了一句。
“死人骨头?在哪里?”
“你看就是前面挖开的地方,乡上技术员说不能改设计,只能修到那里。我们支书说大家都要用水吃水的地方,怎么能泡着一大堆死人,就让挖开了,那坑的上边还挖开了另一个大坑,也有好多死人骨头,我们要把这底下的死人骨头都运到上面那个坑里面一起埋了。”
这里还没到土地庙,不是当年我们埋人的地方,那么这里埋的又是谁呢?年轻人疑惑地走着,然后就这么二十来步,一个万人坑出现在他面前。看到坑中的骨殖堆里有一些几乎已经成了碎渣的破军服和几个锈成一堆的头盔,少尉停住了脚,看着那曾经熟悉的头盔样式,年轻人摘下军帽捏着帽檐在这坑边儿站了一会儿。
要上到土地庙还要越过一个两人多高一百多公尺长的高坎,年轻人把女孩儿留在高坎下面自己一个人爬了上去。这是一处山坳间的缓坡,缓坡上还能看出有几处残留的掩体痕迹,覆着半人多高的草,缓缓的小坡一直向上伸展到前方那坡顶,顶上就是土地庙的残垣断壁。
走了一小截路又是一个大坑,也已经挖开了,坑里浅浅埋着一些人骨,此刻已经在浮土中半露了出来,挖开这坟坑的人一定很小心,只是浅浅刨开了一层土,并没有过多搅乱里面的尸骨。青年军人走到这大坑面前,看着眼前那些曾经熟悉但如今已烂成了渣的军装、绑腿、头盔,皮带,还有几枚虽然锈迹斑斑但尚能辨认出形状的青白色帽徽,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哽咽的感觉。土地庙边上那个坑里也和这个坑一样埋着和这些骨头几乎差不多的人,不同的是庙边的那个坑里埋的都是自己少年时的伙伴、战友,而这个坑在当年撤下来时还没有,不知埋的又是谁,但无疑还是那次战役的牺牲者。
山谷间的风微微凉,轻抚着这年轻人的额头,山坡上的草丛在轻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有谁在窃窃私语。他过了十八年才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这曾经刻印过他当初少年命运的旧战场,这山坳中埋葬的骨头里,哪些是自己的熟人、战友,如今已无从辨认,他们全都“长”成了同一副模样。眼前这一幕让他心里无比难过,再也不想往土地庙那个方向多走半步了,他站在这半山坡上,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白酒就地洒了,然后正当他想要转身离去时,一枚从一个半包裹着已经破烂的军毯里露出的骷髅头吸引了他的目光。军毯早已经朽烂,但还能勉强看出曾经被仔细地捆扎过,在烂出的一个大洞里,骷髅露出了半张脸,嘴里还“含着”一只破碎的手掌,也是早已化成白骨了。骷髅那一双空洞忧郁的眼窝似乎正“忧伤”地望着面前这年轻的军人,右眼眶上还嵌着一粒半个指甲盖大小已经锈得把骷髅的眉骨染成棕黑色的弹片。
年轻人踩着坑边的浮土,不时用手支撑着,小心翼翼地下到这浅浅的半公尺多深的坑里,生怕踩到了哪一根枯骨便会惊扰、冒犯到这些死者。他踮着脚走到这枚骷髅面前,把这颅内已经塞满了泥土而显得沉重的头颅从破毯子里捧了起来,这时骷髅的下巴一下就掉了,“嘴巴”里的小骨头们也纷纷掉了下来跌落在毯子上。年轻人用手指捏着那枚弹片试着用了下力,岁月已让他手上这枚头骨的骨质变得酥脆,而弹片也早已被锈得失去了强度,只听到“咔吧”一声,这粒弹片就脱离了被它纠缠、折磨了十八年的这位死者。
看到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年轻人心里觉得很欣慰,他轻轻地把头骨塞回了毯子的那个窟窿里,然后把掉落在毯子上的下颚骨和一些零散小骨头给拢了一下从毯子的破洞中也塞了回去,没有把毯子翻开便爬上了坑壁。就在这时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可以对天发誓,这声音虽然不那么清晰但他是真的听到了,哪怕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秒他也还是真真切切记得这声叹息。这青年军官是一名共产党员,很大程度上这意味着他同时也是一个无神论者,他相信这只是一种幻觉,只是这幻觉来得太过真实,以至于在他今后并不太长的余生中常常会充满疑问地回想起这一声轻叹,这个声音是多么地熟悉,但却永远也想不起来是谁发出过的。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环顾左右,看到的只是静静地站在他周围的草丛,抬头望天,看不到一只飞鸟一丝云彩,只有那变得更加灼热的阳光还在使劲炙烤着这处山坳和他的身体,可那声叹息好像明明就是从自己的耳边传来。他又转过身去,看到那羞涩而胆小的女孩儿到底还是跟了上来,但是远远站在离他十公尺开外,因为看到刚才自己手捧骷髅的景象而诧异、害怕地捂着嘴。
