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面一转,安苏已经一脸懵然地站在了总部门口。
晚风吹过,终于让他稍稍振作了一点精神。
【搞毛啊!】
事先说明,安苏不是被赶出来的。虽然莫名其妙就站回了大街上,但也有他自愿的因素在。
绝对,绝对,绝对不是被艾琳赶出来的!
安苏回想起艾琳拒绝了“一起走走”的要求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很迷茫对吧,安苏。”
艾琳肯定知道些什么:
“如果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对未来感到无力和迷惘,不妨静下心,一个人出去走走吧。”
“去看看黑石,或者往外走一些,去看看卡特莱特里别的黑街。你才在这里停留了不到两天,你对这块神弃之地又了解多少呢?”
“去黑暗里转转吧,试着去触碰黑暗,靠近黑暗,你才能真正地接近街区的本质,去明白黑石存在的意义。”
艾琳很认真地在给安苏提出这些建议:
“我知道的,你肩上的担子很沉重,你一直对自己太苛刻了,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怎样做到完美。但有些时候,你需要知道自己的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行为的逻辑和驱动力,才能支撑着重负向前走。”
“你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一个内驱,能让你看清目的地,知晓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
艾琳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未曾离开过安苏的眼睛。
“所以,去真正认识,你要实现的道路,是多么的伟大和光明。”
【这样吗?】
最后,艾琳还是没有跟来。
她说,有些事情,需要安苏亲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双手去触碰,才能理解某些隐藏着的事物。
“众生才是你的目的。”
她说:
“而我只是漫长道路上的一程风景,属于你的一段回忆……”
……
搞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
安苏叹了口气,不安地走出酒馆大门。
身后,黑石众凑拢在一起私聊,但那些遮掩不住的大嗓门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八卦内容。
“什么情况,安苏老弟这是被赶出来了?”
“看起来挺像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大小姐的那啥岂不是没戏了?!”
“……”
都说了才不是被赶出来的!
努力地按住脑门上蹦出来的十字青筋,安苏赶紧逃跑。
……
好不容易摆脱了身后的大嗓门,安苏环顾起四周。黑石的晚上很安静,道路两旁少有行人,也少有光亮,毕竟只靠着有限的永固术式,很难实现大范围的照明。
这里建立的秩序才刚刚起步,但可以看得出花费了黑石众不小的努力。犯罪在黑石的监管下很少发生,起码在表面上能够维持住基本的稳定。
各家各户都紧闭着房门,没啥可以探索的东西。
去二号黑街走走吧。
印象里,自己拐了两三个弯,差不多已经走出黑石的管辖区域。再往前走一些,就是黑石以外的势力范围。
这附近的大帮派不多,海虎帮算是一个。它们帮派的上层成员和城区的某些势力达成了共识,以“忠犬”的态度管理着这一片街区。
是仇人的老家啊……
既然来这一趟,安苏也不介意把那群杂碎的骨灰都给扬了,这是顺手就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终末也能够有一个明确的,可以攻击的目标,那该多好。】
可惜,这个世界所面对的末日根本就不亮血条。
……
继续又拐了几个弯,安苏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无他原因,这里好脏、好乱、好臭。
脱离了黑石的秩序范围,街区开始呈现出它原本的样貌,虽然没有深巷那么夸张,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苏捏着鼻子,看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从焦黑的水槽里通过,黏稠像是石油的污水混合着腐烂尸体的臭味,让人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
“真的有人能在这地方生存下来吗……”
尽管已经从深巷的场景,还有里奥等黑石众的话语里可以窥探到一部分卡特莱特街区的全景。但一切的描述还是会被实况所秒杀,再如何生动的形容也比不上眼前区域万一的恶劣。
他这才真正切实地理解到——街区这个已经被抛弃的,浸没在泥沼里等待死亡的土地,会是什么模样。
除了“腐烂”,也许也没有别的形容词,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腐烂之地”。像是什么巨型生物死亡后的尸体,在被分解消散的过程里,源源不断地产出庞大的恶意。
附近当然没有隔绝臭味的净化术式,忍无可忍的安苏只能自己给自己上一个防护 buff,以防空气里漂浮的真菌把肺给腐蚀掉。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没有帮派众来排查,更没有拦路众索要过路费的场景。
这是理所当然的,街狗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他们自己,绝对榨不出半点油水。这里的价格体系早就已经不存在,交易项目全靠补给的再分配和基础物资交换,而且这部分交易也只面对帮派的上层成员开放,那些领着低保只能勉强饿不死的底部流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一身包着骨头的肉。
沉默中,安苏接着踏入寂静深处。
……
再往前走一段路,情况倒是有些好转,有毒的孢子和气体倒是减少了。不知道装在什么地方的老旧净化装置发出“轰轰”的噪音,不时伴随两声刺耳的尖鸣,让人担心这些年龄庞大的装置下一秒就会在轰鸣声中散架。
感受着这种很怪异的割裂感,安苏又不自觉地抚摸起腰间的枪。
虽然已经有一个时代失却在终末中,但机械的力量还是经常性地凸显出存在感,沉浮隐没着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微环节里。
吞吐着黑烟的净化装置是,手里的枪也是。
这算什么,删盘删得不干净吗……
还是说,失却只是在干扰认知,对存在的实物没有影响。
搞不明白……
百无聊赖中,安苏关闭了灵能感知,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废墟风格的建筑群里闲逛,想找个不走眼的帮派狗杀一杀。
高矮分布的棚户陈立在道路两旁,作为居民区,这里比记忆中最破败的贫民窟还要简陋。有屋顶的房子里住着大大小小的帮派成员,流民只能围拢在木棚底下休息,他们卷紧一席盖不住全身的布料,把代表着配给额度的金属片含在嘴里或者塞在贴身的部位,防备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早早的,很多人已经睡了。除了帮派偶尔征集人员去火并,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们蜷缩在每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起伏的鼾声隐约要盖过远处净化机械的轰鸣。
“咯嘣——”
安苏走过时,不小心踢倒了瓦片或者石子,声音让众人都升起警惕。他们小心翼翼地抬头,偷偷打量着路过的男孩。有些人看到安苏格格不入的精致衣装和容貌,咽着口水生出贪婪,甚至举起了从不离手的枪。
直到有人狠狠拍打那几双不安分的手,他们才反应过来,看着安苏瞳孔中忽隐忽现的灵能光环,哆嗦着放下武器,把头埋进黑暗里不再敢出现。
这份贪婪、谨慎与示弱,像极了活在黑暗里的腐鼠。
安苏激活了很小幅度的威慑术式来彰显身份,他想杀的不是这些可悲的流民。
突然。
他感觉自己的衣摆被轻轻扯了扯。
“来了吗……”
不过,力道怎么这么小。
安苏扭过头,他看到一个瘦瘦小小身影站在自己身后,小心翼翼地拽过自己的一侧衣角。
“老爷,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是一道很纤弱的女声,让人联想到脆弱和折断,仅仅是听着就升起几分怜悯。
“?”
