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着石头帽的帮助,安苏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沿着王都宽敞的主干道,他在星空下漫步。
离开藏书阁的区域,周围不再能看见肃穆风格的王族建筑,倒是让凝固的气氛稍稍舒缓几分。再往前走上几百米,路边的岗哨站也稀疏很多,民间风格的楼房多了起来——安苏不知不觉来到了居民区。
这里靠近王都的中心,周围的建筑默默地散发着陈年的老旧味道,风格样式也都显得土气。几十年前的红砖青瓦不再鲜艳,外露着灰与黑的单调色彩,只有墙根处未被清理的藤蔓苔藓为其添加几分绿意。
附近多的是一些带有庭院的小平房,最高的房子也就从地面垒起三层,最多再加上一个高挺的屋顶。这些“小洋楼”还特意用大气的暗红色粉刷了外墙,在整个建筑群里,已经算得上器宇轩昂。
夜晚的城区有着些许人烟气息,不时有几个行人从安苏的身旁穿过,他们红着大脸嬉笑、挥舞着手臂高谈阔论,沿路带过阵阵轻风——风里携带最多的是酒味,不算香,但闻起来倒是很烈。
安苏向行人的来处摸索着走去,进到一条小巷子里。
这里是一个小酒馆,几张木头桌子很随便地摆放在屋外的空地上,桌上有小菜和用瓷碗装的酒液,围着桌子几乎坐满了人。
两个伙计端着大盘小盘在人群的缝隙里穿梭,他们一边翻台,一边应付需求繁杂的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人声嘈杂,风里飘香。
安苏思索片刻,缓缓伸手摘下了头上的石头——哦忘记了,这个是术式。
安苏尴尬地放下手,赶着弥赛亚还没开口嘲讽,先一步解除了术式,然后自然而然地挑了个人群中空着的位置坐下。
左边坐着的大叔正高举这瓷碗准备和旁边的哥们走一个,就被凭空冒出来的安苏吓了一跳。
“打扰啊打扰……”安苏自来熟地搭上大叔的肩膀,脸上挂起无害的笑容,“大叔,能问点事吗。”
一边搭讪,安苏一边偷瞄桌上的大盘小盘——都是很稀疏平常的菜,光炸豆子就有两三盘不一样的,炸绿豆子炸黄豆子还有炸花生豆子。大圆桌的中心位置摆着几盘荤腥,看不出来是什么肉,肥瘦相间还简单的上了个卤色,没有在冒热气,众人也都是当凉菜下酒吃。
“老板——给这上仨盘热菜,荤的,按你们卖得最好的上。”安苏又打量了一下大叔碗里透明的酒,补充道,“把你们这最好的酒也再来三斤——我请客。”
随着掌柜答应一声,原本提溜起眉头的的大叔瞬间缓和了神色。他悄悄瞥了两眼安苏的打扮,视线移到安苏的脸上又愣了几秒,显然是被少年精致秀气的容貌震惊到了。
大叔又很快回过神,他陪起笑容。
“少爷破费了,你想知道啥随便问,我虽然就是个小人物,但在王都折腾久了,对这块附近还是很熟的。”
他举了举手里的酒碗,又凑在安苏耳边小声补充道:
“而且啊,我有个大哥还在王族大姓里当护卫,他没事就跟我讲那些大小姐的绯闻——”
“卧槽,别……”安苏连忙打断他,“老哥,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常住在王都的,对外地人怎么看啊。”
觉得这样问好像有些突兀,安苏又补充道:
“老哥别误会了,我是本地人,只不过前段时间被家里派到远一点的地方锻炼,最近才刚回来王都……”
“嗨,我懂。”大叔打着酒嗝,烟熏般的红色爬上他黝黑的脸,“看少爷你这长相打扮,就知道是大人物家里的——你们那些什么家族就喜欢把年轻人往远了丢,美其名曰锻炼锻炼,我其实一直都不理解……”
借着酒气胆子更大,再加上安苏这幅人畜无害的亲和力,中年大叔此刻就当自己多了一个“大来头听众”,他开始即兴发挥:
“最近神墙那块这么多糟心事,那些大人物就不怕自己的子嗣被那群秽民袭击吗?真是一点都不安全……”
大叔还在侃侃而谈:“我就肯定不会让我的女儿去什么外面锻炼——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好吗,到时候秽民打进来了,那些在外面的人死得最干净了。”
安苏已经很久没有用正常的方式跟普通人交流了,他现在就恨不得甩个‘魅惑人类’上去。
但安苏还是忍住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耐心:
“大叔,我就是想问,你们对生活在王都以外的人怎么看。”
“什么叫王都以外?”
