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失却的历史

安苏从头到尾把这篇有关第一次大祭的记录反复阅读了几遍。

“选中土以内,九成神弃者之灵性为礼,归还大源……”

安苏知道,生活在王都的,只要是启灵了的图恩人,比起灵能者更喜欢自称“选民”。

即使是没有扬升阶位的普通人,也会以“选民后裔”的身份自居。这个词最开始就是与宗教挂勾的称呼,代表着被神选中者、受神恩宠之民。

那么对于“神弃者”的意义,安苏的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有了猜测,直白点可以说是答案。

九成……安苏只觉得口干舌燥,他无意识做着吞咽的动作,试图平复躁动的灵性。

是九成的普通人?

还是说自己猜错了,神弃者在那个时期实际上指代“死刑犯”一类的特殊身份……

……

越发融入这个世界,安苏现在已经能用图恩人的思维模式进行思考了。

对于那些长期处于文明疆域之内,接受着秩序的限制和引导的人来说,源自灵性深处的不适感会阻止进一步猜测。

就好像普通人在面对超出“秩序理念”之外的恶劣事件时,本能地会去逃避更深一层的思考,不愿意去接受最可怕的那个答案。

不过很快,安苏就进入旁观者视角,压制住这份煎熬的情绪,很轻松挣脱了道德观的折磨——这些外界因素会影响到他对现象的判断,在退出原始文明的思考模式后需要将其舍弃。

“不过……”安苏还是觉得恶心,有种反胃的感觉。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类情绪对一个联邦公民而言并不正常。

所以他给这种情绪找了一个缘由:

“大规模献祭,就算是联邦也不会允许这种程度的罪恶仪式。”

安苏本就不是普通人,尽管他愿意遵守秩序、维系秩序。但骨子里,最早的“安苏”早已异化,扬升的“自我”和神性的加持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让他能够从上帝视角审视自己,甚至是这个世界。

他重新梳理现有的情报,其中,有关“第一次大祭”的史料记载属于意外收获。对于这份史料,安苏尽管不能盲目地下达判断,但还是多给教会一方留了个心眼。

原本从佐伊给的说法出发,教会举办“大祭”的行为是为了处理有关“大源”和“末日”的变故。【无论如何】,从出发点看来,教会都应该是站在“秩序”一边的。

但在了解完疑似大规模献祭仪式的“第一次大祭”之后,安苏不得不在“无论如何”这个前提上打一个问号。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悲天悯人,会本能地会去排斥对“众生”的伤害。

安苏并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但他现在接受不了以多数生命为代价的牺牲来换取一个属于少数人的破败未来。

即使能成功渡过末日,这样的未来也已经失去了“文明”的意义。多数与少数的剧烈分化将会彻底将“人”的概念异化,直到最后,连灵性都会因为不齿而黯淡。

【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将被灵性抛弃,变为真正的“神弃者”。】

这样的呓语突兀地从灵性深处响起,安苏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虽然不明显,但他此时有些发颤。

【绝对不可以。】

【绝对……】

安苏发觉自己的状态有些不正常。

这份强烈的抗拒感占据了大半灵性之海,像是近距离打开胀气的鲱鱼罐头,再一边往嘴里塞入腐烂的猪板油。这种知觉已经超出“难受”、“反胃”、“作呕”一类词汇所能描述的层级。他的脑海中仅仅只是闪过接受这个结局的想法,就有无法忍受的抗拒上泛。

“咳咳……”安苏干咳两声,勉强压下喉咙深处的腥气。

莫名的,他想到了塞维尔。

塞维尔……

安苏没头没尾地想道:

【是你在警示我吗?】

……

将心中对于大祭的不安暂且收敛到一边,安苏深吸一口气,将深陷进纸页的指节缓缓抽出,轻轻掀起图恩历的再右一页。

这本史册撰写的时候,图恩人还保持着从右往左的记录习惯。所以,理论上来说,右边的后一页就会记录着“开拓时代0年”之前的历史,也就是塞维尔口中已经失却的历史。

他翻开下一页……

安苏翻开下一页——他触碰到坚硬物体粗糙的表面,手指滑动的过程里隐隐感觉到许多凸起的裂口。

【……】虚无里出现许多噪点。

……

安苏翻开下一页——

他迷茫地发现,下一页已经到了这本书的下封面,图恩历就这样被轻轻合上了。

……

什么意思?

我怎么好像……重复了好几次一样的动作……

【?】

安苏突然觉得一阵严重的晕眩,像是短时间里大量失血,眼前浮现起点块状分布的黑影,这些斑状黑影逐渐连成一片,覆盖住几乎全部的视线。

安苏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直到额头即将碰撞到地板的最后一刻才将将用手肘支撑起半身。

强忍着仿佛源于灵性的刺痛,安苏拼命地把眼皮上下撑开——那对异化的枝藤光圈疯狂地向外生长,无视已经缩小成针尖的瞳孔,在眼球的边缘构筑起一道神性之墙,维持着灵性视野的完整。

安苏看见,眼前的黑斑逐渐呈现弥散分布的雾状,伴随着光怪抽离的高频闪动,世界像是抽帧的视频画面一样卡顿。光影陆离之中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寂静里,无限的诡谲与癫狂从所有黑影里扭曲着伏行,像是光敏癫痫发作时的病人所看到的画面。

下一秒,这幕疯狂的景象突兀地终止了。

黑影和雾气在变化发生的瞬间就被DELETE一样擦除,安苏迷茫地看向四周,一旁的灵能灯光仍然幽幽地驱散着黑暗,阁楼上静悄悄的,光尘无声舞蹈。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和谐。

安苏抬起胳膊僵硬地爬起,一直支撑着地面的胳膊肘被磨得发白。刚才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触地的关节部位被粗糙的地板蹭破,透出鲜红的血渍。