远远的方向,山的背后,“隆隆”作响的是炮声吗?年轻人感受到脚底大地的颤动。
“不许射击,等我的命令,我先试试用别的办法。”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是谁在发号施令?哦,好像是林士堇,我的上级,这应该是他的声音,可他这会儿不是应该还在藏北高原吗?年轻人左顾右盼,那山坡顶上好像出现了一支部队,他刚往上追了几步却又都失去了踪迹,他焦急地望着那个方向大声呼喊起来,可无人应答。
酷热的阳光已经让他汗如雨下,唇焦舌干,他抬起胳膊遮住了脸和眼睛,想要把泪水擦干,但是却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二
藏北高原,九月末一个有着绚丽晚霞的傍晚,空气稀薄而清澈,地上已经有了少许积雪。藏地的日落总是会比其他地方晚那么一点点,迟迟没有落下的太阳仍在播撒着灿烂夺目的光辉,赐予眼前这一片高寒荒漠上稀疏低矮的草针以温暖光明,把无垠的荒漠渲染成一片金黄。说它们是草针,是因为在这贫瘠缺氧寒冷的土地上它们真的就只能长得像针一样细小、尖锐,而且是那么的脆弱,脆弱到哪怕是被一只羚羊蹄子无意中踩倒、踏过,在这蹄子踩过踏过的地方要再长出一株针一样的小草也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再过一小会儿,黑暗就要开始逐渐笼罩这荒芜的大地,这片荒漠上的大小生灵们就又要开始浸沐在寒冷的夜色里,该归巢的归巢,该出洞的,也会出洞。但是今天,有的东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如果某位“天神”恰好此时正俯视着这片凡间的土地,就能看到其中的这五位生灵,它们是这片大地的共主之一,这里也是它们世代生息的故乡。
循血而来的天性让它们在小跑中仍小心翼翼地时而低头嗅闻,时而抬头张望一二,这一览无余的荒漠上除了一些浅浅的凹凸之地或者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别想找到可以完全遮蔽身体的草木。这些生灵们的目标是一处小小高地上两块巨大石头之间的一个凹坑,这两块巨石构成了一个天然“巨石阵”,每一块巨石都有近两人高,二十余公尺长宽,两块巨石之间还有一个宽约三四公尺看不见内容的凹地,构成了一个天然的石缝。
这两块巨石没准儿是千百年前哪一次大地震的产物,造物主就这么生生把一整块巨石折成了两段,仿佛是一位不知名的魁梧巨人武士被英雄格萨尔王当场腰斩之后便一直躺在了这荒漠戈壁上,千年不腐,万年不朽。在这巨石阵的背后是一处峡谷,峡谷两边的断崖约有三十来公尺深,宽不到二百公尺,窄处甚至只有三五十公尺,一面背阴一面向阳,背阴的一面略有些陡峭,向阳的那面却有那么一点徐缓。整条峡谷连绵约有二十来华里长,断崖下有一条断断续续浅浅的季节溪流不知流向了下游的何处,夏季汇集了融化的冰雪水,浸泡着一些零零散散大小不一的砾石和各种不知什么原因死去也不知泡了多久的灰白色兽骨,到了冬季就只是一条支离破碎的浅沟,间或有几滩因为断流没了出路而被冻结实了的冰。没人去探查过这峡谷溪流的上游,最有经验的牧者或猎人也不愿轻易来这里冒险,只是有传闻说上游有一个湖泊,但是大小和深浅却无人说得清楚。断崖的另一边是和这边一样的荒漠,地势要略高出这边一点,那断崖上还“搁着”一块巨大的半圆形巨石,摇摇欲坠。难道英雄格萨尔王把那巨人腰斩在当场后又举起了他手中巨大的神剑在这广袤大地上随手一挥便削去了那巨人的头颅,却又不屑将这代表着赫赫武功的首级带走?可这无边的荒漠上留下的这一道深且长的“刀口”从此再未能愈合了。
生灵们自小在这一带出生、成长、厮杀和繁衍,对这个地方早就熟悉透了,而且可以肯定它们的祖先也早已经熟悉了这个地方几百几千乃至上万年。这条到长不短的峡谷将他们的领地划分成了两份,要想完整地巡视一番就得要大费周章,尤其是到了冬季,一旦失足也许就成了填进那峡谷里的一堆枯骨。或许有那么一天某位圣人会怜悯了这些骨头,于是挥手之间便填平了这峡谷,抚平了那伤痕,但这是一种多么遥远的可能,对于今天的这些生灵们来说还是只能越过去,或者填进去。