“?”安苏长大嘴,发不出声音。
“什么叫王都以外?”大叔还以为安苏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什么叫……什么叫王都以外?”安苏看着面前男人认真的表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大叔还是一脸茫然。
“我问你,你听清楚——”安苏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扭曲的表情,“博德恩以内就是王都对吧……”
他死死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眼神尖锐得像针。
“对吧?”他突兀地提高了一倍的音量,围坐着的众人的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嘈杂的人声因此凝固。
“啊……嗯对啊!”大叔被吓了一跳,他支支吾吾地回应道。
“那,走出神墙呢?”安苏无意识中死死捏着圆桌的边缘,指甲深深嵌入并不坚固的木质桌板里。
“走出……神墙?”大叔的眼里闪过迷茫,“神墙底下就是那群秽民的地盘——”
“我问你走出神墙之后呢?再往外面走,走几十几百几千里,那里是什么地方?图恩王国吹奉了上千年的万里沃土,就只有一个王都吗?”安苏几乎是用吼的问出这句话。他发出沉重的喘息,像是被呛住了痰的老人,失控的颤音从喉咙深处传出。
他哑着嗓子吼道:
“告诉我,王都以外,图恩王国别的行政区域,是什么地方?”
“……”不止是大叔,围坐着的众人都陷入惘然。现场没有人说话,人群鸦雀无声。
沉默震耳欲聋——安苏觉得自己在耳鸣。
【他妈的全他妈疯了!就不能稍微有点逻辑吗?】
安苏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寂静中,有人不小心碰倒了碗上的筷子,掉落到地上的筷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开始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这位爷怎么了……好端端的发什么疯?王都以外还能有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开始不满,但又被旁边的人打断,提醒他当心祸从口出。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个事儿?”上菜的伙计拽着掌柜一同前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呆在原地的安苏,向围观者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了?你们谁得罪这位少爷了……”
周围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事……”安苏把手从桌面下抽出来,对着众人轻轻摆动。他极慢地坐下,身体好似瘫软。
“抱歉了各位……”安苏想要解释,支吾一阵后还是只有干巴巴的沉默。
这时,有人给安苏解围,他开口道:
“少爷说的王都以外,是不是指卡特莱特——”那人还没说完,声音就一点点小下去,然后消失。
好像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又一次安静下来。
一股莫名而来的‘戾气’突兀的从虚无里浮出,像是在避开窨井盖里冒出的恶臭瘴气——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息,然后皱起眉头。
邻桌的几个醉鬼听到这句话,更是额头探出青筋,不自觉地紧握起双拳,面目狰狞。
人人都把“城街不共戴天”的思潮刻入灵性,“卡特莱特”这个词在王都似乎代表着一个禁忌,仅仅是被提及便引出无限的恶意。
安苏这一次没来得及困惑,更没时间探究。现在的他被“外界”的失却重击,久久不能释然。
【还讲不讲道理了……】安苏觉得很委屈。
是那道墙的问题……还是灵能场的问题?
王都之内的选民,用一种极度不协调的方式遗忘了“外界”,生硬到令人无法容忍。
硬要去形容的话……安苏想到“区块”的加载原理,被神墙围在内部的人,无法意识到自身所处区块之外的世界。
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灾变?以至于要用一面认知之墙把它与众生隔开?