安苏透着灵能的幽光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披着兜帽,在黑暗里看不清脸庞,几缕柔顺的黑发从阴影中冒出。并不合身的宽大风衣遮住了她的身体,只有两条如芦苇般纤弱的小腿露在外边,包裹着几乎透明的黑丝裤袜,隐隐显出白皙。
她身上发散着不太好闻,有些劣质的香氛味,但配合弱小的外表和甜美的嗓音,还是能第一时间吸引到好感和怜悯。
安苏的不作声似乎被当成了一种默许,那个女孩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安苏的衣摆,向着黑暗的深处跑去,一边跑又一边回头朝安苏挥手,示意他跟上。
安苏跟了过去,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小楼房,很罕见的,这里有一个偏僻的二楼。
女孩刚要消失在楼道的尽头,又不放心地朝他挥了挥手,好像是生怕他突然离开。
犹豫片刻,安苏还是跟了上去。
这次,是一个还算完整的小房间,陈设竟然还算是完整。
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安苏盯着那个神秘的女孩,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老爷,要现在开始吗?”
【开始什么?】
在这里,沉默似乎就代表着“肯定”。
女孩舒展手臂,突然把风衣脱下。
里面没有更多的衣物,仅仅只有延伸到膝盖以上的轻薄丝袜,然后就裸露出比霜雪更白净的皮肤,还有尚显稚嫩的身体。
?
女孩很自然地坐到床边,正对着安苏若无其事地开始脱丝袜。
【等一下——】
“停,给我停下!”
安苏后退两步,转过身呵斥道。
“你……”
“老爷,是喜欢穿着吗?”
“……”
“……”
身后,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进一步刺激着他的神经,劣质的香氛味更是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忍无可忍下,安苏把自己的外袍向后丢去。
“你先把衣服穿上。”
“……”
似乎不理解这一位客人的行为,女孩愣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安苏丢过来的外袍接过,又默默地把它叠好收纳在一旁,动作很轻,像是害怕弄脏了衣服。
“不用了老爷,我有别的衣服,请您稍等一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像还有玻璃和铁片碰撞的响声。安苏坐立不安地在原地干等,脑子里除了麻木,还有难以察觉的几分迷茫。
没几分钟,安苏听到轻轻的一声“好了,老爷。”,就转过身。
他愣在那里。
他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脸——是很年幼的容貌,精致中透着几分稚嫩,像是被雪白的光圈包裹住。白皙到透明的肤色里只有很少的几缕血色,有些婴儿肥的面颊上还残留着未褪净的绒毛。
这种白是常见的,街区众不需要劳动,他们没有需要投入劳动力的生产环节。所以,除了少部分需要作业的帮派众,大部分街区人都很白,他们长期生活在黑暗里,很少受到着阳光的照射。
这当然也是一种不健康的白,像是生活在阴影下的吸血鬼,显得脆弱而缺乏生机。
在这里,这股病态的白皙给女孩增添着很自然的破碎感,在那对灰蒙蒙的,毫无高光的瞳孔衬托下,显得更加惹人生怜。
她的四肢很纤细,但比那些缺乏营养而造成的竹竿腿不一样,更贴合这具还未发育完全的幼小身体。
“呵……”
安苏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捂着脸,僵硬地别过头。
“没有别的衣服了吗?”
女孩换了一身难以入目的服饰,廉价的流苏亮片构成了衣服的主体,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铁丝和玻璃挂饰装点着这些浮夸的亮片,勉强地遮住了隐私部位。衣服的下摆由不知名的红色羽毛编织成裙状,因为粗糙的连接技艺,还是能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衣服的上下部分用亮银色的铁圈固定着,暴露的风格里带着极为粗犷的成熟和妩媚,明明是粗制滥造的下流服装,配合女孩幼态的容貌和易碎的气质反而形成着强烈的对比。
成熟与稚嫩,外放与收敛,背德与谴责,罪恶与欲望。
……
安苏不敢睁眼。
女孩好像有些窘迫,她小声地喃喃:
“没有了,老爷。”
“……”
安苏莫名其妙捏紧了拳头,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气,然后半眯着眼睛,摩挲着将自己的大衣披到女孩身上。
很奇怪,也很合理,衣服出奇的合身。
“哎……”
安苏瘫软在床边,简单的动作却好像耗尽的力气。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
“……”
或许是从来没有客人问过这个问题,女孩愣了一下,她低下头,梦呓似地回答:
“小可……”
“什么?”
或许是大声了一些,女孩被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地回应:“老爷,我叫小可……”
“……”
不像是人的名字。
看着小可哆嗦着站在床沿,低着头好像要哭出来,安苏不忍地把她拉到床尾,面对面坐下。
“你几岁了?”
“……”
每一个简单的问题似乎都要让女孩思考很久,她依旧不敢抬头,只敢小声作答:
“忘记了,老爷。”
【妈的……】
安苏恨得牙痒痒,戾气像是火一样借助灵性蔓延。
这股愤怒当然不指向小可,至于到底指向谁,连安苏自己都说不清。
“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种事情,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
这一次,小可不再能给出答案,隐隐间,她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
一个小姑娘,在街区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以有这样一个阁楼里的小单间用于“接客”,要是说没有某些人的控制和安排,安苏是不信的。
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安苏还是生出几乎无法忍受的不甘心。
出乎预料的,虽然声音微若蚊吟,但小可在漫长的沉默后竟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爷,是帮派的几位大人允许我在这里的,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可以更好地服务老爷你这样的贵客。”
【把自己当成城区来的肥羊了吗……】
“老爷……还需要服务吗?”
