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昨天晚上的大雨遮蔽了天空,安苏直到今晚才发现,异世界有一轮皎白色的月亮。
这个稚嫩的文明是宇宙里的幸运儿,他们的母星在孕育了生命的同时有卫星作伴。夜幕里那抹温柔的白芒,是向着深空探索前的累积资源的跳板,是文明摇篮旁的奶与蜜浆。当奈落的居民把目光投向星空之后,他们或许会感激这份伴生的馈赠。
“我在这多愁善感些什么呢……明明是个超自然宇宙,灵能文明对资源的需求也没办法用联邦的标准判断。”安苏看着月亮,有些唏嘘,“明明外面那么宽阔,星海那么美丽。奈落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却将灵能这份堪称奇迹的力量浪费在地面上的争端,不愿意抬头看一眼星星……”
【内耗是形式,欲望是原罪。】
月光似水,为世界披上一层轻纱。路旁的林木在月华下好似发光,每一缕叶片都被浸染成内敛的银。
但商人们显得忧心忡忡,无暇欣赏这幕美景。
“要走夜路吗?”
掌柜打量着天色,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打消了原地驻扎的念头。
“才天黑没一会,离据点没多远了,我们继续走。”掌柜和两个灵能者护卫对了对眼神,做出了决定,“这块荒郊野地的,停下来扎营反而更危险。不远就有街狗出没,刚才那两个秽民说不定也还没走远……”
哪有功夫给你们原地驻扎……
安苏打断了掌柜的喋喋不休:“继续走吧。”
他说:“我也是灵能者,可以和另外两位轮流提供照明,遇到危险也有战斗力。”
某种预兆萦绕在灵性深处,安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想要今晚就抵达城区。
商队调整了队形,安苏被调到了最前面的一匹马背上,他在头顶凝聚起发光术式,为商队指引着道路。不想要节外生枝,安苏索性派出柯基在附近警戒。夜晚嗜血的野兽、贪婪的帮派狗都悄无声息地融化在黑暗中。
不知道还有多远……
等等……
不安从灵性面的深处传出,有凝固的触觉沉入感知,像是飞虫靠近了蛛网,扑打翅膀的频率渐渐放缓。
他看到光——
于此分界,后为弃土,前即荣光。
灵能似是烟柱,沿着星光投入的一面蹿腾至苍穹的彼境,横跨万里的无边光幕将广袤无垠的中庭攮覆其中。象征秩序的粒子飞溅到世界的尽头,层层重叠的无形波纹向着灵性面的底部膨胀,扩散。
面对这股撼动心神之伟力,安苏陷入沉思。
“我跟秽民说不清理不顺,应该不能大摇大摆走进荣光之证的灵能场里吧……”
【只管去。】
“嗯?”
安苏诧异,这是弥赛亚罕见给出的直接提醒。他撇撇嘴,也没多说什么,继续当好自己的路灯工作。
在阴影的帷幕之下,整只队伍静得可怕,以至可以听到漆黑角落里传出起伏的呼吸声,终于,随着一个商人压抑着音量的一声轻呼:
“要到了!”
安苏抬起头,视野里没有出现标志的建筑,幽深的林径一如既往地隆长黑暗。奇怪的是,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开始在商队里响起,一股“终于松了口气”的气氛出现在众人上空。
“掌柜的。”安苏推了推一旁的中年人,“这段路你们经常走吗,怎么就知道要到了?”
掌柜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
这让安苏汗毛立起。
“从这里就能看到南段的博德恩之墙,那附近就是我们的据点了。”
他问:
“您看不见吗?”
“我——”安苏揉了揉眼睛,瞳孔收缩,声音也随之融化在嗓子口,“看不见……”
【见鬼!】
他突然出了好多汗,被汗液浸润湿透的衬衣贴紧皮肤,随着他的呼吸的胸口前后起伏。近夏的夜风不乏凉意,吹在湿透的皮肤上就是刺骨之寒,冻得他有点打哆嗦。
……
车队的速度开始加快,身后的众人明显憋足了一口气。欢声笑语中,“博德恩之墙”被反复提起,有人伸手指向高高的远方,安苏听见他们互相讨论着与那道墙相关的话题。虽然还是无比困顿,但安苏还是不得不相信,其他人看见的“博德恩之墙”是在王国有着漫长历史,凝聚了沉重文化背景的一道具体的墙体。
绝非一种虚无的地标符号。
“快到了……加速加速!”