现在这个时候,理性和本能都告诉它们,这里的迹象不同寻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且有淡淡的新鲜的血腥气味,也许是一顿美餐,但也许还有某种未知,足以致命。现在的风向对探查未知不是太有利,而在十几个日落前当它们日常巡视经过这里时,还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这些惹得它们现在如此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息,它们小心翼翼地凑到离那巨石阵差不多百十来步的距离就不再前进了,彼此用鼻息和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嗓音互相招呼了一下便散开来或蹲或卧等待着夜幕降临。
一位年轻的它在落日余晖里懒洋洋地晒了一阵皮毛,又打着哈欠在一块石头上蹭了下肚皮上的痒痒,打消了残存的瞌睡有了精神,好奇的它便忍不住朝那充满诱惑和挑战的“巨人尸骸”多望了几眼。头领的精神没有以前那么旺盛,此时似乎正眯着眼似睡非睡,既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发出警告,头领因为自己的伴侣已经有了身孕而且很可能快要临产的缘故牵扯了一些精力,最近对部下们多少有点放任和不够经心了。小年轻不由得又往前挪了挪身子,那个小山包上的石头缝里明明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但是它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它只知道这淡淡的腥味不是羚羊、不是野牦牛,也不是雪鸡雪猪或者什么鼠子兔子的,当然更不可能是它们经常只要远远互相张望一下就必须彼此礼貌回避的老熊的。
它对自己的强壮有足够的自信,它已经三岁了,如果不出意外,也许再过个一年半载,当它具备了足够的体力、勇气、经验与智慧,它就敢挑战头领的地位甚至抢夺他的妻妾。信心压过了担忧,好奇最终胜过了警觉,它站起来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于是又慢慢往前小跑着走了几十步,一边小跑一边使劲抬起头想望一望那两块石头之间的凹缝里到底有什么稀罕物,直到它突然听到头领愤怒的嘶吼声才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并回头看向头领,然后它立即感到腰和背上被两块硬物连续砸中,于是发出一声痛号,扭转身子拼命冲着同伴们逃去。
在那巨石阵的边上,一个穿着臃肿皮袍戴着厚厚狐狸皮帽子的男人从石头之间探出身来,随后又有三个戴着类似厚皮帽子的脑袋冒了出来。头领紧张地看着这些威胁的突然出现,它隐约看见这些人手里有某种套着尖刺的器械,这器械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还闪着光泽,充满了不祥威慑力,头领对这器械并不陌生,它不停地吼着,招呼手下们立即往后退离危险远一点,一边还不停地使劲嗅着辨认着空气里突然出现的那种或有或无却令它几乎要急得疯掉的气味。最后他从那位狼狈逃回的手下身上确认,那就是致命的硝烟混合着某种油的味道,愤怒的头领狠狠在那小年轻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在给这个不懂事的家伙一个教训后,低吼向着巨石阵的方向龇了一下牙作为不甘的示威,然后立即带着部下们头也不回地暂时脱离了这是非之地。
最先露头的那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小群狼落荒而逃的身影,直到连它们尾巴的影子都逐渐变得模糊,他转过身,放下手上一块尚未投出的石头,一边在袍子上蹭着手上的灰一边命令。
“好了,大家都休息吧,小插曲。”
男人没再讲多余的话就钻进了石缝里。