她颤栗着说出这样的话:
“我洗过澡了,老爷,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
安苏强忍着不适,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爷,我去给您倒杯酒吧。”
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可急匆匆地从床边爬起,去到另一个小房间捣鼓起来。
不一会,她举着一个比人还宽的托盘,端来两杯用玻璃杯装着的液体,因为不方便,她只能高高地仰起头走路,滑稽而又可怜。
她摇晃着走来,吃力地把酒杯递到安苏面前。
就在她伸手的时候,安苏接过酒的同时,又猛地拽过那条纤细的手臂。
“唔……”
小可似乎感到疼痛,泪汪汪地又不敢出声埋怨。
安苏打量着这条手臂,目光在一道道淤青扫过,最后停留在一处地方。
这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管注射留下的孔洞。
……
小可加大了力道,猛地把手臂收回,脸上满是惶恐。
“老爷……”
“你先别说话……”
安苏胸口发闷,他呆呆地看向小可的全身,直到现在才发觉,她的脖颈里,小腿上,关节处,到处都是淤青和没有干涸的结痂。
【妈的……】
安苏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酒一口饮尽。
……
小可见状,放下酒盘,小心翼翼地贴到他身旁,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搂上安苏的腰,另一只手朝着某些部位探去。
“没让你动……”
安苏呼出一口浓郁的酒气,他挣开小可的拥抱,轻轻站起来。
不顾小可惊慌的目光,他反手将女孩制住,带着治愈效果的灵能附上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灵能潜移默化地修复着淤青与暗伤,小可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转好。
“老爷……”
面对小可含情朦胧的呼唤,安苏默默凑到女孩的耳边。
他小声道:
“闹够了没?”
“……”
小可没有特别的反应,她瘫软在安苏的怀里,面色潮红。
安苏没有理她,只是刻意地避开直接的触碰,用灵能源源不断地修复着她的身体。
“我呀…越深入这个世界,就越来越像个无可救药的圣母。”
“但是,不管我的目的有多么崇高,有些时候,在我忍受不了的处境下,也可能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比如现在,小可,你知道吗……”
安苏蔚蓝的瞳孔中炸裂开几朵火星,隐隐间向紫色转变。
这样的转变不明显,但却激起怀中女孩无端的恐惧,她睁大眼睛,在对视中颤栗却又移不开目光。
灵性在悲鸣。
“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把桌子掀了,我想把那些深藏在黑暗里的污垢一把火烧干净,把那些让人不快的罪恶烧干烧透,把他们肮脏的灵混合在骨髓里一起当柴焚成灰,直到流尽油水。”
“但我又知道,这些都没有意义……”
他看着小可因恐惧而泪汪汪的眼睛,可爱的小脸配合着娇弱的身体,在此刻更显得楚楚动人。
他面无表情:
“别装了,该动手了。”
话音未落。
“砰——”
枪响从窗外响起,裹挟着灵能的弹丸划出一条直线,伴随着尖啸飞射而来。
它们在靠近某一段距离后,就好像接触到一面看不见的屏障,像是蜡一样样融化在虚空中。
两道黑影紧随着子弹激射而来,眼中的灵能环在夜色里划过光弧。他们极速贴到安苏的近处,默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闪至身后,反手掏出一把长杆霰弹枪,硬扛着那一层高温屏障,把即将融化的枪杆顶到安苏的后脑。
另一人从正面猛地接近,一肘顶来,用包裹着灵能的身体撑开屏障,不顾接触处的血肉被烫得滋滋作响直至焦黑,强行把枪支抵至安苏的下巴。
“砰——”
又是两声闷响。
这是简单明确的作战思路,常规的子弹既然突破不了他的防御灵能,那就越过防御直接攻击他的身体。
子弹穿透安苏的头颅,从前额和天灵盖上穿透而出,带出残碎的人体组织。
鲜血咕噜噜地从破口处涌出,依稀可见随之流出的,透明发黄的稠浊组织液。
“搞定……”
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
不对……
面前的温度不仅没有下降,反而愈发炽烈。
安苏连摇晃的动作都没有,他顶着脑袋上触目惊心的破洞,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
惊恐的两人又对着安苏连补数十枪,直到灵能枯竭,子弹清空。
这一次,弹丸只是刚离开枪膛,就像是泡沫一样消散于空气。
“我还以为,会很疼呢……”
“我还以为,你们可以让我摆脱,或者是稍微减轻一下灵性里的痛苦。结果看来,这两种痛苦好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啊……”
反应过来的两人开始一步步后退,冷汗刚在额头上浮现又很快被高温蒸发。虽然兜着黑衣,但绝望的情绪还是从两人身上透出。
不需要人提醒,能够无视实体破坏的,只能是星光……
“操……踏马有病啊,一个星光来他妈这个地方瞎逛,真是给老子长脸了……”
有一人已经崩溃,他认命地开始咒骂,发泄着无处排解的恐惧和绝望。
不用想着逃跑,跑不掉的。
安苏一点点靠近,他伸出双手,分别扯住两人的衣襟,状若俯视。
在他的目光中,罪孽渐渐化作薪柴,融化在炙热里。两个黑影像是蜡炬一样倒塌,融化流淌到地板上,最后在滋滋声里蒸发,连一抹水渍都没有留下。
结束了。
灵性中的愤怒之焰依然在雄雄燃烧,一丝一毫也没有随着暴戾的发泄而减弱。
安苏扭头,泛着紫色的瞳孔看向小可。
她静静地跪坐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位置,诡异的平静。
“老爷,还要喝酒吗?”
依然是甜糯的声音。
“呵呵……”
安苏冷笑两声,自顾自地走上前,刚要去接托盘上的另一杯酒。
突然,小可有了动作,她慢悠悠地自己将酒拿在手中,仰头一饮而尽。
随着她的仰首,眼中浮现的两层光环在酒液的倾倒下一点点黯淡,直至消散。
“呼……”
小可眯着眼睛,朝着安苏呼出一口浓郁的酒气,拍打在面前显得炙烈,混杂着劣质的香氛,气息复杂而诱惑。
“老爷,酒好喝吗?”
“除开对灵能的抑制,味道还算不错。”
“乒——”
小可随意地摆摆手,酒杯被抛出摔碎在地上,玻璃碎渣溅得到处都是。
“老爷不喜欢的话,那就不喝了。”
甜甜糯糯的声音带上几分矫揉的妩媚,反而显得不太自然。
小可赤着脚跳下床沿,白皙柔嫩的脚丫踏上地板,很快被满地的玻璃碎渣划伤,血色的小脚印一步步延伸到安苏面前。
她前倾着身子,柔软无骨的身体好像要倒入安苏怀里。
“老爷,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
安苏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孩的动作,小可先是很自然地将他拉到床边坐下,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把腿抬到床上,像是无意间露出几点春色,然后颤抖着跪坐到他的身旁,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你是在求饶?”
安苏这样说。
“算是吧,毕竟我刚才对老爷做出了很无礼的接待呢……”
小可灰扑扑的眼中蒙上水雾:
“老爷不喜欢我现在的祈求吗?会不会更喜欢这样……”
她俯下身体,翘起没有几分起伏的腰肢和臀,像小蛇一样摇晃扭动着。
“老爷更喜欢……我像小狗一样摇尾乞讨吗?”