安苏打着冷战,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一路从手臂蔓延到脖颈。
【见鬼,到底哪来的墙?就只有我看不到?】
走在前面的掌柜顿了顿,可能是发觉安苏的面色不太健康,思考一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懂了,弥赛亚少爷,您肯定是夜路走少了,看不清远处黑夜里的东西也正常,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了。”
“我还听说,夜里看不清东西可能是一种啥啥病来着,说什么身体里缺了啥素,少爷可要注意身体……”
安苏没有心思理睬掌柜的殷勤,他陷入更加诡异的沉默。
又向前走了一程,队伍的气氛越发活脱起来,大家都收起了疲惫,趁着脚劲加速。
“到了到了!终于从那该死的地方回来了,老子这辈子都不接这种活了!”众人聚拢在一起,通过痛骂来缓解后怕,有人已经开始整理马背和车厢上的货物。
“弥赛亚少爷,我们到了。”掌柜摩挲着马匹的一条后腿,大笑道,“看吧,博德恩之墙附近就是我们的据点。”
他抬起头,像是在看什么很高的东西。
“啧啧啧,少爷可能不了解,博德恩之墙就是附近商队的信标——隔着几公里我们就能看到它,然后就知道马上就能回家了。”
“真高啊,照理说离得很远都能看得见,少爷不会是把墙当成黑天的背景了吧哈哈哈……”掌柜尴尬地陪着笑。
安苏愣愣地待在马背上,他甚至已经十分钟没有眨动眼睛,他盯着面前的据点——因为不靠近任何参照物而显得空荡荡,孤零零。
眼前没有墙。
———————————
众人卸下货物,向着据点里走去。明亮的灯光从帐篷和简易的木质建筑里传出,营地中央燃烧着一团篝火,有不少人围坐在一起吹牛聊天。
“掌柜——”沉默许久的安苏突然开口,“我平时住的比较靠近王都中段,也很少看到博……德恩之墙,你能跟我讲讲有关这堵墙的事情吗。”
“弥赛亚少爷的意思是,想知道我们商人是怎么看待神墙的是吧?”掌柜琢磨着安苏话里的意思,以为是自己先前站在商队角度对待墙的一段话引起了大少爷的兴趣,于是来了劲,“少爷真是体贴民意啊,神墙在我们老百姓的眼里确实不一般,它……”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安苏眼里构筑起术式的轮廓,“我想要知道,这堵墙是什么时候建的,谁建的,怎么建的——”
【魅惑人类】
掌柜的目光逐渐陷入呆滞,他缓缓开口。
“博德恩之墙,也就是神墙,在王国的开拓年代就已经建成,距今大概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包裹整个中庭平原。连绵两万七千里,最低处三百尺,最高处超过四百七十尺,东临唤灵海,南接德利城,连通整片北地,是王都最坚固的肋骨,对图恩人来说,神墙比山岳还要厚重,比群峦还要宏伟。”
掌柜的语气里浸满崇敬,但安苏是不屑的。
“完全不明所以的奇观。”
如果是在科技侧文明的封建阶段出现这么一堵巨墙,其背后表现出的生产力和统筹资源能力,确实足够荡平外界一切始于野心的贪婪。但这里是图恩,一个灵能文明,一个灵能种族。
上百米的墙……能挡住灵能者?
庞大的实体结构带来体量的臃肿,一堵把整个王都包裹起来的墙在防御外敌的效用上绝对不会比一个特定功能的灵能场来得更强,反倒是限制了平民的活动范围。
安苏:“所以,这墙建起来有什么用?”
“当年的王族和教会共同建起了神墙,为了抵御王国周边蛮夷的骚扰,不过主要还是为了……”
“为……了?”
【为了?】
“为了,为了,为了,为了……”
男人的嘴里突然开始出现意义不明的重复音节,同时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安苏皱眉,无言看着掌柜跳过当前的进程,自顾自回答下一个问题。
“神墙是怎么建的……怎么建的……”
他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又一个瞬间,掌柜脸上的表情神色完全凝滞,浑浊的瞳孔不再映射近处的火光,连同着身体也一起停住。
像是陷入错误后卡死的程序。
【警告,您正在触碰“▓▓”。】
短短的一行字浮现在眼前,透明的面板倒映出安苏严肃的表情,上面两团漆黑的字团像是液晶屏上损坏的像素区块,在光幕里显得诡异。
呵呵——
在受精神控制期间解答问题,其实是把隐藏在心智无意识里的记忆捞出海面。而出现这样反常的现象只有一种可能——迷茫的心智里被塞入了正常逻辑链条之外的信息。
原本这些乱码一样的记忆只用来填满无意识的空洞,但现在,这部分记忆被安苏用强制手段打捞上来,只好呈现出一坨乱七八糟的混乱之物。
安苏这一路上把图恩这个国度的基本信息都打听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现在都已经是荣光时代1023年了,在荣光之前开拓年历建成的墙,怎么可能只有几百年的历史?
连最基本的时间都没对上,这么大的漏洞,就算是被篡改了心智,也从来没人发觉?
见鬼……
安苏面无表情地解除了术式,神智重新涌现在掌柜的眼中。
“怎么……怎么了——”他还是有些呆滞,但显然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事了。”安苏没有再追问下去,往掌柜身上丢了个清醒术式,随后自顾自地向据点走去。
围绕着篝火的众人开始组织庆祝仪式,他们在火边高歌、跳舞、互相灌酒,庆祝这趟商路有惊无险的完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苏在眼睛里覆盖了灵能——他释放了自己可以支撑起的最强强度“真实视野”,术式取代了肉眼进行观察。
天上星海,天下平原。
旷野向外连绵出去很远,光滑的地平线在篝火上方的橘红光晕里浮出无暇的曲弧,显得这面沃土更加无垠且辽阔。视野的尽头闪烁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似光丝绸缎在月光下无声流淌。
很美的景色,但安苏无暇欣赏,他只感到荒谬,他烦躁。
“没有就是没有,肉做的眼睛凭什么比我的灵能管用?”安苏深呼吸,尽力让自己冷静,“什么破墙还不给看,只孤立我是吧?”
