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
作为王国的核心建筑,王宫并不显奢华贵气。
相反,漆黑的石砖构成了王宫的主体,这些砖块甚至没有精修就被堆叠成墙面和立柱,它们保留着相当原始的姿态,与王都其他区域光洁靓丽的建筑群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差。
不过这些粗胚般的原料组成的建筑另有风格,让整座宫殿显得格外厚重。
宫殿外围,一座座实心的尖塔在角落无声伫立着,隐隐间相互对峙,像是守望整片城区的哨卫,彼此构筑起王宫的永固防御术式。
内殿之中,金质顶灯悬挂在天花板,算是仅有的奢贵装饰。炽白的灯光即使在白天也有些刺目。
几个身着华袍的中年人聚集在这里,他们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沉默地站立于高抬的王座之前。
肃穆的氛围萦绕在空气里。
“只有这些吗?”
低沉的声音响起,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一个并不高大,却极具压迫感的身影高居在王座之上。
座下跪伏着的臣子将头垂得更低,他尽力让说出的话语不带有颤音:
“只有这些了,陛下,教会方面不愿意透露更多有关大祭的细节,我们试过……”
只是说到一半,官员就感觉口干舌燥,他不敢咽口水,于是突兀的沉默降临在大殿。
座下的众人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座上的男人以食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大殿里回荡着“哆,哆”的回响,声音微弱而清脆——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击于在场所有人心口。
气氛压抑得几乎窒息。
此时,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一个传令员仓忙地出现在殿门口,掺杂有灵能的传音响起:
“陛下,王族选民军所属的银冕小队有要事相报!”
这道声音仿佛殿内众人的救命稻草——他们终于能抽出空隙,伸手抹下就要从额头滴落的汗珠,前列的几人更是抓住机会猛猛喘了几口大气。
王没有另外的动作,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他抬抬手指,意思是“就站在那里汇报”。
“这……”传令员楞在原地,他微不可察地向殿内的一人瞟去两眼,然后跪下。
“殿下,银冕小队在调查神墙南段秽民动向的期间,偶然间捕捉到“秽民正在寻找一个男孩”的消息,他们判断,秽民正在搜寻的就是……”
传令员顿了顿,继续道。
“他们在搜寻的就是塞维尔殿下。”
在场的众人听闻都没有什么反应,好像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消息。
王轻轻把头抬起一些,正好脱离了阴影的遮挡,露出一张无比威严的面庞。
——精蓄的短胡须从下巴延伸到两鬓,棕黄的短卷发如同风干的棕榈丝,硬质般挺立着。他的面颊轮廓分明,颧骨很高,漆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被高挺的鼻梁衬托得更加深邃。
他这样问:“然后呢?”
语气里明明没有严肃,但只是被那对眼睛注视着,传令员就开始呼吸不畅。
他颤颤巍巍地补充道:
“银冕小队在秽民出没的区域发现了一支刚刚返回据点的商队,在商队里,他们发现了一个“自称金枝家男丁”的男孩——”传令员悄悄观察着王的神情,“他们判断这个男孩很可疑,说不定和殿下存在某些联系……”
众多幸灾乐祸的目光指向大殿右侧的一个中年人,那是属于金枝大姓的席位。
金枝家的官员瞬息间慌了神,他忙不从地把头狠狠砸向地面,支吾着发不出一言。
王似乎来了兴致,他没有在意惶恐跪地的金枝官员,状作无所谓地挥挥手:
“都散了吧,去把那个金枝男丁请进来,我单独见他。”
他想了想,突然又指向那个官员,轻笑着补充道:
“你留下。”
传令员去通知银冕小队的众人,王座之下聚集的臣子也齐整地离开大殿。
随着两旁的侍从的离开,殿门暂时闭合,没有阳光照射的黑钢显得冰冷而生硬,硕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王和臣子。
一时间几乎无限的肃穆。
金枝官员仍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敢动弹一下,他听见王似乎很随意的声音。
“金枝卿,关于我的那个秽民儿子,你有什么看法?
冷汗浸湿了男人的衣襟,他不敢抬头:
“臣不敢妄自议论塞维尔殿下。”
“没劲……”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他自语般地开口:
“金枝卿,我记得你执掌政务要事,倒有不少事想问问你,正好政务厅最近也不太平——”
“你们在那忙什么呢?”
金枝卿不自然地咽口水:“禀告陛下,政务厅正在与教会方面商讨二次救援的相关事项,由于教会方面的不配合,进度陷入了僵局。”
“这样啊……”王摩挲着下巴。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需要我们和教会共同派出救援力量?”
“陛下,近期博德恩之墙南部的秽民躁动四起,乱象频发,导致附近的多支精英小队失联,这才需要双方的合作救援,同时镇压当地秽民。”
“这样啊……”
“不过……”王的目光朝向一片虚无,“我怎么记得,最开始失联的不是什么精英小队……”
他幽幽道:
“一开始失联的是白塔……对吗?”
……
罕见的,臣子没有回应王的问话。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直勾勾的目光看向面前的虚空,眼神里充满着迷茫。
“白塔……”他梦呓般重复着这两个字,失去焦距的视线不似在思考。
直到王轻敲两下扶手,才将他惊醒。
他虚脱地看向王,嘴巴在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抬头。
“哼……”王已经意识到什么,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金枝卿,如果我告诉你,世界即将迎来终末,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将面对永恒的死亡,你……信吗?”
男人又急忙想要跪下,但他的动作被王用灵能阻止了。
“站着告诉我,你信吗?”
“臣……”他手脚发软,但又不敢跪,无神的眼睛里充满麻木
“陛下不朽!”