晚霞的余晖斜斜的,勉强还能照到这个石缝的顶上,说是缝,好歹也有三公尺多宽,六七公尺长,两块巨石之间搭了一块帐篷布,正好遮得住光。角落里,一个用白色降落伞包着的鼓鼓囊囊挺显眼的包裹堆放在一个斜坐在石壁旁的男人身边,这人和狐狸皮帽子男人也是差不多的穿戴,除了身边的包裹,脚边一块大石头上还有一部电台和一个步谈机。戴狐狸皮帽子的人进来后,这个人用一种虚弱的声音迎接了他。
“怎么啦,士堇,几条狼会惹麻烦?”
“你醒了啊?麻烦倒是不会,就是这帮家伙老在边上待着讨厌得很,如果不是怕暴露目标早用枪打了,还能弄几坨狼肉给你烤烤改善下伙食,这几位今天算是命好。”
这位狐狸皮帽子男人答道。
“算逑啰,还烤狼肉,十日无粮锅煮水,暴烧狼肉咽不得,这话可是你前两个月自己说过的,况且现在我们也没多少燃料可以用。”
“你一直在发烧,刚才好像还在做噩梦,哼哼唧唧的,如果明天还联系不上袁得田他们,怕真的就要考虑去弄点什么肉了。”
“是的,刚才是做梦了,感觉很真实的一个梦。老林,这地方太荒凉了,敌情又那么严重,不该冒的险尽量还是别冒,你是组长,如果到了关键时候该下的决心你自己下,不要顾忌我。”
那个虚弱的男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变得有力了些,但是林组长没有马上接这句话,然后就是沉默。
“老闻你放心,到规定的联系时间九点半之前,我再把天线竖起来,你试试看能联系到老袁他们不,按说他们离得不可能太远,出发前都在地图上标好了各自行动的路线,这个老袁,怎么就是联系不到了。”
林士堇换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但是老闻显然没接这个茬,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要做最坏的打算,到时候你也别宽我的心,我自己的伤我心里清楚得很。到了关键时刻你一定要下命令把大家的东西都先收拾一下,手表、人民币还有私人的照片笔记本信件什么的都交到我这儿。最后关头,你在外面只要喊一声去掉伪装,我这边马上把手表、电台都砸了,东西都烧干净。”
“这个我会安排,到时候仔细搜罗一下,钱和相片什么的都得先烧了,不然怕来不及。”
林士堇未及多想就把老闻这话给接下来了,等他反应过来,气氛已经变得略微有点尴尬。这个八人小组在一个星期前进入了这片无人区,本来是负责大部队的侧翼情报支持和搜索,可是两天前一场意外的遭遇战让他们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报务员当场就牺牲了,副组长闻秋左腹中弹形成了一处盲孔,幸而是远处手枪弹给打得尚不太致命,但是现在因为伤口感染发烧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最关键的是他们的驮马连同给养、药品、备用弹药在那场遭遇战中都损失了,几个人拼了命把报务员的遗体和电台抢了下来,将埋伏的敌人赶走之后跌跌撞撞来到这处暂时能够隐蔽一时的地方。这股敌人不是一般的散匪,这是林士堇和老闻的一致看法,那顶现在用来包裹着报务员遗体的降落伞就是最直接的证据,如果不是因为偶然发现了降落伞双方也不会发生那场殊死战斗,敌人在附近也许有一处用来接应空投的隐秘地点,能否找到尚未可知。林士堇心里清楚,无论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都得想法子先出去向大部队报个信,而这恰好是他们现在最为难之处。
“老闻,你要不要晒晒太阳,眼看着一会儿就要日落了。”
林士堇一边说一边往外望了望,极远处,一连串雪山的棱线清晰可见,这要是在山边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日照金山了。
“也行,阴了一整天了,现在晒一会儿也好,几分钟也行。”
闻秋一边回应着,一边扶着石壁想站起来,林士堇赶忙上前搀起他,顺手举起步骑枪掀开了搭在巨石阵上的帐篷布,夕阳的余晖瞬间布满了这个不能算多狭窄的石缝,照亮了闻秋那张暗红里浸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黑灰色清瘦年轻人的脸庞。他仰着头,摘下了帽子,迎着光闭上眼睛尽情地让夕阳中虽然仍很强烈但已经不算是那么毒辣的高原紫外线洗刷着自己的病容。
“要不再来根烟?”