“……”
稚嫩的身体与魅惑的动作激烈冲撞。配合上小可幼态无辜的容貌,几乎可以击碎任何人罪恶的欲望。
安苏吐出一口浊气:
“你真的很会表演。”
“从进门那一刻起,你就操控了我的欲望。从头到尾,你都在给自己营造脆弱的,破碎的人设形象。”
“不管是这身衣服,还是你的声音、容貌、身体还有动作,你一直在引导我对你产生怜悯,把自己放到弱者的区间,让我放下警惕。”
“不得不说,这真的很有效……”
安苏直视着自己的丑陋欲望。
“如果你不是这幅模样,或者说再强势一些,再不可爱一些,我或许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可我还是高看了自己,感知操纵着我的行为,起码,在你面前,我确实确实没办法做到毫无负担,做出该做的事情,就比如杀死你这个对我怀揣恶意的人。”
“你的求饶很成功,也让我目睹了自己本质的丑陋。”
“你是想讲讲自己的故事吗?说吧,我也挺好奇的。”
“……”
似乎是没料到安苏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小可罕见地愣了几秒,才重新整理好表情。
“唔……老爷是很有意思的人呢……”
“稍等一下。”
她迈着摇晃的步伐,又踏上尖锐的碎渣地面。被抑制的灵能无法给身体提供防护,留下了一列小小的血脚印。
这种示弱的表演已经融合进了她的习惯,几乎无法改变。
不久,她又端着几杯酒回来。
在安苏的注视下,她甜甜地笑着,放下托盘,把每一杯酒都抿了一口。
“老爷不嫌弃我吧?”
“嫌弃的。”
安苏还是面无表情。
“呼呼——”
小可故作生气地鼓起脸颊,发出两声很可爱的声音,又端着一杯酒悄悄地贴到安苏身边。
“老爷……”
两人碰杯,安苏静静地等待着她开口。
借着酒气,小可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看上去更可爱也更有冲击力。
“唔……”
她作出思索状。
“其实啊,小可从一开始并没有撒谎呢。”
“这个地方,最早确实是几个大人物借给我使用的,用来接待贵客的场所哦……”
她无意识地歪头,轻轻摇晃着酒杯。
然后若不经心地抛出一句炸弹:
“最早是‘爸爸’,教给我这些,让我这样做的哦。”
“……”
看着安苏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小可满意地眯起眼睛。
“爸爸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把我从那一批流民里捡出来,给我地方住,给我东西吃,再教我怎么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
“我很感激他。”
小可漫不经心地盯着酒杯里荡漾的酒液:
“但我也很讨厌他,他喜欢骑在上面,重得要死,每次都把我压得喘不过来气。他还喜欢掐我的脖子,给我打针,喂我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
她仰起头,好让安苏看清她的脖子,虽然经过了灵能的治愈,但还是能看到密集的掐痕和淤血。
“……”
除了沉默,安苏没有别的回应方式。
小可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地继续道:
“直到有一次,爸爸给自己也打了针。”
“那一次,我连哭都发不出声音,脖子像是被捏断了,很久很久回不上来一口气。他把我当成是布做的人偶,粗暴得像是要把我扯碎撕烂,差一点点,我就死了。”
她的声音放大了一点点:
“就差一点点,我就真的死了。”
“但那个时候,我是帮派的重要财产,是用来对城区大人物的最高规格接待。
“爸爸都可以死,但他们绝不允许我死。”
“我被救回来了,虽然遍体鳞伤,不成人形,但我还活着。”
“我记得那天,爸爸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痛哭流涕。”
小可灰色的眼睛没有倒映任何东西,平静得像一摊死水,又像是深渊。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比那次更强烈的恶心,那一天,等到爸爸假惺惺地结束道歉,我在下水道旁边蹲了好几个小时,恶心到想要把肠子都吐出来。”
“从那天开始,我就明白了。”
酒劲上泛,小可又借着这股力气往安苏怀里钻。
“我不能这样下去,连生命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可以没有尊严地苟活,但我起码要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因为别人的一时兴趣,因为那一针管的药剂而面临死亡。”
她抬起头。
她说:
“所以,我杀了爸爸。”
“虽然明面上他被禁止与我亲近,但我的控制权还是在他身上。趁着他带我到一些没有人会来的地方,偷偷在我身上欣欢,我咬断了他的下面。
我对着那根恶心的东西开了十几枪,直到他的下身被彻底打烂,子弹顺着伤口一路从头顶射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
安苏始终没有反应,小可像一条真正的小狗一样,一边颤抖一边轻轻蹭着他。
“我当时很害怕,怕得要死了。”
“爸爸虽然不是什么大头目,但他在街区有着很重要的一层身份。他负责与城区的大人物定期联络,他死了,很快就会被人察觉。”
“所以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靠近深巷的地方,不会有什么人来,我在那里藏了很久,可能有一两个月。”
“很久以后,我发现没有人来追查我,爸爸的尸体我也慢慢处理干净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引起什么更大的动静。”
“所以我偷偷跑了回来。”
小可得寸进尺地靠得更近,抓过安苏的一只手:
“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爸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能代替他职责的流民一抓一大把。在头目眼里更重要的反而是我,他们只用了一天搜寻爸爸,却用了半个月来寻找我。”
“然后,摆脱了爸爸的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像我这样柔弱的人可以在那样的鬼地方存活这么长时间,后来我明白了,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个灵能者,甚至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挺厉害的灵能者。”
【诺斯的积累,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
“我没有适用的身份,但以太的灵能阶位已经完全足够了。我可以很轻松地在这里生存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最起码可以接待自己挑选的客人。”
“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安苏将小可从怀里推远,质问道:
“以太的阶位,可以让你升到帮派的上层,成为真正的头目也不是不可能。”
“你没必要在这里折辱自己。”
小可看着认真的安苏,“噗嗤”一下笑出声。
“老爷说笑了,什么折辱啊……”
“只是啊,在暗无天日那三年后,我发现我只会做这件事了。”
“说要去当个帮派的小头目,我也懒得从舒适圈里离开了,既然不排斥,那就选在这里延续我这条卑贱的命,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
安苏感到气闷。
“你听说过黑石吗?”
小可笑着点头:
“听说过,好像是城区的某个大小姐建立的组织,还挺有名气的。”
“有些人说那里是一片乐土,那里没有随处可见的犯罪,没有满路的尸体和烂泥,和平得就像是城区一样。”
“不过,更多人却对此嗤之以鼻。最后,去往黑石的人还是少数,老爷,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苏接不下这个问题,所以小可自己回答:
“老爷,我们是一无所有的街狗,我们真的没有容错去赌什么所谓的乐土。帮派间或多或少都仇视黑石,火并更是日常,如果被发现去了黑石,那里真的是乐土还好,可如果那里是地狱呢?”
