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尸如麻命如芥(下)

直到第四天晌午,板城内的暴民和匪贼才因为李世民军队的清剿有了收敛的迹象。海畅也因为城里的景象足够安定了,才放话让管家将海若平放出来。

因为害怕海若平中间逃跑,海畅这次发了狠,不给海若平送饭,只在窗边递了些水,好让他在里头安心待着。

没有饭吃,海若平的精神自然萎靡不振,管家打开柴房门时,海若平正昏昏沉沉地睡在柴火堆旁。直到被管家摇醒,并知道城里的暴民被清剿,海若平才打起精神,赶紧站起身往街上跑。

一路上,海若平都觉得头晕目眩,但因为担心凝如的安危,他虽觉得不适,却也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他踏入淮家院落的那一刻,淮家的满目苍夷和井边站着的身影,让他不由得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显然,这里已经被暴民袭击过了,但是凝如的消失更让他心惊胆颤。

而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除了眼前破败的景象,还有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因为和这个背影相关联的名字——“淮占郴”早在两年前就从板城人的记忆中擦去,如今他出现在这里,简直就像上天故意开的一个玩笑一般。

海若平定定地看着淮占郴,淮占郴也在他的注视中缓缓抬起了头。

没有寒暄,没有微笑,两个曾经的兄弟沉默地站着。

踏进淮家宅院的时候,淮占郴看见满院的凌乱和倒在地上的牌位,心中自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知道父亲已经过世了,但母亲尚在人世,他却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还有凝如,原本他想找到父母之后再跑到黄宅去找她,可是井边那一堆尸首里,一张熟悉的面孔却让他的思绪一下陷入悲痛和混乱。

黄白,那个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的尸身是黄白!

这个原本应该和凝如在一起的老人为何会死在这里?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又为何要来这里?

一连串的问题在淮占郴的脑子里盘旋着,他想不到答案,觉得海若平或许能解答这个问题。

但是,看到海若平盯着黄白尸首时同样惊慌的模样,淮占郴本能地感觉到,海若平同自己一样,对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只一瞬,海若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感到天旋地转,却还是疯狂地跑到井边,艰难而恐惧地翻找着,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那张最不应该看到的脸。

“凝儿,凝儿……”

因为恐惧,海若平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淮占郴本还没觉得可怕,但听得海若平这声呼喊,他的脑子似乎被人重重撞击了一般,“轰”的一声,完全空白。

“你在找什么?”

淮占郴颤抖着询问着。海若平却根本不想理会,只自顾自地继续翻找,只是话语间的抖动越来越大。

一种不详的预感穿过淮占郴的脑海,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只能将它转换成蛮横和暴力。

他两步上前,径直将跪在地上的海若平拎起来,揪着他的领口大声喊道:“我问你在找什么!!”

海若平原本还恍恍惚惚,被淮占郴这一声喊叫惊醒后,竟也根镇怒吼起来:“凝儿,凝儿!!”

确切的答案证实了淮占郴的猜想,他不可思议,更不敢相信,只能苦笑反问:“她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在黄宅么?”

“她怎么会在这儿?”海若平近乎绝望地冷笑,“呵,她嫁给了你的牌位,不在这儿在哪儿?”

淮占郴愣住,下意识地松开海若平的领子,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嫁给你的。一定是你没有照顾好她,一定是的。”

自欺欺人的淮占郴又将海若平的领口揪了起来:“你怎么能撇下她?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留在她身边吗?!”

海若平受够了淮占郴这样的质问,他使出力气,将淮占郴衡在自己胸口的手推开:“我也想照顾她,可她就是不肯,我能怎么办!你知道她喜欢你,知道她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却装死,连告诉她你还活着都不敢!你自己说,是谁没照顾好她,是谁?!”