他看向面前的图恩历——这本厚厚的大书正面朝上,静静地闭合着。

犹豫片刻,安苏还是翻开了这本书,他看向第一页。

首行是熟悉的【开拓年代0年】,下面还是对第一次大祭的记载。

安苏默默地看着页脚——明明他记得自己在不适时不小心抠破了下方的书页,但那里出现没有破损的痕迹,也没有更多的“下一页”了。

因为这已经是“第一页”,再后面的只有封面。

历史长河的源头,就到这里为止了。

【失却其一·历史】

……

安苏感到恶寒,明明是近夏,凉意还是和附骨之疽一样爬上他的背脊,他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眼睛,把那对神性之环覆盖住。

【这就是……塞维尔所说的,失却的历史?】

他缓缓把手放下,在面前凝起一块镜面,默默地看向自己的眼睛。

瞳孔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大小,几分钟前厚重的枝藤抽离着解体,一点点收回到那层光圈内部,直到完全贴合紧瞳孔边缘。

神性帮助他抵抗了“认知的遗失”,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历史的失却作用于整个世界,在无人知晓的时间点抹除了“开拓年代之前”的过去。

……

这是什么级别的大灾变?现实灾变?

【玩不玩?】

安苏又回忆起降临的这三日,漫长到好像过了三年——自己刚到这个世界就继承了“披着大boss皮却疑似为救世主”的身份,顺便接过了“前身”身上的重担。同时作为究极白板的“穿越者”,安苏还需要自行来探索整个世界的背景,直到揭开被掩埋在渊面以下的全部谜团。

现在看来,这重谜团的背后,藏匿着某些很可怕的真相。

【难度太大了吧!】

安苏很愤怒,让一个刚入坑三天的新手来打最高难度的副本,还不让读取存档,他当然愤怒。

世界的危机悄然到来,人们却还困于内部的矛盾。

城街就不用多说了,两边恨不得对方明天就死绝。

作为掌握王国全部驱动力的王族也一副开摆的样子——图恩王甚至还因为“父子关系不和”一度怨声哀道。

至于聆听神意的教会那边,安苏也是越想越气。

原本应该是兜底的存在,现在看上去越来越不靠谱。明天的“大祭”保不齐就是准备整个大的,大规模献祭的仪式违背了灵性世界的某种规则,到时候还没等来末日,大家一起手牵着手完蛋!

“哎……”叹息声后,安苏也平复下心情,安抚住狂蹦的心脏。

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行下去。

安苏把图恩历放回书架的原位,老旧的书籍封皮都很粗糙,彼此摩擦时发出“嘶嘶”的刺耳闷响,安苏用了很大力气才把这本沉重的书塞回到缝隙里。

他顺着旋转石阶下楼,一步步都轻盈绵软,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一路扶手上的灰尘从厚变薄,直到完全消失。这也代表着“人”的活动痕迹正在加深,就和历史进程的发展一样——越到现代,事件的目的和记载也就越清晰。而越是溯源的古老,越是掩埋着世人所不知的秘密。

……

安苏回到一层,又翻阅了其他的一些史册。

这一次,好像先前没被发现的BUG得到了及时的修复,手里的书籍不再诡异地消失书页。但它们都不约而同地停留在“开拓时代”之后,不再有分毫更往前的记载。

当然,也没再有关于“第一次大祭”的详细记录。

安苏还试图寻找有关“秽乱”的记录,但这场三年前的巨大动荡还没有被载入书籍里,在反复寻找无果后,也只能作罢。

长期在半昏暗环境里里看书,安苏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泪腺受到刺激,分泌出粘稠的组织液。

他无意间抬头,模糊的视线看向自己刚刚所在的楼顶。

从仰视的视角中,藏书阁的主楼显得高耸,与其说是楼反倒更像是一座塔。

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墙壁随着高度的上升,框出的圆形空间逐渐变窄,直到看不清顶部。在一圈圈旋梯的衬托下,高塔仿佛通往天际,灵性都在这股遥远的压迫感下觉得逼仄。

黑暗重新笼罩阁楼之顶,尘封的书册载录着血淋淋的罪恶藏匿在阴影中,或许在等待着真相的浮现。

可惜,似乎也再无人愿知晓,再无人肯承担……

他感到苦闷,还有茫然。

……

“嗡——”

有古怪的动静传出,像是牛角被当作仪式的用具而被吹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浑厚……

灵性深处镌刻的意识在涌动,向外盘根,向内生长……

安苏恍惚间挣脱开这幅躯壳,逃离这个狭隘逼仄的视角。

【弥赛亚。】他呼喊弥赛亚,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无风无浪的无垠海面。

祂陈述:

“人”的欲望太过繁复错杂。

即使是面对迫近的灾难,直到末日真正到来的前一天、前一个小时,他们还沉沦在无止境的内耗里。

文明真的是很残忍的东西,他们寄生于自然,用没有尽头的贪婪向外索取。

他们向世界索取,向一切可利用的事物索取,向同类的更弱者索取。

以前,他们用奴役、用献祭去换取发展的底力。现在,他们用征服和分化去换取虚伪的兴盛……

这样丑陋的我们,真的能够抵达“灵性”的一侧吗……即使是接近?

安苏此时无限的平静,他傲慢地评价着文明、审问着众生,像极了高高在上的——

【主】

灵性在倾听。

【弥赛亚,谁当得救?】

【……】

没有回应。

直到人性的色彩重新占据那双湛蓝之目,安苏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

【如梦初醒】

他摇摇头,然后走出书阁的大门,踏入另一片更广阔的黑暗里。

沉重的铜铸大门在他身后闭合,发出闷响。

安苏见证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