林士堇一边在自己怀里翻着一边问道。
“烟就算了,这个时候我只想让干净空气简单洗洗肺,就不必麻烦尼古丁妹妹来安慰我了。”
闻秋嘻哈着回了一句,惹得老林不停地摇头。
“哎,你这小布尔乔亚的浪漫,算是改不了喽。”
说这话的时候林士堇在自己怀里翻来翻去终于掏出个烟夹子,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在自个儿嘴上,然后拍了拍闻秋的肩头,想把另一支递给他,闻秋好像还没在阳光下享受够,对林士堇的殷勤完全没反应,两人就这么又沉默了起来。相对无语,林士堇自顾自点着了烟抽了几口,还是闻秋先打破了沉默。
“老林,你刚才在说浪漫?你还记得不,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林士堇低下头,回避了一下老闻的目光,回想了一下然后才说。
“当年一起在军政大学的时候不算,从开始进藏时咱们第一回见面到现在得有八年多了吧?也许还不止,军区干校侦察干部训练班又碰上了,在拉萨一起共事过几次,后来我回了308,今年三月份在拉萨咱们又见过一面,直到这次再一起出任务。”
闻秋点点头,叹了口气。
“老林,我今年31岁,我记得你是1932年生人?我比你大几岁,我们以前经历的那点子事如今看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交情,但是现在,等过个三两天或者顶多一个礼拜,你我也许就是要生死两岸了。”
“莫要这么说老林,你这是悲观主义了,对大家的士气不好。”
林士堇赶紧一边打断话头,一边点着了另一支烟往闻秋嘴边递,闻秋没用嘴接,而是伸过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烟杆,两个指头夹着烟,没有吸,只是盯着仔细看了看。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在街上跟着别人一起捡过烟头,人家抽剩扔掉的那半个指甲盖长的烟屁股,我们从地上捡了,把烟丝拆出来,凑成一小堆,再用点草纸裹成一小根,可以卖钱。”
林士堇听着这话,没明白老闻的意思。
“我捡过各种烟头,为了生计有不少小娃儿都干这营生,有的时候得靠抢,为了这事我还跟人打过架。打架是有输有赢,但就是从来没学过抽烟,以前你看我也叼过烟卷,那就是装个样子,根本没吸进去,让我抽烟纯粹就是浪费。现在想起来挺好笑,为了自己从来不曾享受过的东西和别的小娃儿三天两头打得难解难分的。还有我那个混账的老汉儿,反正我从没见过他抽烟,他做的龌龊事我倒是见过,但就是没见过他抽烟。”
说到这里,闻秋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捡一天的烟头,卖的钱能勉强换一顿不错的饱饭吃,自己抽掉,舍不得。”
“这个时候了,不说那些伤心往事,先抽几口再说。”
见老闻情绪有点失控,林士堇赶紧又打断。
“不抽,半辈子不抽烟,到末了还是保个晚节,何况烟这东西本来就伤身体。老林,我也要劝劝你,你那个抽法,两根烟粘在一起连成一根抽,倒是很过瘾,但对身体其实不好。”
林士堇听了这话有点急,不服地辩解道。
“从何说起嘛,老闻,今天抽了这根烟,未必还会损了你几天寿元。”
闻秋摇了摇头,两指一松,看着烟卷跌到地上,溅着火星弹了两下,然后伸脚踩灭,这才继续说道。
“人到了这个时候,总是贪恋生的,别说几天,哪怕只有几分钟也是愿意的。”
这时候,荒漠上的落日已经就要潜入地平线了,太阳那最后一线光芒猛地爆出一片夺目刺眼的灿烂,然后立即变得暗淡,最后只剩下一点点暗光慢慢地消失在大地边缘,而越来越深越来越要看不透的黑色便开始逐渐弥漫在这两个人眼前。