没了后文,这四个字就是金枝卿的回答。
汗珠已经从他的裤腿处流下,无声滴落在大殿的地面上。
王又一次发出莫名的叹息:
“罢了。”
殿内死一样的沉默。
突然,内殿的大门重新被打开,一个少年伴随着殿外的阳光,孤零零地走进来——那张精致的面庞在光照下发着金光,美丽且神圣,沉稳里带着俯视一切的自信与张扬。
好吧,自信是装的,张扬也是装的。
实际上,安苏全靠硬挺才保全风度——
【汗流浃背了吧老弟,逛街逛到仇家泉水来了!】
他当然是自愿跟着那只军方小队被带走的,以他在商队里的不协调感,随便显露一些特异点就可以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原本就抱着非常规的打算,安苏就想依靠路遇军队这项突发情况“打开局面”。他巴不得自己被送到监狱、审查厅一类的机构里,这就变相等于直接打入王族内部。从内部出发调查图恩的异变,凭空多出了好几道着力点,更容易去触摸隐藏在幕后的真相。
“呵呵,一点都不按套路来!”
当安苏表现出明显的异常后,军队也是一点都不墨迹,押着他就往王都中心送,到这里为止都还在安苏的计划范畴以内。
但他实在没想到,屁大点的动静,那只脑袋缺根筋的小队直接就把自己送到王宫来了……
扯淡呢!原始文明的官方效率有这么高?遇到问题不应该先送到某某中转部门挂个名,经历一系列的磨磨唧唧的流程后,再丢给上级慢慢审理。
这个过程里有的是安苏的操作空间。
但!是!
哪有刚来的嫌疑犯就丢上最高法院判刑的?
还是国王亲自审判?!
“这一点都不人道主义!”安苏抓狂,“我要起诉!”
现在当然没地方给他起诉,所以安苏只能硬着头皮走入大殿。
少年刚进殿,还在四处打量着周围的陈设,但很快被面前萎靡的大叔吓了一跳——金枝卿恶狠狠地盯着他,凶戾的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见鬼,我就这么遭人恨?
安苏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到这个大叔,只好小心翼翼地绕过他,径直走到王座之前。
“伟大的马林库斯三世,图恩的永恒君王。”安苏微微躬身传达着敬意。
他感觉自己就是没拔毛的鸭子,活蹦乱跳地被摆上餐桌,连图恩王的名号还是他不久前用魅惑人类在商队那里打听到的。
“弥赛亚,觐见图恩王。”
在金枝卿惊诧到极点的目光下,图恩王从王座上站起身。
安苏得以窥视座上人的全貌——
与那张威严的面容格格不入,图恩王的身形瘦削到可以用“干枯”来形容,像是长时间切断了养分供给的枯树,干瘪且易碎。
图恩王直立的动作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安苏的灵性视野里隐约能看到这一幕——
有藤蔓形态的植物将那具干枯的躯体与王座链接在一起,随着这些藤蔓被撕扯挣断,残留的植物组织像是瞬间脱干了水分,化作毫无生机的纤维碎末,很快被风吹散成灰。
这个过程让人揪心,安苏连灵性都在发出悲鸣,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出悲剧。
有锋利的刺刀在灵魂上划动,留下狰狞的、短时间里无法愈合的伤疤,灵能顺着伤口流出,灵性都显得萎靡。
为什么会这样……
安苏感到茫然。
背靠着雄伟的王座,图恩王干枯的身形在此时也显得高大。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指向少年。
安苏从中看不出分毫的情绪,连投过去的目光都被吸进黑洞一样消失,他讪讪地偏过视线,不敢再与图恩王对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图恩王突兀地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他边笑边自语,传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塞维尔!塞维尔……这就是你倾尽了一切,去找的那个答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塞维尔……”
王的笑声一点点收敛住,表情突然转化成铁一样的冷冽。
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低沉,却令人发颤:
“你就想用这个东西来糊弄我?!”
“……”
安苏没有反应,他平静地看着图恩王,看着他近乎疯狂的表演。
有什么东西,在从灵性面的深处上浮,上浮……
直到……
未知的情绪占据了这具躯壳内的全部心智,他现在无悲无喜,傲慢到极致,傲慢得非人:
安苏此刻抽离出荧幕以外,旁观着这场戏剧——他是静坐在剧场里的观众,也可能导演,或者是提供剧本的人。
异样的目光里充满淡漠,或许还藏有丝缕的……
【悲悯】
又或者。
【理解?】
王笑累了,他大口地喘息,然后慢慢坐下。
安苏再也看不清他藏在阴影之后的表情。
藤蔓从王座的缝隙里延伸而出,重新缠绕上那具枯骨般的身体,幽绿的光芒如同呼吸般平稳地闪烁,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默契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安苏听到图恩王这样说:
“塞维尔,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依附着这个你一直寻找的,所谓的‘答案’。”
安苏继续沉默。
“呵呵……既然这样,我就陪你把拯救游戏玩到底——”
“弥赛亚,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你现在应该很困惑吧,关于你的身份,关于塞维尔,关于我。塞维尔那个家伙,他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是天生的高位者,不会把其他任何人的感受纳入自己的计划里。”
“所以,在我面前一无所知的你,弥赛亚,你作为塞维尔的替身,一定也深受那个家伙的困扰。”
图恩王的语气里带上戏谑,像是准备捉弄猎物的猫。
“我决定满足你的好奇心,解答你的困惑,或许还能顺便恶心一下塞维尔的布局。”
他平铺直叙:
“现在,我准许你向我提问,你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你所渴望的所有答案,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以图恩之王的身份作为承诺——
王的面容隐没回王座之下的阴影中,两股截然不同的傲慢像是冰与火,极端对峙着:
“现在,提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