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没有墙。
他开始朝着一个方向直走,也就是朝向掌柜口中,神墙伫立的位置。有几个商队成员聚集在那里,他们身着陈旧的马褂,聊着一路上“惊心动魄”的秽民遭遇战。
远远看到神情呆滞,像失了魂一样走过来的安苏,几人都有些困惑。他们朝少年招招手:
“弥赛亚少爷,怎么了?”
安苏置若罔闻,他向众人眼中那道神墙的边缘靠近,每一步都迈得极慢,直到和其余人站在同一条水平线。
他停下脚步。
“这就是博德恩之墙吗?”他伸手指向面前的虚无。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地点点头。
安苏回过头,继续将手向前触碰,耳后传来几人的阵阵私语。
“这金枝家的大少爷怎么了……神神叨叨的,不会是被……”
随着少年那只纤细的手,慢慢触及到众人视线里的神墙。
然后毫无阻碍地没入其中。
“是被那群秽民吓到了吗……”
议论声突然停下了。
不止。
更多的事物,停滞在感知里。
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安苏。
安苏感到四周无限的安静——连风吹动树叶、篝火燃烧、货物落地的声音都不再响起。
他扭过头,视线里的一切开始扭曲,像是即将清醒的梦境,破碎的舞台中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真实的痕迹。
静止的世界里,系统面板突然开始刷新:
【您见证了新的命运节点“▓▓”,
▓▓▓▓,▓▓▓▓。
不见其相,不知所踪。
世界的暗面,还有腐烂的茧。
您见证了“▓▓”。】
【仍然无法验证“死海”完整性,时间锚待部署。】
……
【这使您充满了决心?】
漆黑的色团在系统的光幕里浮现,几乎涂满了每一处关键的信息点,像只遮挡关键部位的马赛克。
“弥赛亚,你在吗?”
【我在。】
“没啥事,就想喊喊你。”
安苏一边憋怒,一边陷入注定无果的沉思,他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我想知道这是啥情况,你会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啧啧……”安苏苦笑着将手收回。
周遭被静止的一切又恢复如初,世界一如往常的和谐。
感觉就像是……卡BUG了一样。
安苏朝向那几个商人:“你们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众人迷茫地摇头。
“没事了……”安苏僵硬地笑了笑,冲他们摆摆手。他慢悠悠地回到营地,向掌柜打个招呼:“我有点累,先去睡了。”
在安置的帐篷里躺下,安苏一闭上眼睛就莫名胸口发闷,他把头探出外边。
见鬼!这怎么睡得着觉!
“柯基,你也看不到那堵墙吗?”
罕见的没有回应。
“柯基?!”
安苏看向近处的黑暗,柯基趴在阴影里打瞌睡,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柯基……”安苏嘴边的声音一点点变小,灵能频道的通讯强度却已经攀至极点。
【汪!】
柯基这次倒是有了反应,他从阴影里浮出实体,为了防止过大的身体弄塌一旁的帐篷,他咬着自己的尾巴屁颠屁颠地趴到安苏身旁,用湿漉漉的鼻尖蹭蹭主人的胸口,一如既往等待主人的指示。
“你……”安苏欲言又止,“算了,去休息吧。”
大狗有些困惑,但还是高高兴兴地钻入安苏的阴影里接着酣眠。
……
安苏知道——柯基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在受到外界因素引导后无法再去理解那道墙的存在。
【灵能场……或许能够做到对认知的屏蔽。】
什么级别的灵能场可以篡改整个王都范围的心智群?
等下……
惊醒之际,安苏猛地抬头——
……
他喉咙发干,心脏几乎跳出胸口。
他干噎,他深呼吸,他眯起眼睛。
——他看着那束通天彻地的荣光。
……
天完全黑了,安苏缩回帐篷,里面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明明是不透风的空间,却在近夏的节气里冷得像个冰窖。黑暗似盘根的阴谋生长成网,把迷茫的心智捆绑缠绕。
他打了个寒颤。
——————————
【城区-教会】
明亮的教皇宫内,因赛克埋头阅读着眼前王族送来的密信。
突然,他猛地抬头,视线透过教会的墙壁,穿越半个王都,驾临于不知源头的迷雾深处。
“谁……”
深不见底的目光将房间里的光线吸引到一点,然后囫囵吞下。周围的一切变得昏暗,神秘晦涩的氛围萦绕在虚空。
过了很久,他才收回目光。
瘦高的教皇像是枯长的鬼影,在站起的瞬间化作泡影消失。
与之同时的王都上空,浓重雾气无声浮出,结成团块状臃肿的主体结构,胀缩涌动的姿态像是某种巨型动物蠕动的心脏,平稳而又无知觉地吐纳着烟气。
似乎有蛇或者是小虫子伏行的细微声响在其中反复出没,几秒后,它们藏匿进黑暗的夹缝里不见了。
……