“哪怕只能多活一秒钟,多呼吸一口气,也是愿意的。”
两人各自无言,等待着夜幕落下,林士堇扶着闻秋慢慢躺下,听着他的呼吸声均匀了,这才开口说道。
“工作安排还是跟你商量一下,老曹下午爬上了断崖对面,现在还没有回,估计明早能有消息。邓珠一早出去找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顺着我们这边的断崖边沿往左弯过去二百来公尺那个土堆,就是看起来有点像一座小火山锥的那个大土堆,我估了一下怕得有十二、三公尺高,和我们这个位置大致上成一个L形,从我们这边可以顺着崖边爬上去,放一挺机枪可以搞个侧射火力,明早我安排人先过去。”
“这都不用跟我商量了,老林。”
闻秋挥了挥手,打断了老林的唠叨。
“这次出来,地图上太多没测绘过的地形,误差太大不好用,电台又联系不上,马也损失了。马这事说来我们两个都有责任,如果马不丢也不会陷入这种境地,给养带不上咱们是完不成任务也来不及走出这无人区的。事急从权,剩下的事你决定就好,人要全带出去是不敢奢望了,能出去两三个也是好的,更关键的是,你得把这儿的情报想办法带出去。”
“老闻你放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我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把你和大家带出去。向忠的人不难对付,上次在彭波就把他的搭档桑佩右胳膊打断了,前天又给了他一个教训,到现在还没敢露面。”
林士堇挺有信心,向老闻保证着。
“那几个空投下来的还不大摸得清深浅,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而且肯定离我们不会太远,也许就离个大半天甚至三四个小时的路,当然再远一点对方也不在乎,反正我们现在这情况,进退两难,被钉在这儿是动弹不得。事情你就都安排了吧,我有点乏了,把警戒哨布置了,你让大家都进来休息休息。”
闻秋的声音听上去又有点虚弱了。
“我这就办,你先睡着。”
林士堇轻声回道,说完起身往外走,顺手把帐篷布重新搭好了。出了石缝,他立即发现今夜的风比昨天大多了,而且感觉气温也在急剧下降,赶紧安排了警戒哨和换班时间,招呼人把帐篷布再拴得牢固一点后便都钻进了石缝各自找了合适位置坐了,本来不太狭窄的石缝一下变得有点挤。
林士堇是打着电筒最后一个进来的,却见闻秋又坐了起来,面前脚下摆着一个笔记本,几张纸币和照片,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另一只手捏着一张照片正发愣。出任务的时候,大件的东西都不会随身带,所以这些照片多半都和自己的亲人有关,战事再紧张激烈也舍不得离身。
“你这是咋个了,这些事情要处理也不急这个时候,明天我帮你一起处理了要不得?你抓紧休息一下保持点体力才是重要的嘛。”
林士堇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我今天休息得够多了,躺下去还不是要做噩梦,怕夜长梦多呀,老林,咱们是半张纸都不能被缴了去,成了人家的战利品的,要打了起来谁知道还来得及不,趁现在我还有力气。”
闻秋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咬着嘴皮又冒出一句。
“也不是信不过大家,要是等到明天,我怕我万一来不及睁眼,这些东西不亲自收拾了,不放心。”
林士堇听了这话没作声,默默蹲在了闻秋身边,掏出了自己的身上的几张人民币和照片,顺手把自己的瓦时针腕表也摘了下来递给老闻,闻秋接过腕表,瞅了瞅又递还给了林士堇。
“你是指挥员,表先用着,反正我相信你的觉悟,也不差那最后一下。”