“我们将不会被原来的帮派接纳,甚至会因此被追杀。我们没有容错去进行这样的赌注,配给的调动对我们来说都是足够致命的。留在这里,起码大部分人都能活着,只有活着,才是我们最大的目的。”
“理想和追寻,是留给你们城里人的美好词汇。”
安苏久久无言。
他很想反驳,但小可用的主语是“我们”,他因此无法反驳。
作为以太的小可当然有试错的资本,但大部分街狗都是没有的,一但选错了,接踵而来的就是死亡。
见安苏哽咽在那里,小可倒也显得几分错愕。
她伸着懒腰从床上爬起,幼小的身体竟然真有几分媚态。
“失陪一下。”
眼看她又要赤着脚走下地,安苏顺手将那些玻璃碎渣清扫到一边。
紧接着,他陷入沉思。
“该相信多少?”
很明显,小可说的话不能全信,毕竟她的伪装过于熟练,安苏到现在也看不清真正的她。
她对自己说这些,也是建立在实力的差距上。她没有办法处理一个星光,才会用话术和经历让他心软,向他祈饶求生。
可是……
“很成功的求饶啊,小可,你这样诉说经历,我确实狠不下心了。”
自己骨子里是个圣母,安苏一直都是知道的。
不管是对众生,还是具体到每个人,安苏对他们都存在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怜悯,他始终抱着救赎一切的使命感和理想。
与这份“救赎”相对的,街区的“恶”让他因此感受到“罪”。
这一切的“罪恶”,即使在不同的处境里有着不同的呈现方式,但在这个世界中始终与“安苏”脱不去关系。
他默默承受着这份真实的罪恶。
沉思间,小可也返回到这里。
她状态有些不对劲,肉眼可见的恍惚,安苏一眼瞥去,却在她右臂一片愈合的伤口中看到了一个新的针孔。
“?”
安苏皱起眉头:“你干嘛去了?”
“呵呵……”
这是小可第一次在安苏面前失态,她的瞳孔无意识地上翻,露出发青的眼白和密集的血丝。
毫无体面的,小可跃上床,四肢并用,一点点爬行到安苏面前。
“没什么,老爷……”
她的声音不自然的甜糯,带上几分失真。
“只是想让好心肠的老爷看看,小可真正的样子……”
“你注射了什么?”
“唔——”
小可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一点点往安苏的胸膛里拱进。
“圣水。”
“那是什么东西?”
“喏——”
小可变魔术地掏出一根注射器,透明的针筒里,幽绿的溶液平静地流动。
“是城里老爷每个星期都会发的,人人都离不开的圣水……”
“这支是我好不容易搞到的超高浓度特供版,老爷也想试试嘛?我建议不要哦。”
“……”
安苏颤抖着接过那只药剂,放到面前观察。
其中的灵能光粒翻涌跃腾,在灵性视野中不断传递着“极乐”、“镇痛”、“致幻”、“超阙限感知”这样的信息。
这他妈的——
安苏怒不可遏,灵能溶液在他的愤怒里彻底分解,他把这支药剂碾碎,将其中凝聚的灵能放逐成无序的能量。
他怒视着小可: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注射这种东西?”
“你明明受它所控这么多年,它给你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吗?”
“因为,离不开了啊……”
小可朦胧的眼神里掺杂着醉意,浑浊得像是一道螺旋:
“城里老爷的好东西,可不是说摆脱,就摆脱的。”
“离开了圣水,我们的骨头都会散掉的,到那时候,连活不活的都不重要了。”
“……”
安苏看着小可一点点爬进自己的身前,像一条真正的小狗一样舔舐他的手指。
灵活的舌头轻轻吞吐,小可陶醉地讨好着安苏,好像要把幼小的身体全部和眼前的人揉到一起。
安苏无言地外放出灵能将她逐离,看着她贴紧屏障发出娇甜的喘息、充满情趣的轻吠。
“对不起。”
他轻声说。
“真的,很对不起。”
……
呻吟与轻吠很突兀地停下了。
安苏错愕地抬头看去,却触碰到小可愤怒的眼睛。
那对灰蒙蒙的眸子里,第一次渗透出这样清晰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对不起?”
她好像是质问,冰冷的语气和声线和刚才的娇柔绵软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我……”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
“呵呵……”
小可无力地倚靠着屏障瘫坐下,她又是第一次明确的表达出戏谑和讥讽:
“老爷,您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有些事情,您只需要看着就行了,就像是远远观赏马戏表演的观众。你应该看着表演欢笑,而不是在座位上一边看,还一边自作善意地询问:演员们表演得开心不开心。”
“你应该端坐在这里,看着我的表演,看着我俯首摇尾地求饶。
可你却莫名其妙地,来向我道歉,好像一副真的理解我的样子。”
她抬起头:
“您不觉得,这很虚伪吗?”
“……”
小可像是自暴自弃地自语。
“人就是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嘴上说着什么尊严和荣光。实际上,在腐烂的环境里,被剥去了皮囊的我们,只要能活下去,可以比下水道里的老鼠还阴暗,比随处可见的烂泥还卑贱。”
“我们本就是被丢弃的垃圾。”
“……”安苏无言。
“老爷,你见过卡特莱特的冬天吗?”
安苏抿动嘴唇,摇了摇头。
“现在是一年里相当好的季节了,等到冬季最冷的那几天,没有防寒措施,忍受着饥饿的街狗会成片成片冻死。最开始,他们冻僵的尸体还有被人拉到统一的地方堆放,以防堵塞了走道。等到第二年春天,却没有人会去管那些死人了,冰冻消融后,发臭的尸体被街区的土地同化吞没,变成这里腐烂环境的一部分,进到谁也不会在意的循环里。”
“老爷——”
“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丑态,这里的每个人,光是活下去,就必须拼尽全力。”
“所以啊,老爷,不要只想要感动你自己。”
“就算是我们这群垃圾,也是想要一丁点尊重和安全感的,不需要多,一点点就好。”
“您的自我感动,就像是把垃圾丢弃之后,再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反复踩踏,让它看起来更脏一些,更符合垃圾的身份。”
“……”
【我不是……】
安苏在痛苦里迷茫。
他无力地垂下手,面前的屏障无声坍塌。
他的痛苦在虚空中凝出实质,悲伤像是逆流的河。
【我真的是承载这份罪孽的人……】
但是,这样的话真的可以说出口吗?