只一句,淮占郴的质问失去了往下的意义。

院子门口,李秀宁从远处骑马而来。

此时,板城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李秀宁整顿完军队,听说淮占郴父母遇害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前来寻找淮占郴。

进城的时候,她便知道迟了。她没料到暴民会如此放肆,更没想到马太守竟会致城中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将板城侍卫据为己有。

看见淮占郴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伤痛。

从马上下来,李秀宁快步走到淮占郴身边,以为眼前同样神伤的海若平是淮占郴的好友,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淮占郴的后背,想给他些许安慰。

淮占郴还陷在不可思议中,被李秀宁这一碰,一下回过神来。冰冷的现实让他的心猛地抽痛起来,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将眼中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

见淮占郴如此痛苦,李秀宁顺势搀扶住淮占郴的胳膊。

心痛不已的淮占郴根本顾不上李秀宁的“亲昵”,但海若平却看在眼里。

他冷笑一声,反问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回来的。”

淮占郴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被海若平误会的情节,一记重拳早已狠狠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瞬间,淮占郴的鼻子和嘴唇染满了鲜血。

李秀宁吃了一惊,喊了声“占郴”,转而看向海若平,打算上前将他擒住。

可淮占郴的一句话让她不由得停住了手。

“打得好。”

声音很轻,但话语中的诚恳、自责和懊恼却很是清晰。

李秀宁不知道淮占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本能地觉得,眼前那个男人和淮占郴有着牵扯不清的恩怨。

“你护不住她,我来护!淮占郴,我告诉你,如果她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说完,海若平挣脱了李秀宁的束缚,登上门口的另一匹马,径直往城中寻找凝如。

啪嗒的马蹄声响起,海若平骑着马从巷口跑了出去。

淮占郴并没有给海若平的最后“通牒”任何回应,反倒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快步奔向门口,翻上李秀宁骑来的马,同样往城里去了。

李秀宁不明所以,跟在后面呼喊着:“占郴,你要去哪儿?”

淮占郴却头也不回,只目视前方,口中不断地念着:“凝儿,你千万不能有事!”

经过数天的跋涉,当雄伟的长安城墙出现在凝如和婆母面前时,那种苦痛中看到希望的喜悦,简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她们相视一眼,顾不得身体的疲累,赶忙加快脚步,跟着流民一同往城门涌去。

可是,长安城里却并不欢迎她们。

还没看到长安城门的样子,凝如和淮婶儿就感觉到拥挤的人潮往后翻涌。

守城的侍卫在城防长的命令下,用火把和弓箭驱逐流民,站在队伍最前端的百姓因为惊慌转身而逃。

后面不知情的流民依旧向前,两股巨大人流的冲击下,中间的流民成了首当其冲的遭殃者。

不幸地,凝如和淮婶儿正正站在人潮的中部。

起初,流民还能在人潮中找到站脚的位置,可是几次拥挤过后,人潮中的流民连站脚的位置都找不到。

一个人的跌倒,流民的中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摔倒,而摔倒的人,却没有办法扶得起来。

接踵而至的人群根本不会留下停顿的时间,前后涌来的流民执意向前的脚,毫不留情地踩碎了摔倒者的手臂、脸庞,甚至是——心脏。

年轻的后生或许还能留下生的希望,但年老者却扛不住众人的踩踏。

尽管凝如紧紧攥着婆母的手,但腿脚不灵便的淮婶儿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众人的推搡摔倒在地。

“娘!快站起来!快!”

看着周围已经被踩出血的流民,凝如恐惧又着急地喊了出来。可是,嘈杂声早已掩盖了凝如的呼喊,淮婶儿才在凝如的拖拽下站起来一点,身后接踵而至的双脚就又将她压在了地上。

接着便是第二双脚、第三双脚……

凝如不知道这场哄乱持续了多久才结束,只知道她再一次扛起婆母的身体时,那该僵硬的骨骼却因为粉碎而变成棉布,甚至连淮婶儿那张脸,都因为众人的踩踏而变了形,活像一张摊开的饼。

若在平素,凝如或许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笑话,可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像泥土一样被人踩死,那种人性的暴虐和世道的炎凉却让她不寒而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凝如自问自答,直到最后一句,她才禁不住心中的悲愤,大声地朝着天空放声呐喊。

只是,周围早已尸横遍野,谁也不会回答问题。

天边,几只寻着血腥气味飞来的乌鸦凄厉地哀嚎着,仿佛敷衍了事地回答了她。

可是,这些嗜血的畜生又如何懂得一个寻常女子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的锥心之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