“还是说……”安苏打了个哆嗦,他想到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性,“也许外界已经不存在了。”
对啊……对啊……从自己到王都开始,就从来没听见过有关图恩其他行政区划的信息,一点都没有!原本他还以为是王都选民排外的表现,但……
对了!
安苏突然想起来,之前从里奥那听到古怪的话语——里奥在描述永世级灵能火炬数量时,对仅有两座的灵能火炬加入了“之一”的用词。
他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世界的病变还在深入……”安苏打了个寒战,“外界仍在不断失却,一开始的图恩绝对不止两座永世级灵能火炬。”
是只剩下两座了……
某些东西被永远修正了。
他看向更远处的黑暗,那里的夜显得分外漆黑,徘徊着吞没一切的迷雾。有不可名状的怪物张开深渊似的巨口,进食咀嚼众生的认知,舔舐秩序的边界。
他感到恐惧。
安苏能够接受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的真相,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道心理防线还是被无情击碎。
就像是面对一个自称“重病”的患者,医生在初步检查之后,发现这个病人高血压、糖尿病,也许还有严重的体内炎症——这都还在医生的接受范围之内。
然后患者在做完医院的大部分检查项目之后,医生发现他还患有胃癌肝癌肠癌尿毒症白血病,最后发现患者脑子里还长了一个恶性肿瘤……
这显然不能够接受了。
如果安苏真的只是个医生,他大不了对着患者说一声“没救了,等死吧。”
可现在,生病的是整个世界……
安苏想过许多的“末日”场景,但这些场景多多少少都有着一个来自“外部”的毁灭力量——与这个世界的病症完全不符合,一切异变都仿佛来自世界内部,那个比想象更深邃的基点、深渊以下的根源。
……
与这样的“现实灾变”对比,城街之间的冲突都显得像小孩子过家家,被安苏暂时排除在思考进程以外。
不过,看着周围人纷纷陷入咬牙切齿的暴怒状态,安苏也只好自己来打圆场。随着一个范围“清醒术式”的展开,众人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有灵性的的伙计急忙把手里的酒摆到桌子上,这一下子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聊那些晦气的玩意……少爷我们喝酒!”男人把斟满的酒碗递到安苏面前。
安苏讪笑着与众人碰杯,几碗酒配上几口肉下肚,先前矛盾也就化解干净了。
晚风微凉,安苏不愿再多作停留,打了个招呼后便匆匆离座。
没一会儿,他再一次带上石头帽,在星空下漫步。
安苏半眯起眼睛,打了个酒嗝。刚才喝的那几碗酒虽然透明,还被店家标注成烈酒,但实际上体感度数只有二三十度,酒体里杂质杂味也都很多,估计是自酿的。
图恩也还没有完备的蒸馏工业链。
——在这两天的生活之后,安苏也了解了一部分的“图恩王国”。虽然有着灵能这种超凡力量,但王国整体的发展进程停留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水准。在“失却”还没到来之前,拥有着万里沃土的王国绝对算是农业强国,人民温饱不愁,不过却也没能靠这一优势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工业生产力……
也因此,图恩王国的空气质量应该还没遭到工业化的污染。
安苏抬头看天。
漆黑的帷幕里星光点点,无数繁星分布于无垠的夜空,在视野里清晰澄澈。
不过嘛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一个有灵能的世界,想象不到“污染”会呈现什么样的形态。
酒劲上泛,安苏觉得自己的神智开始恍惚。有着石头帽,他也无需在意路人的目光。
他在王都的大道上蹦跳、然后起舞,发泄着灵性里积攒的沉重压力……
突然,他感到腰间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磕到,于是伸手去摸。
这东西四四方方,摸起来冰冰凉凉。
他把那个东西从腰带上取下,放到眼前。
酒意像泡沫般消散——
眼前是一把黑漆漆的枪。
他自己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