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保安夜班第一天

夜晚,面前人来人往,车进车出,而我却被束缚在椅子上。不像绳子可以解开,这束缚看不见摸不着,无影无踪,如同幽灵之力,让饱受苦难,无法挣脱。

史铁生瘫坐轮椅,最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说有关“走”或“跑”之类的字眼,不然就大发雷霆,砸坏东西。我和他一样,人们在我面前笑着走过去,我就心生嫉妒,痛苦不堪。我想象他们的头颅从脖子滑落在地上滚动,身子依然在往前走的场景。

肋骨变成钢绳,不断缩小,勒紧肺、心、气管,我的悲伤犹如满溢的杯子,不断从心中被勒出来,汩汩地流了一摊。

一个问题困扰我已久,天生的顽疾。但这个问题说出来很可笑,也许大家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这个问题就是我为了什么而活,我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在我面前,它成了六面坚不可摧的墙壁,把我关在里面。

看到生活质量和我差不多的人乐观大笑,我就害怕得不行。我无法理解,我不懂为什么都这样了他们还能这么开心,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我周围的人都不正常,明明这么累,还有心情开玩笑,还有精力玩游戏。我成了蝉壳,一副躯壳,趴在树皮上,被风吹日晒淡化了颜色,他们都是蜕皮的知了,胡乱飞,站在树叶上往下尿尿,怡然自得,浑然不知终有一天大地会被冰雪覆盖,他们都会毫无意义地迎来终结。

想要瓦解痛苦大厦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骗过我自己,靠自己的大脑骗过自己的大脑。这很荒唐,自己怎么能骗自己呢?欺骗都是对他人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但是我以前真的做到了,我不断用同一个谎言欺骗周围的所有人,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个谎言,忘掉了本质。梦境醒来,只是更深的噩梦,我的大脑变聪明了,拆穿了我以前编造欺骗自己的谎言,我的精神陷入了深渊。

“妈妈,你活着的希望是什么?”

“是你。”

大人的希望是小孩,那小孩的希望是什么?是小孩的小孩吗?这或许不错,但我不打算有小孩。

我尝试皈依于造物主,信仰宗教,蜷缩在上帝的阴影下。于是我看了旧约新约,学天主教徒在胸前画十字架,但上学时的课本对我的影响太深了,使我无法完全信任没有科学依据的圣经、上帝和耶稣。

上帝第六日创造人类,第七日就休息了,于是星期天成了安息日。有些人把休息当成盼头,劳累了一星期就为了周日歇一歇。但我觉得休息不过是等待劳动罢了,没有绝对的安息日,除非你死了。

“妈妈,灰姑娘最后怎么了?”

“和王子快乐生活在一起。”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妈妈表情诧异说:“然后?没有然后了,这就是结尾。”

每一个结尾都是另一个过程。“最终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也只是等待离别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故事美妙的结尾——也许王子后来厌倦了灰姑娘,把她甩了,灰姑娘回到老家,已经家破人亡了……或者灰姑娘后来成了很彪悍的泼妇,成了一家之主,有了外遇,就像潘金莲一样毒死了王子……

我的双眼装满了悲剧,透过瞳孔看到的东西全都蒙上了凄惨的薄纱。

身为济南某高档小区的保安,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而且是夜班,替换掉早班同事的岗位,我呆呆站在门口。队长来到我旁边请我抽他老家的烟,我俩傻站在门口,怕被领导看到,于是把烟背在身后,偷偷抽。男人一抽烟就变得很能说,但我更喜欢作为一个倾听者,所以他就给我唠嗑,讲述他昙花一现的传奇人生经历。

从他口中我更加了解了这个高档小区——三百多平的房子,三万多每平,所以住在这的人都资产千万……

不一会他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人值班,此时我才刚上岗位半小时,心中正感慨有钱人的奢华,直到耳边传来女人的哭声。

定睛一看,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大哭着往外面跑,后面跟着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年轻女人跑到小区大门口,瘫倒在路边,不断哭泣,像疯子。后面的老太太在我面前慌慌张张地走过,借助昏黄的路灯,我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已经昏迷,满嘴鲜血。

一个男人,应该是孩子的爸爸,从门口跑进来迎面过来扶起他对象,焦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在哪撞了啊!快上车快过来啊!”

老太太抱着小孩赶紧跑进汽车里,男人搂着崩溃的女人,但她还是跪在地上撒泼大哭,男人只好把她放在这,匆忙驾车开向医院。

小区其他几位业主目送他们离开后,不断讨论怎么回事。

一个男人对他小女儿说:“看到了吗,以后别在路上乱跑。”

另一个老太太打着手势说:“哎呀,被车给撞了,直接飞这么远,撞到路灯上……”

人们叽叽喳喳,鸟兽作散,留下女人蹲在我旁边闷声哭泣。

队长过来了,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让我把她送回10号楼,他先给我替岗。

我想把女人搀扶起来,但她就是不起,重心下压,蹲在地上哭。我和队长一起把她扶了起来,她颤颤巍巍拉着我的右胳膊,低着头,头发披散。

我按照队长给我指的路,把她带到了10号楼的电梯口,她依旧低着头哭,把脸埋在我胳膊上,我只好帮她刷脸开门,然后把她送进电梯。看着电梯关门上升,我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即使住着一千万的房子,也还是会崩溃大哭。看来不管多么有钱的人,都有精神支柱,就像丝瓜顺着杆子爬,杆子没了,丝瓜的藤叶也就趴在地上了。

我回来了,队长又给我说他的炒股经历,说他炒股赚了近千万,可惜家里开家具店赔钱,全都赔没了,老婆也跑了,现在沦落为小区保安队长。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我已经麻木无感了,好像千万对这里的人来讲只是一个数字,随随便便就能得到,我逐渐失去了对金钱的概念。

深夜,我点外卖叫了一只鸡,然后坐在冷风中啃,对讲机不断传来控制室的声音,但是我这个门比较安详,啥事没有,我觉得很无聊,想要构思一下小说怎么写,但是脑子里全是那个小孩满嘴鲜血的样子。

我趴桌子上睡着了,对讲机传来监控室的声音:“南门!南门!听到请回答!”

我当然没听到,过了一会队长来把我叫醒,用对讲机告诉监控室说:“他对讲机没电了,就在这坐着呢,没睡觉。”

其实对讲机满满的电,我都睡懵逼了。队长告诉我不要睡觉,不然被领导发现了扣工资。

所以我就在南门瞎逛,提提精神,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朝阳唤作落日,晨曦视为晚霞——这就是我对夜班最大的感触。

别人早早起来,精精神神迎着初生的朝阳,心中充满希望,迎接新的一天;我嘴里对每个业主说着“早上好”,但心里奇怪的不得了,早晨对我而言不过是更大更深的黑夜,我只想马上睡觉。

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及时送到医院了吗?女人又怎么样了?她老公会怪罪她吗?孩子的奶奶会自责吗?

一打一打的钱变得越来越轻,看样子钱再多也抵不过精神支柱。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