死寂中,他感受到一双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很柔软的,很娇小的手。
“老爷……”
他抬起头,触碰到小可波光粼粼的目光。
“我刚才话好像说重了,老爷,对不起。”
小可看着眼前的男孩,她莫名地生出心痛和负罪感,这种久违到几乎要被遗忘的情绪。
话语可以带着欺骗,但灵性里的痛苦和悲伤不会骗人。
她僵硬地转移着话题,用前所未有的拙劣话术安抚着安苏。
两人就这样紧紧依偎,毫无欲望的影子。
“老爷……”
安苏也想过,小可恰到好处的情感宣泄是不是也是一种表演,为了挑起自己更深的同情。
不过,想通了更深的一层,再多的猜疑已不再有意义。
“没事,我已经明白了。”
“谢谢你,小可。”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所背负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重量。
所有的,来自“被抛弃者”的不幸、恶意,无穷无尽的怨恨与罪孽。
这些都是枷锁,无限沉重的枷锁,没有办法摆脱的镣铐。我能做的,只有背负着这份重量,走到终末的尽头。
……
安苏闭上眼睛,躺倒在床上。
身边又传来声音,不再冰冷,也没有刻意的媚态,而是很自然的甜糯与柔软。
伴随着女孩同样和谐的体香,不再像之前劣质的胭脂气味,像是泥土、小草和无名的小花。
“老爷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躺着,呵呵……”
安苏感觉有小小的手攀上自己的身体。
“我呀,可陪着老爷折腾了好久,不要点奖励怎么行呢……”
小小的,柔软的唇含着铁片,轻轻贴上安苏的唇。
冰凉,却让人沉溺。
“老爷,我怕你嫌我脏,只好隔着东西亲你了……”
“这样来……可以吗……”
白皙的小腿跨过,胸口被稚嫩的身体压住,轻盈到感觉不到重量。
温暖的感知袭来,意识在柔软里逐渐模糊。
“老爷……”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老爷,我就叫小可。”
“这……”
“爸爸虽然是个混蛋,但他起码让我活了下来。他曾经在城区的一个大家族里待过,家族里的大小姐养了一条狗,就叫小可,所以他也让我叫小可。”
“……”
“街狗不在乎名字,他的想法估计是,能成为大人物家里的狗,也是一件幸事吧……”
“你不是……”
“好的,好的。”
……
“老爷,你多大了?”
“大概……十五岁?”
“嘿嘿,那我好像还比老爷大一点……”
“老爷……”
“嗯……”
“可以叫小可一声姐姐吗?”
“……”
“你喜欢甜味吗?”
一颗硬糖悄悄划入小可的嘴里,抿一抿就是沁心的甜。
“老爷,可以再给我一些吗?”
“这里有很多……”
……
“小可,你有没有想过,养一只动物来陪自己。”
“可是小可讨厌狗。”
“那就养一只猫,一只小小的猫……”
“……”
……
时间伴随着灵性缓慢流淌。
安苏沉沉地睡去。
小可从房间里慢慢走出。
“可可姐!”
随着稚嫩的童声,几个披着兜帽的小孩子团团围上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可可姐,那个城狗,没有为难你吧?”
最先靠过来的孩子担忧地问道,她检查着小可的全身,视线在触碰到胳膊上那个新针孔时猛地一滞。
她肉眼可见得愤怒,小小的脸庞气得发紫。抽出腰间的短匕,她就要冲进房间找安苏拼命。
愤怒刚刚燃起,就被小可轻笑着制止。
“别冲动,装个样子罢了,我没有被注射圣水。”
女童歪着脑袋,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可可姐好像不太一样。
她今天笑得很真实,莫名的芬芳。
“这个老爷,是很好的人呢……”
看到小可没有受到伤害,众怒很快被平息。
孩子们围绕着小可问东问西,像是充满活力的雏鸟,呈现着与街区的死气截然不同的生机。
为什么没有接受帮派的拉拢,成为街区的管理者呢……
大概是仅存的几分善念,让自己不愿意就这样在淤泥里腐烂。有了几分力量,就想要去拉一把深陷沼泽的人,起码想让孩子能够体验到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大家来这里,有糖吃哦——”
她拍打着自己的脸,让自己从虚幻的自我满足里脱离出来,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小可,只是几句真挚的话,一点点诚切的行为就把你打动了,你还没有变成狠心的坏女人啊……
在这个地方,不够心狠的人,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过……也无所谓啦。
……
我已经有了这么多软肋,为什么还要去关心一个不相关的星光呢……
小老爷是城区的人,他不需要我的担心……
叼起一根卷烟,无知觉地看向浑浊的夜空,小可的眼神越来越柔软。
我没有城区大小姐的魄力,去创造出一片沙漠里的绿洲,去组建黑暗中向往光明的秩序。
我能做的只有守护好自己这泽小小的清潭,不被外界的污秽所侵染……
她看着面前收养的孩童,不知不觉已经有十几个了。他们在危险的街区需要隐匿着行动,所幸,在小可这个以太的保护和溺爱下,他们还能有一段相对完整的童年。
相比较之下,受庇护的雏鸟已经足够幸运,自己也不能再奢求更多。
帮派调来协助自己“工作”的两个灵能者,没啥动静的就灰飞烟灭,连现场都不需要打扫,倒是也方便……
不过嘛,还是得赶紧走了,不然被帮派找到又是一通麻烦……
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甘心呢……
小可茫然地抬起头。
她朝着天空伸手,试图触碰这缕淡淡的情愫。
月色柔和,平等地驱散着可以触及到的黑暗。
“我为什么会想要哭呢?”