没等林士堇接手,闻秋就把表放下,然后点燃了打火机开始烧起脚下那些纸张来了。
“大家自己都准备一下吧,记得把自己的东西处理干净,不能便宜了敌人。”
对其他人说完这话,林士堇蹲在边上,捡过那块瓦时针套上手腕,然后帮着把纸币和信件照片往刚刚燃起小火苗的纸堆里投。跳动的火苗映红着闻秋的脸,有点扭曲,这张年轻,略有一丝抬头纹的面额,如果不是被从下映上去的火光照射着,其实本来是英俊的。火光下,闻秋微微颤抖的手又捏起一张照片,使劲盯着却迟迟不肯投到火里,林士堇凑上脸瞄了一眼,不由得叹道。
“这可是不多见的美人呐,没听说过你有妹妹,是你爱人吗?可也没听说过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呀。”
“妹妹吗?很久以前我倒是有过一个,这位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闻秋手上这张照片里的女子模样约莫二十五六岁,有着一张成熟而匀净的面容,下颚略窄,颧骨却高矮正合适,眉眼舒展而秀气,睫毛修长翘曲,微微上翘的嘴角笑出了一对梨窝,披肩的头发精心梳理还轻轻烫过,略打着一点小波浪卷。穿着得体的旧时代旗袍半身照虽然看不出完整的身材,但也足以让人想象她身段的曼妙,做了上色处理的照片颜色恰到好处,让照片里肤色嫩泽的女主人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妩媚,只是这妩媚稍稍带了那么一丝丝风尘气。照片边沿上还有一行洗照时特意留白的娟秀的小字,“闻秋君惠存”,落款林士堇却是没能看清。
“这个女子是相当漂亮,很耐看,而且看起来不一般,但就是感觉上,觉得配你不是那么合适。”
林士堇有点打趣地说道。
“陈年旧事,早就相忘于江湖了,如今也只有做梦才能碰面了。”
闻秋这么说着,就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会儿。
“我挎包里还剩了七八十块银圆,出发前领出来的,没用多少,一会儿连包一起放你这儿。”
闻秋却好像没听林士堇在说什么,自顾自看着那女人的照片,盘桓了多时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把照片扔进了火苗,呆呆看着那美丽的“女人”化为了灰烬。闻秋一边看着这照片燃烧着一边还哼起了什么歌,歌词却是听不大明白。
“这是什么歌?以前从来没听你唱过,是俄语吗?听着像苏联的?”
林士堇有点好奇。
“是俄国歌,唱的什么我也说不大明白,大概意思嘛,就是说,第一颗子弹,打断了马腿,第二颗子弹,穿透我胸膛,哎呀我的婆娘呀,哭哭啼啼重新去找了位新郎。”
闻秋这话一出口,林士堇和周围两个人乐得差点没憋住。
“这是哪个龟儿子写的歌这么不要脸呀,简直绝了,我说你这都是从哪里学的哦,不是瞎编的吧?真是服了你。”
林士堇一边使劲忍住不笑出声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闻秋什么都没解释,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高原上夜晚凛冽的风裹着严寒在外面肆虐着,即使在石缝里躲着也能清楚听见外面的呼啸声。
“千万不要下大雪哦,风实在是太大,风要是太大电台天线怕是就竖不起来了。对了老林,密码本你帮我给分成两半,你我各保管半本,现在这个情形下也不算违反纪律,万一情况紧急来不及烧掉就吃到肚子里,我一个人怕是咽不了那么多那么快。”
他低声说完这句,把皮袍子在身上裹紧了一下,扭过身蜷缩着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