今夜过后,我便会从小老爷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偶然的相遇也会瞬间化作乌有……
甜甜的糖果,轻飘飘的小猫……
以及璀璨耀眼的星空……
还有温暖的手。
……
月光把她的漆黑长发染成银白,布满裂痕的灵性在此刻闪闪发光,像是无限灿烂,却一瞬短暂的烟花。
……
迷迷糊糊的,安苏从睡梦里醒来。
无意识地摸索着周围的环境,他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和斑驳的墙纸,感受着身下坚硬的木板床。
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被褥,虽然不能提供什么热量,但它洗得很干净,隐约间还能闻到清洁剂廉价的香味。
在这个地方,干净的东西已经足够少见和珍贵了。
意识到自己在哪,安苏皱着眉头坐起来,打量着四周。
房间没有窗帘,外面还是黑蒙蒙的一片。不算明亮的月光从一侧透进,朦胧而梦幻。
小可不在。
将被褥叠好放在一旁,安苏慢悠悠地走出房间,下了一楼。
明显是深夜,甚至可能快要到凌晨。这个地方没有半点人声,只有远处还传来隐隐约约的机械轰鸣,亘古不变的嘈闹。
“她走了吗……”
安苏回想着梦幻般的一夜,轻轻叹了口气。
【那我也该出发了吧。】
在这里,自己也算是找到了前进的驱动力。
至少,要对自己背负着罪孽,还有那些被抛下的灵性做一个交代。
隐隐间,悔恨的阙值已经近在眼前,安苏浏览着多周目的记忆,默默思考。
抛开拯救世界的出发点,我还真是……十恶不赦的恶徒啊。
无穷无尽的牺牲为自己铺路,只为了瞥一眼那个也许存在的“终点”。
这一切,这条道路,既然已经开始,不管值不值得,都必须走到头了。
……
不知不觉地,安苏抬起头,他在思考中穿越了几条黑街,莫名其妙地又回到黑石。
远远的,他看向那个熟悉的窗台。
沉思片刻,他弥彰盖影地将石头帽扣在头上,慢慢靠近过去。
【晚上的总部没什么人,喝多了的黑石众歪七纵八地躺倒在每个角落里,他们把几张石椅拼凑在一起当做床,头脚相对地酣睡,发出震天的打呼声……
“自己在二楼睡……都会被他们吵醒……”
神智清醒间,安苏小心翼翼地绕开两个睡在地面上的男人,垫着脚静静走到总部的二楼。
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安苏犹豫片刻。
他伸出手,想要轻轻敲响房门——】
不,他这一次并没有敲门。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漆黑像是熏香,抚平灵性里的躁动。
女孩静静地躺在那里,透过帘幕,像是泛着清辉和荧光。
她没有盖被子,睡相不太安稳。一条纤弱白皙的腿从床沿伸出,静悄悄地垂落。柔软的肌肤把坚硬的床板都枕得发软,女孩完美的身体在垫席上压陷出和谐的形状,像是由神明雕琢的塑像。
似乎是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女孩不安地将腿收回一些,比霜雪还要纯白,比绸缎还要柔软的四肢一点点蜷缩,像是毫无反抗力的小兽想要躲进安全的洞穴里。
安苏悄悄地靠近过去。
无源的风将窗前的纱帘吹动,隐约透过粉尘般细腻的月芒。
纤细的指节划过白色床单,掀带起阵阵层叠的褶皱,像是幽幽清潭里荡漾的涟漪。
他轻轻攀上她的手,看着她娇小无骨,泛着血色的耳朵,倒映着清澈坚定的五官,还有笼罩在美丽面庞上,如光环般皎洁的月色发丝。
【纯白的身影立于花海之中,漫天幽蓝的极光。】
不安被莫名地抚慰,女孩平静的呼吸声像是无垠的海浪。
两只同样纤细的小手互相交缠着,一点点上升,像是彼此交织的美丽螺旋,还有绵软无力的藤蔓,彼此连同的苍青血管像是树的根须,也可能是生命。
【纯白的女孩化作透明的蝴蝶,展翅飞远。】
十根手指默契地张开,然后紧紧握在一起。
至少,是比肌肤更炙热的温度,血液在彼此的身体里交换流动,湿润还有温暖。让人想到寒冬中挤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
【想要,把飞走的蝴蝶困在手心里,再也不松开。】
灵性沉入悔恨,成为安苏贯通时间的基石,这是注定的道路。
恍惚中,安苏回想起那个夜晚。
——也就是那条黑石被毁灭的时间线。
回忆犹如溃堤之洪,源源不断地从灵性深处涌出。那些数之不清的片段里,他目睹着自己别离前的的踌躇,注定放弃的痛苦。
万千尝试,不变的悔恨累积成堤。
“艾琳……我们逃吧。”
那条时间线上,他最终还是勉强将这句话说出口,灵性中传出一阵刺痛。
这股刺痛剧烈到撕裂灵魂,安苏觉得身体从中间被撕扯成两半,无限的痛苦中却没有伤口和鲜血。
眼前开始浮现重影。
安苏看到了许多的幻象,很多很多的场景都在演绎着同一幕演出,无声中像是一出荒诞的默声剧目。
舞台上只有两个人,他和艾琳。
“艾琳,跟我去王都吧……”
这一幕中,他们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满天飘散的灰烬像是无色黑白的花之舞。
下一幕被拉开,是完整的黑石。
还是他与艾琳,他说:
“艾琳,我们跑吧……”
又是下一幕。
“艾琳,这里就要毁灭了,快跟我走……”
再下一幕……
“艾琳……我们逃吧……”
无穷无尽的被掀开的幕布……
“艾琳……我们……”
“艾琳……”
……
【不要。】
安苏开始喘不过气。
他死死盯着被短暂揭开的记忆之帘,他在等那一个回应。
……许久之后。
艾琳说:
“不可以。”
无数次的尝试。
她都只是平静地回答:
“安苏。”
她说:
“我会留在这里。”
……
天旋地转。
【为什么?】
安苏狠狠抓向艾琳的肩膀,面目狰狞:
“为什么?!”
他一字一顿: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抛弃了黑石,是我抛下了街区,我放弃了这部分人,仅仅因为我的无能!”
“他们,所有的所谓罪人,他们全都死于我的傲慢!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明明无法拯救众生,却还打着救主的旗号,给众生下定义……
他们都只是因为我的无能,才被贴上罪人的标签,被流放至此。”
安苏的语速越来越快:
“是我的傲慢衍生了街区所有的恶意,是我的“有罪论”杀死了这么多的人。他们,葛温,里奥,老沃特……全都是因为我才会死,这明明都是我的【罪】……
你们没有错,你们从来就没有错……”
“跟我走吧……艾琳,不要惩罚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无法从塞维尔的布置里拯救卡特莱特街区,他现在只想拯救面前的人。
“求求你了……艾琳,我们逃吧,逃去终末以外,带着黑石的一切,去末日之外重启一切……”
【明明,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
我是艾琳的“仇人”,我毁灭了她所珍视的一切。
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拯救她吗?
……
“安苏……”
“……”
温暖的声音,像是寒冬里的暖阳。
“足够了。”
她的眼睛看起来更鲜艳了了,像是被水雾浸润的红宝石。
她说:
“已经足够了。”
【不行。】
“为什么。”
“快去王都,你可以逃走的,艾琳。你从来就没有被抛弃过,你可以逃离终末,去寻找新的开始。”
“我们还可以带上黑石——对!下一次的轮回,我们还可以带上整个黑石一起逃。”
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走,黑石的每一个人,还有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艾琳。】
“你明明,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安苏试着抚慰自己,也试着欺骗艾琳:
“让我留下来赎罪好吗,我来处理塞维尔遗留的后手。我还有很多很多次的机会,我可以找到办法的,拯救所有人的办法,艾琳……”
“你答应我好吗,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安苏垂下头,下巴触碰到艾琳蜷曲的指节。
他不敢睁开眼,他害怕面对那抹目光,怕得快要死了。
【求你了,不要拒绝。】
“不可以哦……安苏。”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活下去?】
“如果连我都走了,那他们就彻底被抛弃了,真真正正的,被全部的世界抛下了。”
【他们全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而且他们一定会死,我救不了他们,我救不了他们!】
“那些无法平复的灵性,他们不甘,被迫使着走向命定的终结。他们需要一份理解和抚慰,是这样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你来背负这份不属于自己的罪孽?】
“安苏,你是命定的救主,你将带领这个世界,带领众生登上诺亚方舟,驶往终末以外……”
【狗屁的命定!】
“安苏……”
“你也该意识到了,安苏。”
艾琳在花海的拥簇下,甜甜地笑起来。
她捧起安苏那双因浸抹灰烬而焦黑的手,紧紧地把他扣在手心里。
“最后做出选择的,始终都是你,安苏,不是什么塞维尔。”
【……】
十指交织间,攥得越来越紧。
“经历了无数次约定的我们,也终会有道别的时候。”
【……】
【是这样吗?】
【我什么时候……做出了选择……】
手中柔软,然后疼痛。
“我会留在这里,安抚这些被抛下的灵性。”
指节因为挤压,纤弱的关节处咔咔作响。
【我的悔恨……源于何处?】
“他们都很痛苦,他们很害怕,他们害怕被其他人丢下。丢在这个漆黑的地方,再也听不见声音,再也见不到光明。”
【原来,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源于我的放弃,还有我的选择。】
“你听,他们在哭啊……”
风铃响起,飞花伴随着灰烬,漫天起舞。
嘶裂的风鸣割破柔软的花,扫清无重量的灰,声音像是痛苦的尖啸。满地的花海孵化出小小的光球,像是蒲公英一样飞远了。
虚幻的场景里,面前的女孩柔软地笑着,像是一株无声绽放的纯白铃兰。
安苏只感到手中一松,被挤压发白的手指猛地握紧,此刻却只能抓握到虚无。
手中的女孩散作血红的碎片。
像是花的轻薄羽翼从纯白人影的身后舒展开,像是刚刚破壳的蝴蝶展开褶皱的翅膀,晶莹而又璀璨。
在灰烬中绽放的灵性,用美丽的【花】与逐光的【蛾】造构的,完整的以太模板,在此刻诞生。
【蝶】舞动着,一点点透明,她飞向包裹着灰烬与花瓣的夜幕里。
【艾琳,当初,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去将那个初到的迷茫旅客,接回温暖的家。
……
【真的,好没道理……艾琳。】
温热的眼泪顺着紧握的手,滚落到一个人孤独的手心里。
【为什么要来脏兮兮的深巷口找到我,为什么要装作不经意地关心我……】
【为什么要给我做吃的,让我睡在你的房间里……为什么要在一次次的迷茫里安慰我……】
【为什么要这样珍重地与我告别,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么多的期待……】
【我可是被你给,狠狠得 PUA了啊……】
……
……
他听到声音,从一切重叠的结局里泛起的回声,是艾琳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柔软和温暖。
“在世界失去光芒之前,命运会让我们重来。”
“当鲜花凋零谢落之时,时间会让我们重逢。”
“但是,当命运的骰子掷落在地,万物既定。”
“我们会因此悔恨,却又无力改变。”
“不过,请你记住。”
她说:
“安苏。”
“你见证了黑石,见证了卡特莱特街区。”
“你也见证了我。”
安苏看着飞花落幕,月光下的蝶从茧中破出,宛如花的绽放,纯净的新生。
直到被花海遮蔽的月光缓缓洒落,漫天的飞灰散尽。
下定了决心的【蝶】净化着这片土地,并长久地守望于此,抚慰着黑暗里因害怕而颤抖的魂灵,将他们搂入温暖的怀中。
在数之不清的轮回里,从未有过动摇和改变。
……
……
从贯穿的回忆中归来。
安苏放下那只柔软的手,转过身,默默地走出房间。
他离开寂静的酒馆,在月光下,最后一眼看向沉默的黑石。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份失去,接受着这份来自千百次累积的【悔恨】。
【艾琳,是我见证了你。】
【也见证了,只属于我的悔恨。】
……
久违的,透明的字幕开始刷新。
【您已见证新的命运节点,正在布置时间锚。
权能-悔恨已接入,你通过了来自“隐秘”(原▓▓)的豁免判定——已连通被隐藏的死海。
比绝望更深邃,比希望更炽热——
当花朵失去色彩,凋谢陷入泥潭。
美丽的“蝶”从此处破茧而出,
不甘与痛苦终将化作粉尘,从蝶翼间散落。
这片世界的以后,到底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呢?
我希望会有一朵纯白的铃兰。】
【你见证了“悔恨”,“蝶”将灵性寄托于你。】
……
他看着二楼尽头的那个窗台,灵性平静地像是死亡,不再有毫无意义的期待,也不再有多余的侥幸。
如果再多作停留的话,也太矫情了……
还不愿意往终点迈步的话,我会玷污与艾琳的约定,也辱没了她的信念……
真的该走了,已经在这里徘徊太久了……
……
可为什么,我还是在忍不住地流泪呢?
【真的足够了吗?】
他抬起沉重的脚,一步步走开,慢慢地走远。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安苏的头上落下,轻轻地飘到地面上。
安苏下意识地低下头,伸手将它拾起。
这是花,一株很少见的,紫色的花。
花枝上挂着密密小小的花朵,大概五六朵簇拥在一起,很漂亮的一小丛。花朵有五片花瓣,是一种很清澈的,掺杂着“湛蓝”与“鲜红”的色彩,像是紫,又更偏向蓝一些。
和安苏眼眸的色彩很像。
明黄的花心像是一个五角星,边缘处向外生长着一圈白色的,像是绒毛一样的花蕊。
它们很漂亮。
安苏认识这种花。
这种,叫作“勿忘我”的花。
……
……
系统的面板里,在许久的延迟后,终于又刷出一行浅浅的字迹。
【这使你充满了决心。】
安苏把“勿忘我”别在戒指上,紧紧贴住一根指节。这样很容易,或者说一抬手就可以看见,再用灵能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他背对即将沉入世界尽头的月轮,走出黑暗,再踏入另一片即将消融的黑暗。
那里有快要升起的初生之日。
他要去拯救世界。
对了。
安苏突然想到什么,他悄悄记下:
【第三天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